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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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病(节选)

贾平凹

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天长地久的友谊,它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商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净高尚得多。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像当年的四类分子一样遭到歧视。我的朋友已经很少来串门了,偶尔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来,一来又嚷着要吃要喝,行立坐卧狼藉无序,我说,我是患肝炎了,他们那么一呆,接着说:“没事的,能传染给我吗?”但饭却不吃了,茶也不喝,抽自己口袋的劣烟,立即拍着脑门叫道:“哎哟,瞧我这记性,我还要去××处办一件事的!”我隔窗看见他们下了楼,去公共水龙头下冲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双手已成了狼爪,恨不能剁断了去。

末了还凑近鼻子闻闻。肝炎病毒是能闻出来的吗?蠢东西!有一位爱请客的熟人,十天半月就要请一次有地位的人,每一次还要拉我去作陪,说是“寒舍生辉”。这丈夫就又邀了我去,妇人当然热情,但我看出了她眉宇间的忧愁,我也知道她的为难了,说,多给我一个碟子一双筷子吧,我用一双筷子把大盆的菜夹到我的小碟里,再用另一双筷子从小碟夹菜送到我口中。我笑着对被请的那位领导说:“我现在和你一样了,你平日是一副眼镜,看戏是一副眼镜,批文件又是另一副眼镜。”吃罢了,我叮咛妇人要将我的碗筷蒸煮消毒,妇人说:哪里,哪里。我才出门,却听见一阵瓷的破碎声,接着是撵猫的声,我明白我用过的碗筷全摔破在垃圾筐,那猫在贪吃我的剩菜,为了那猫的安全,猫挨了一脚。这样的刺激使我实在受不了,我开始不大出门,不参加任何集会,不去影院,不乘坐公共车。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静,左邻右舍再不因我的敲门声而难以午休,遇着那些可见可不见的人数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领导再不让我为未请假的事一次又一次交检讨了,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也不用嘴凑在我的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辞。妻子说:“你总是宣讲你的病,让满世界都知道了歧视你吗?”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作贱。比如我长得丑,就从不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丑说到十分的丑,那么丑倒有它的另一可爱处了。相声艺术里不就是大量运用这种办法吗?见人我说我有肝病,他们防备着我的接触而不伤和气,我被他们防备着接触亦不感到难下台,皆大欢喜,自贱难道不是一种维护自己尊严的妙招良方吗?再者,别人问起: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没有更多的作品出版,怎么没有当个××长,怎么没能出国一趟,怎么阳台上没植花鸟笼里没养鸟,怎么只生个女孩,怎么不会跳舞,没个情人,没一封读者来信是姑娘写的?“我是患了肝炎呀!”一句话就回答了。

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禁无限的孤独和寂寞。

唯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脸盆、毛巾、碗筷、茶缸,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我只坐我的坐椅,我用脚开门关门,我瞄准着马桶的下泄口小便。他们不忍心我这样。我说:这不是个感情问题!我恼怒着要求妻子女儿只能向我作飞吻的动作,每夜烧两盘蚊香,使叮了我血的蚊子不能再去盯我的父母,我却被蚊香熏得头疼。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泪,当他们用滚开的热水烫泡我的衣物,用高压锅蒸熏我的餐具,我似乎觉得那烫泡的、蒸熏的是我的一颗灵魂。我成了一个废人了,一个可怕的魔鬼了。

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可惜几年间吃过了几篓中药、西药,全然无济于事。我笑我自己一生的命运就是写作挣钱,挣了钱就生病吃药,现在真正成了什么都没有就是有病,什么都有就是没钱。

我平日是不吃荤的,总是喜食素菜,如今数年里吃药草,倒怀疑有一日要变成牛和羊。说不定前世就是牛羊所变的吧。

我终于要求住进了传染病院。

病院里,我们像囚犯一样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动于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虽然那院墙是铁制的栅栏,可以看见外边的人,但看见了外边行人穿着花花绿绿行走,就顿生列入另册的凄凉。我们渴望自由,每天打过吊针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弄着嘴唇逗引栅栏外树上的小鸟。小鸟却飞走了,落下那一根或两根的羽毛,我们皆如年节的小孩抢拾炮仗—群去争捡个不亦乐乎。这行动被栅栏外的一个孩子瞧着,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园看笼中动物的神气,他竟大胆地走近了几步。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就喊;“走远点,那是传染病!”这话使我潸然泪下,我只有背过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院中的一片玫瑰花,和花坛台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啊,美丽而善良的玫瑰不怕传染,依旧花红如血,勇敢的蚂蚊不怕传染,依旧在为我们表演负重的远距离的运动。这一个夜晚我们皆要等很晚方回去睡觉,迎接那依旧洁亮的月亮,它随我们到了栅栏里,它不嫌弃。

在这个监狱似的天地里,我们这些病人是互不歧视的,它同监狱的区别正在这里。犯人是要互相监督互相打小报告而争取减刑,这是因为他以前曾经“犯”过人,以犯人入狱,又以犯人减刑出狱。我们患了病,并不是企图犯人,入院的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不犯了别人,所以我们互相关心、体贴。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贺他的康复,也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个病人进来,我们少半为又要认识一个朋友而高兴,多半却为他也染了病又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样服药,怎样不必悲观。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天长地久的友谊,它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商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净高尚得多。

我们失却了社会上所谓的人的意义,我们却获得了崭新的人的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和怜悯心,理解了宽容和体谅,热爱了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体会了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这里的档案袋只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没有私欲,老少没有代沟。不酗酒,不赌博,按时作休,遵守纪律,单人单床,不纳妓宿娟,贵贱都同样吃药,从没人像官倒爷那样贪婪而嗜药成性。医护是我们的菩萨,我们给他们发出的笑是真正从心底来的,没有虚伪。猫头鹰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畏惧而崇拜,没有丝毫的敷衍。我们为花坛中的那一片玫瑰浇水除草,数得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记载了多少片落花被我们安葬。那洞穴的蚂蚁和檐下的壁虎,我们差不多认得了谁是谁的父母和儿女。我们虽然是坏了肝的人,但我们的心脏异常的好。

据说,在我们中国,患乙肝的是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或两个的,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查体时发现病的。所以,当我站在铁栅栏内向外张望那些歧视我们的人群时,总在想:别神气十足以为你们干净吧,或许,你们是没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们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国人这么多,如果逐个检查一下,这里就是—个多大的世界,那么,都能来这里呆呆,人际的感情恐怕要比铁栅栏之外要好得多呢。

我们是病人,人却都病了,我的猫头鹰上帝!

(节选)

作者简介

贾平凹,陕西人,著名作家。1975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美文》杂志主编。代表作有《秦腔》、《高兴》、《心迹》、《爱的踪迹》等,曾获多项文学大奖。

【心香一瓣】

患了肝炎,对作者来说是不幸的,他看透了世态炎凉,体味到了人生冷暖;然而幸运的是,他没有被所有的人抛弃,还有家人虔诚的守护,还有病友真心的相伴。

患难见真情。在病魔这面反光镜的照耀下,能照见浑浊世态下纯净的社会关系,照见死神威胁下生的希望和勇气。

己欲达则先达人,若想让别人真心对待我们,自己就得先摘掉势力的变色镜,真诚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