元隆木号的生意做得顺畅。大排连年下河洑,在沅水里都是一路顺风。老字号的“刘元隆”斧记,在常德的河洑木市上很是走俏。刘家窨子的银子可真是赚饱赚足了。刘家虽是财源滚滚,主人刘昌杰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三年前,刘昌杰跟木排去了趟河洑。回来以后,就觉得浑身乏力,吃东西没得口味。起初,很少生病的刘昌杰对此并不在意。不久,刘昌杰变得黄皮刮瘦,连眼珠子都变黄了。他去到德济堂,老郎中杨锡焘说他是肝火过旺,给他捡了药。老郎中告诉他,这病要慢慢调理,不要指望吃了几服药就立马见效。刘昌杰耐住性子治疗,可病情总不见好转。他渐渐对老郎中丧失了信心。刘邬氏病急乱投医,请来一个草药匠。那药匠一看刘昌杰,便说他得的是黄痧病,只要几副草药便包脱病体。怎奈草药也并不灵验。刘家人束手无策了,从龙家垴请来老司龙法胜冲傩许愿,依然是无济于事。刘昌杰对治好自己的病没了信心,把生意上的事交给了儿子金山。金山善于经营,生意做得顺畅,给了刘昌杰不少的安慰。笃信佛教的刘昌杰,拖着病体,抱一本《坛经》每日里诵念。
除了自己的病体之外,刘昌杰最牵挂的是女儿刘金莲。他从女儿出嫁之日开始,便看出了这桩婚事潜伏着的危机。女儿倾心的人是麻家小雕匠,心思并不在张复礼的身上,嫁到张家是出于无奈。张复礼对这门亲事的应诺,也只是对于父母的遵从。浦阳人的嘴巴实在太讨嫌。女儿婚前就风言风语不断,钰龙出世风言风语又生,元宵节闹花灯风言风语再起。虽然这些风言风语都以不同方式得到化解,但谁都知道,无风是不起浪的。女儿在张家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随着年龄增长,女儿变得成熟了,尽管她有吐不尽的苦水,每次回到娘家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开春时,张家决定让女婿到汉口主持庄上的生意。临行前,女婿到岳家辞行。刘昌杰看得出来,那不过是面子上的敷衍。在他病倒的这几年中,都是女儿一个人来探望。女儿每次来时,都说女婿生意上太忙抽不开身。什么抽不开身?一袋烟的工夫就可来打一个转身,他一次也没来过。这对夫妻看来是名存实亡了。女儿还年轻,要走的路还长。她往后的日子如何过,让刘昌杰牵肠挂肚。
这些年,刘家生意顺畅,确实也赚了一些钱,但并不像外头人所说,用畚箕撮银子。去年秋天,他遇上一件为难事。那天,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带着礼物来到刘家窨子。平时,他是很少来刘家窨子,更从来没把刘昌杰当作长辈对待,拍拍肩膀叫声“刘公”就算不错了。此人平日仗着有几个钱,眼睛长在头顶上,谁也不看在眼里。这天他却一反常态,“刘叔!刘叔”叫得清甜。说什么刘叔病了这么久,事情多顾不上来看望,今天特意送上一点薄礼,表示晚辈的心意。其实,他送的人参和鹿茸,都是贵重的礼物。刘昌杰断定,此人一定是有事相求,才会如此一反常态。不出刘昌杰的所料,才落座,他便开门见山提出借钱。说是贵州那边过来了一批上好的“云土”,他想全买下来,手头的资金无法周转,还缺少银子五百两,思来想去,只好来找财帛星刘叔。他可以具结文书,以他镇上的店面和窨子屋作抵押,请刘叔给他个面子。刘昌杰犯难了。元隆木行几代的清名,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有银子,是绝不能借给人去做鸦片生意的。刘昌杰虽是这样想,却不能当着龙永久的面说出来,人家毕竟是带着人参、鹿茸来看望你的啊!思来想去,只能用推托之词权作搪塞。他告诉龙永久,这两年因为生病,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金山,银钱的进出都由他调摆。金山到贵州采办苗排去了,这两天就会回来,能不能腾得出这笔银钱,到时候再把信给他。龙永久一听,就晓得刘昌杰是在推托。他不好当面发作,连办好的酒饭都不肯吃,就悻悻而去了。
两天以后,刘金山如期回到了浦阳镇。刘昌杰当即和儿子商量,怎么应付龙永久借钱的事情。五百两银子虽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刘家还是拿得出的。刘金山以为,这龙永久在浦阳镇上,红、黑二道都有路子,且有官府为靠山,如果让他吃闭门羹,恼怒了他,说不定会找你什么岔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钱借给他算了。刘昌杰却说,这些年,吃鸦片而家破人亡的事情,他见得实在太多了。五百两白银的鸦片,将又会有多少人受害啊!他已是缠绵病榻的老人,不知能在世上再活多久。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平添无端的罪孽。父亲把话说到了这里,儿子不好再坚持己见。刘金山找到龙永久,再三表示歉意,说是几次木排到河洑,都没有得到现银,这次到贵州又付了山价,手头的一点钱还要用于周转,实在是抽不出银钱来借给龙永久。膏栈老板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发作。不久,龙永久的母亲做寿,刘金山前去祝贺,除了一个大利市之外,还外带人参和燕窝,还了龙永久来探病的礼。刘家和龙家,就谁也不欠谁了。
刘昌杰的黄痧病一天天严重。他的脚开始浮肿,指头一摁便是一个坑,好久都起不来。俗话说,“女怕肿头,男怕肿脚”。刘家上下开始紧张起来,又都束手无策。两天前,刘昌杰肚子也鼓胀了起来。草药匠曾说过,黄痧病一旦变成“担水胀”,那就更加难医了。这时候,伍秀玲娘家搭信来,说是辰州城里洋教堂里的洋郎中医术高超,治好了许多人的病,问刘家老爷是不是也去试试?病入膏肓的刘昌杰,在家人的护送下,乘船到了辰州。洋郎中经过一番检查,确诊刘昌杰得的是黄疸性肝炎,形成了肝腹水,已经到了晚期,无药可救了。洋郎中的话,是背着刘昌杰说的,当着病人刘昌杰的面,把几包白色的小药丸交给刘金山。洋郎中还宽刘昌杰的心,说是吃了这些药,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刘昌杰从辰州回到浦阳镇那天,刘金山这次在贵州采办的苗排,也在驿码头拢了岸。管事易桂和随着木排归来。易桂和匆匆进到刘家窨子,刘金山第一句话便问:“阴沉木搞到没有?”
“搞到了。”易桂和回答。
“太好了!”刘金山感激地说,“易叔!多谢您费心。”
多少年来,刘昌杰每次深入苗区都着意寻访此木,然而都是无果而终。父亲病重,刘金山决心让父亲实现这个夙愿。这次在清水江采办木材时,便刻意着易桂和四处寻访。阴沉木终于寻得。刘金山想,父亲终朝看经念佛、积德行善,最终能得到阴沉木,正是他的因缘所在。
这天,刘金莲带着从松桃捡回的药,前来探视父亲,“爹,吃了辰州教堂洋郎中的药,好些了吧!”
刘昌杰摇着头说:“就那点小白药丸,能有哪样功效?我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只有我自己才最明白。洋郎中给我拿的那点药,是在宽我的心。”
刘金莲心里明白,父亲的病已经是很严重了。早些天,她就知道父亲的肚子开始鼓胀,这是病情严重的信号,她心里很是着急,便到处求医问药。油号的管事张秀山去贵州松桃,料理油榨坊的事情,刘金莲便托他打听,民间是否有此类的偏方。正巧,那里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苗族老人,曾经为许多人治好过这样的病。张秀山从苗族老人那里捡来了草药。刘金莲也把药带来了。她把这次张秀山去贵州得遇良医的前前后后,向父亲细说了一遍。她对父亲说:“爹!这是您的缘法,吃了这些药,您的病就会脱体的。”
“莲儿,爹的肚子胀得难受啊!”刘昌杰说。
刘金莲说:“那苗家老郎中说,只要吃三服药,肚子就会见消。”
“好吧!我就吃这莲儿捡来的药。洋郎中的小白药丸我就不吃了。”刘昌杰对女儿带来的药还抱有一线希望。
刘金山来到病榻前,想把得到阴沉木的好消息告诉父亲,正遇着妹妹来给父亲送药。他说:“爹!既是这样,您就吃莲妹捡来的药吧!我们还想着给您冲个喜哩!”
刘昌杰问:“冲喜!怎么个冲法?”
刘金山说:“想为您把寿枋做起。”
人活百岁,终归一死,湘西人把做棺木视为吉庆事。择日为老人做棺木,即是为老人延寿,棺木亦被称为寿枋。刘金山曾多次要为父母把寿枋做好,刘昌杰就是不同意,他一直惦记着苗山里的阴沉木。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享受一具阴沉木的寿枋。做了一世的木材生意,死后享受一点好木料理所当然。刘昌杰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同意了儿子的安排。他说:“好吧!由你去安排吧!这东西早晚都是要的。现在做好,到时候就不必手忙脚乱了。”
刘金山这才对父亲说:“爹!这次易叔到黎平,运回来了阴沉木。”
刘昌杰一听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想了一世人生,总算如愿以偿。”
刘金山告诉父亲:“现在正着人往家里搬哩!”
“阴沉木搬回家,我要亲自去看。”刘昌杰一高兴就出气不赢。
刘家窨子从贵州采办到阴沉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便传遍了浦阳镇。镇上的老人们羡慕不已,都说刘老板有福气,百年归世时,能够睡这样的寿枋。刘家的阴沉木从河下起坡,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那副阴沉木的寿木料,三栋底木,两栋墙,一栋盖,加上前后两个肥蔸,一共是八件。脚力们抬着阴沉木招摇过市。那阴沉木色泽通红,晶莹透亮,像是一块块硕大的玛瑙,从木质中透出的野鸡斑纹,宛如呼之欲出的五彩野鸡。街道的两旁,不断地传出老人们的“啧!啧”声:
“刘家老板是前世修啊!得睡这样的寿枋!”
“阴沉木做寿枋,寿枋不得朽,人也不得烂,一千年都不得烂哩!”
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位穿着锦缎的老妇,六十多岁,个子不高,五短三粗,一脸的横肉,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顿得岩板断。她一直跟着抬阴沉木的脚力们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句话也不说,两只发直的眼睛盯着那一件件阴沉木的寿枋料。所有木料都抬进了刘家窨子,她还在门口站了好半天。
这位老妇不是别人,正是鸿发膏栈老板龙永久的老娘,镇上的人都叫她龙婆。年轻时,龙婆跟着丈夫龙运光做鸦片生意。她一身的蛮劲,跟随在丈夫的鞍前马后。一次运送鸦片,他们在一家小店吃米粉。地方上的癞子生起门径搞路子,一碗米粉竟开价十两银子。龙运光心想,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多给点钱无所谓,息事宁人为好。龙婆却不然,她一跃从案板上操起两把菜刀,大吼一声,便朝那漫天要价的人砍去。龙运光赶紧上前制止,才没有出事。那党癞子见妇人家都有这么泼辣,便再也不敢滋事了。他们吃了米粉,店家竟没收一文钱。龙婆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最后在浦阳落了户。有人说,龙家的家业,龙婆挣来的有多半。她在家里说话“叮当”响,她要的东西,丈夫总是千方百计满足她。有一回,怡和绸庄的老板,从汉口给堂客买回一支银簪。龙婆也想要一支。龙运光当然要满足,为她找镇上的银匠照着样子打一支。龙婆却不依,非要汉口银匠打的。没奈何,龙运光硬是着人到汉口,为婆娘买来了一支回来。龙运光吸食鸦片过度,早早离开人世。寡居的龙婆变得古怪和暴戾了。渐渐地,她养成了一种特殊的癖好,见别人的东西好,不管是谁的,她都想要。龙婆以为,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儿子都一定能让她得到。龙永久在人前分外孤傲,在母亲面前却是个孝子。即使母亲的要求莫名其妙,他也总是百依百顺。一次,龙婆向儿子提出,她想要望江楼老板娘的白铜水烟袋。龙永久无奈,只得厚着脸皮去见望江楼的路老板,求他要婆娘把那水烟袋让出来。路老板觉得龙永久是面子上的人,又是望江楼的常客,为母亲上门有求,也是一片孝心,不好扫他的面子,便同婆娘讲好话,硬是让她把白铜水烟袋送给了龙婆。此事在浦阳镇传为笑谈。如果谁有什么好东西,便往往会说:注意,莫让龙婆看见了!
这一回,龙婆看上了刘家窨子的阴沉木。晶莹剔透的阴沉木,实在是太惹龙婆喜爱了。特别是听说阴沉木做的寿枋,埋在地下连人带木可以千年不烂,更令她向往不已。她一定要把阴沉木搞到手,让全浦阳镇的人都来眼红她。龙婆急急忙忙回到家,见到儿子龙永久,劈头便说:“久儿!娘跟你要一样东西。”
龙永久说:“娘!您说要哪样?儿子一定给您去弄。”
“刘家窨子从贵州搞来一副寿枋的料,叫哪样阴沉木,做寿枋盖世得好。你去给我搞来,花再多的钱也给我搞来,我要用来做寿枋。”龙婆说得好轻松。
听了老娘的话,龙永久愣住了。刘家窨子从贵州搞来阴沉木的事情,他刚才在街上也听说了。这些天,刘昌杰的病情严重,那阴沉木是他给自己做寿枋的。给他一万两银子,也不会卖给你。龙永久晓得老娘的脾性,她要的东西是非要不可的。眼前这阴沉木,只怕是由不得她了。龙永久便编着门子对老娘说:“娘!你要阴沉木做寿枋,伢儿给你去贵州弄就是。这副寿枋料不见得好。”
听了儿子的话,龙婆很生气。她说:“久儿,你翅膀硬了!敢打娘的哄了!”
“娘!伢儿怎么敢哄您哟!”龙永久觉得事情不妙。
“告诉你。今天老娘从阴沉木河里起坡,一直跟到刘家窨子。那一路上的人哪,眼睛都看直了,没得一个人说这木料不好的。只有我的伢儿哄我,说什么这木料不见得好!”龙婆说着,显得很伤心。
“娘!这阴沉木是好,可那是别人的。”龙永久麻起胆子说了这句话。
“别人的,我要你变成自己的!”龙婆是个蛮绊筋。她给儿子下指令:“我不管是哪个的!这阴沉木我就是要,你去给我搞来做寿枋!”
龙永久对于老娘的意旨,从来都没有违背过。今天老娘提出的要求,倒真是让他作难了。面对着蛮绊筋的老娘,他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怎么?哑巴了?你讲呀!到底去不去跟我弄?”龙婆下起了最后通牒。
龙永久一脸的无奈,“娘!您听我讲啰……”
龙永久话还没落音,龙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长流,号哭不止,“天哪!我龙婆好命苦呀!养了个不孝的伢儿,他不拍着心头想一想,这么大的家业是哪个给他挣来的呀……”
龙永久面对老娘的无理取闹,没得一点办法。向刘家去要阴沉木,这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口的。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让这老太婆胡闹,等到她清醒时也就不会再闹了。
龙婆第一次面对儿子的反抗,失了面子。她不搞赢,是绝不会罢休的。儿子走了以后,婢女将龙婆扶到内房。从此,龙婆不吃不喝,一连三天如同死人一般,倒睡在床上。
“娘!起来吃点东西吧!”龙永久来到床前,哀求着。
龙婆不理不睬。
“娘!伢儿给您跪下了。”龙永久“扑通”一声,跌跪在床前。
龙婆终于说话了:“没得阴沉木的棺材睡,还不如现在就死,找把稻草包起埋,省得你久伢儿费心……”
老太婆一只牛角吹到底,龙永久没得一点办法,只得跟老娘说:“娘!您先吃点东西吧!伢儿到刘家去弄阴沉木就是。”
“不见阴沉木,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龙婆有气无力地说着。
龙婆不吃不喝,死要活要刘家阴沉木的事情,一时间在浦阳镇的街弄子传了个遍。人们对龙婆耍无赖的行径,都嗤之以鼻。人们并不知道,这是龙永久的刻意安排。他希望通过传闻的扩散,听到刘家人对此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