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一夜未合眼,不知道我是不是应当向他道歉——他整整毒打了我们一干儿女长达十五六年呐——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我终子想通了——我原谅了父亲。
老父亲病了。是脑中风。住在高干病房里。条件与环境的优厚,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永生永世也望尘莫及的。老人家已是74岁的古稀高龄——这是数以百万计的中青年人为之奋斗与渴望的年龄啊!但病榻上的老人家竟绝无预备下世的潇洒与胆量,在他中风的脑壳里,充满着生的阳光——灿烂无比的阳光。这几乎让我这个做儿子的目瞪口呆。我甚至是第一次感到一种生势的顽强与冥顽不化,或者说,一种达于精神不灭境界的美学魅力。
老人家躺在沙发床上,纵向劈开,有一半的身子已不能活动了,说出来的话,像从混沌的深水中来,我只能感到气流的鼎鼎涌动,却辨不清勃勃活跳的语义了。
我的父亲是山东人,在博平。这个博平,说是离好汉聚义的水泊梁山只有二百里地。父亲的父亲,是一个闯关东的中东铁路的工人——活了93岁。父亲的父亲,到中东铁路不久,就干上了工长。十几年后,他已有足够的钱,送他的儿子,去东北的大城市——哈尔滨读国民高等科。这动作的本身,源之于王氏先祖某种精神的召唤。据家谱记载,在王氏家族的家庙前,有一棵飘逸傲慢的“才子松”。
“才子松”舒展出三个枝权,枝势古秀,气氛森然。风水先生测定,王氏的子孙,可以出三个进士。父亲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祖上已经有两位进士了。还差一个。于是,便把他的儿于送到哈尔滨的一中,读国高。
财势颇丰的父亲,并没有住学生的集体宿舍,而是独自在校外另租了一幢有院落的平房,并就近在一家饭馆里包伙。老人家常常跟我讲他的这一段学子生涯,讲那家小饭馆的饭菜,讲当时自己的衣着打扮。听众是自己的儿子,他讲起来眉飞色舞,以至有点流气。讲着讲着,他突然像用手召唤某人过来的样子,往里一挥,说:“我那时候买袜子,一买就是一打,一打十二双。哪像现在,一买就一双,挑来挑去的。”
我听得心里特堵得慌。在父亲讲他那些风光往事的时候,我的脚上还没有袜子。再者,毕竟我在学校受到的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及国际主义的教育。六十年代的小学生,只能充满激情地呼喊没有袜子的穷人万岁,是不会欣赏一次就买一打十二双袜子的人的。
我的父亲,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材,可谓相貌堂堂。东北刚刚光复的时候,他曾经在铁路的业余文工团出饰过蒋介石。同时,也写过话剧剧本,演过剧,台下的鼓掌声,听他说,是雷鸣般的。我觉得父亲特可爱也特天真。
我的父亲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角色。在光复初始,没有工作的那一段时光里,他几乎一天不落,泡在市图书馆,学习土木建筑,书看得挺残酷(父亲的前额很宽,也很亮堂),以至考上了解放后哈尔滨城第一家建筑行业“新东建筑公司”。去报考的有上百人,但只录取一位。后来他因专业能力出众,当了计划科长。天天开会,受教育。
在工作单位,父亲非常之谦卑,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小贩儿,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脸上的笑,堆得满满的。——为什么这样一副让人大惑不解的样子呢?
据讲,一个中型企业的基建预算,一个专门的班子,十几个人,半个月,也没算明白。父亲只用了一个大半天的时间,算得无懈可击。
果然是他的才能太出众了。
与他共事的一些人,有一种被伤害感,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挑衅。
父亲的另一个可爱之处,在于他极其虔诚地要求入党。四十年来,他写的入党申请书,有两部长篇小说那么多——两部长篇小说,至少可以得八千元以上的稿费。父亲是向单位党组织奉献了价值八千元的忠诚。逢年过节、年初岁尾,以至有什么政治活动,他不断地向党支部写“思想汇报”,点灯熬油,至诚至真。苍天可以明鉴。在单位里,父亲害怕每一个党员同事——怕他们在讨论他入党时,不举手。每年的“七一”是党的生日,也是新党员入党的日子,父亲盼了一年又一年。每逢讨论他入党的事情时,准定会横生出一个莫须有的“问题”。美丽可爱的“问题”一出现,自然就要调查一段时间。赶着调查明白了,嘻,“七一”也过去了。
“七一”新党员要对党旗宣誓了。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我的父亲也要“旁听”,受教育。
临近或到了这样的日子,父亲的心情自然不好了。一个人心情不好,是需要发泄的。往哪发泄呢?往哪?单位里他不敢,那他还想不想入党了?于是,就找茬儿打我们,是毒打!常常把我们兄弟打得鬼哭狼嚎。他甚至是琢磨着打我们,变着法儿出一些新“节目”。
比如让我们跪在结了薄冰的台阶上,自己掌嘴,打时不准哭,不准睡觉,不准吃饭,等等,特丰富!打我们的时候,他叼支烟卷儿,一副刽子手的形象。到了那样的日子,我常和二哥夜不归宿,外出流浪,晚上睡在天棚里——有一次,我和二哥想到新疆去,然后从新疆穿过大沙漠去印度,像唐僧那样。这一层意思的未果,到现在我仍在深深地遗憾着。有人说这是一种幻想。真正动人心魄的幻想,往往产生于困境,没有困境,怎么会有货真价实的幻想呢?
老人家躺在病榻上了。
我在一边负责看护——所谓看护,就是负责他喝水呀,大小便方面的事。他总躺着,大便就干燥得很,怎么也便不出来,“哎哟哎哟”的,或像牛那样,封住嘴,喷粗气,然后,再张嘴“哎哟”。如此折腾两个多小时。父亲一边哼叽一边说:“阿成啊,我一辈子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啊!”一句话,使我所有的“修养”消失殆尽了,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代,毒打,流浪,一两天吃不上东西,去喝松花江的水,去吃生鱼……我冷着脸说:
“别哼叽了!这算什么罪呀!”
父亲立刻没动静了,老人家像孩子似地看着我眼睛里狼一样的凶光。
在这一瞬间,他体内的大便很快下来了。
我把他重新安排在床上,让他躺好。老人家躺在那里一直叹息着。
我一夜未合眼,不知道我是不是应当向他道歉——他整整毒打了我们一干儿女长达十五六年呐——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我终子想通了——我原谅了父亲。
一清早,我满面春风地伺候父亲,并真诚地告诉他:你的父亲能活93岁,你也能——这是遗传因子的力量。这是遗传学的灵魂与基本法则。
父亲胆怯地看着我,笑着,突然用那只能活动的手,捂住脑门,说:“小时候,我打你们……”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我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水满面了。
那天上午,我们父子“聊”了好久。他也谈到,想把他的党的积极分子的材料,从单位转到街道办事处——退休了嘛,入党的事归地方管了……我定定地看着他,好久好久。我终于由衷地谈了自己对人生,对一些事、一些状态的看法,谈了人的血性与脊梁!
老人家再度流了泪,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像小孩子似地抽泣起来。
我知道,入党——是他一生的目标啊!
眼下,父亲的病已大为好转了,老人家已经能自己拄着手杖,到楼下的街角,同当年那些整过别人,或者挨过整的,但都已经退休,或离了休的老人,一块聊天儿,聊“天凉好个秋——”罢。
父亲应当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了。
儿子祝愿他活到93岁。
1992车6月18日
作者简介
阿成,原名王阿成,哈尔滨人,中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赵一曼女士》、《小酒馆》,长篇小说《绝世风姿》、《遗恨瓜洲》等。
【心香一瓣】
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只相似。时代的风云变幻,社会的飞速发展,也使得不同年代出生的人之间产生了感情的裂痕。父亲毕竟是父亲,即使他曾经有过错。作为儿女,不能苛求前辈的至真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