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七月二十五，再过八天，八月初三，我将满十八岁。
我复明了，但并不开心。失明就像当头一棒，将我从爱情迷失中拉了出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绝对不会发生在我和努达海身上，除非令人耿耿于怀的疾病忽然消失于无形。我无奈地抬头望天，恐怕神仙难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亮的双眼给了我机会，让我兑现承诺。我说过，一定要治好努达海的眼睛！恐怕像昨日的昏厥和失明随时会发生，所以我特意写下了药方以及熬制方法，所有该注意的事项都记在纸上，一并交与温布哈妥善保存，我还要教他煎药，药味是他不能忍也须忍的。
午后，空中浮着几缕清淡的云，如画中山水般写意、流畅。阳光不烈，柔和地召唤着我和努达海。在温布哈的默许下，我扶着努达海走出草屋，带上我们的碌儿，遛弯去。
我不敢走太远，因为怕自己随时会晕倒，所以我们在一片树荫下停了下来，远远地还能看见草屋。碌儿悠闲地啃着草，清风流过耳边，我随手拔了几朵小花放到努达海手中，他随意把玩着。
「未央，你的头完全不疼了吗？」
「是。」
努达海终于笑了，他整个上午都不曾笑过。此时就为我的一个是字，他笑了。他唇边那道不深的弧线深深地感染了我，暖意冉冉上心间，幸亏他看不到我抹眼泪，否则一定会笑话我。我望了望天，暗自感叹着：老天，你这是怜我孤苦，还是苛待薄命之人？你赐给我一个努达海，让我受宠若惊地不敢奢望其他，却又令我极不甘心地想要求更多，比如健康，又比如……生命。
浮云白日，朗朗乾坤，此时不论情谈心，确有暴殄天物之嫌。聊些什么呢？努达海并不在意。只要是我说的故事，他都会觉得好听，只要我健健康康，他就会觉得快乐。聊些什么呢？我在意。如果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么我需要为他做的就更多了。所以，在努达海预备继续听《西游记》的时候，我却没有再讲。
「巴图鲁，我有个问题问你。」
努达海豪爽地应了一声，继而很配合我的口气，硬邦邦地回答：「尽管问来！」
我噗嗤一笑，「你喜欢三国里的哪位人物呢？」
「这个……」他沉吟道，「你猜猜看。」
我故意怨道：「巴图鲁讲求直来直往，怎么还卖关子？」
「我以为，敢和巴图鲁论三国的小女子一定了不得，所以给你个机会。」见我不出声，他便轻轻向后一倒，双臂垫着头，悠悠道：「你慢慢想。」
看他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喜欢这个话题。我仔细思量着：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司马懿、许褚、吕布、马超、赵云……努达海会喜欢哪一位？依他的喜好、他的个性，应该是偏爱武将吧？会是谁呢？我一定不能猜错，一定不能让他笑话。
他嘴角得意地一翘，「你若实在猜不出，就认输吧！」
碌儿朝我叫了两声，阳光下那耀眼的白刺进我的眼睛，赵云！我没急着吐口，必须冷静地再想一想，转眼一看身边的马鹞子，他倒悠闲，他是马鹞子当然喜欢……马中赤兔！人言「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固然本领高强，可他几易其主，与努达海的个性不符。若论忠义勇武、坚贞不二，恐怕非关云长莫属。赵云、关羽……究竟会是谁呢？我手中正握着一把小花，临时起意，不如就求它们帮我选一位英雄。我把花一朵一朵地往努达海身上扔，一边扔一边念叨着：「关羽、赵云、关羽、赵云、关……」
努达海噌地坐起身来，着实将我吓了个激灵。
他绷着脸，口型夸张地说：「这你也猜得出来？！」
「怎，怎么？」我结结巴巴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们两个？」他一改平日里斯文的语速，说话明显快了很多，「我料想你能猜出一个半个，可你怎么知道我同时喜欢这两人？未央，你……你究竟是不是人？！你就是仙女吧？」
我轻抚着胸脯，顿时松了口气，不禁偷笑：这个傻小子，我还没决定究竟是关羽还是赵云呢，你倒提前招了！看来我真的选对了话题，难得见你如此高兴，三国真的比西游记更能令你忘忧。努达海，你不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我会怎样珍惜。
我特意提高了声音，哼了一句：「小瞧我？」
他连声说了一串不敢。
「为什么喜欢他俩？一个千里走单骑，一个七进七出？」我问。
「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本领、过五关斩六将的意气、单刀赴会的气概，实在令人激赏！」
我补充道：「不谈你说的这些战事功勋，只说刮骨疗毒，试问几人能如武圣一般，割炙饮酒，言笑自若？」
「是，未央你说的极是！」
「你记不记得，有几句诗说关羽？汉末才无敌，云长独出群，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昭然垂千古，不止冠三分。」
「未央，」努达海道，「我……你……太让我意外了！」
「还是小瞧了我不是？」我眯着眼睛「愤愤」地盯着他，「你肯定认为我是个只知道《西游记》的小白痴，对不对？」
他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说你是仙女，我也毫不怀疑。你总能带给我惊喜，只是……未央，今天的你，尤其令我意外，特别让我感动。」
我脸上一阵发烧，感觉整个人被他的夸赞举上了天，轻飘飘的。不过，我还没有忘记为武圣感叹一番，毕竟他大意失了荆州，败走麦城，突围中遭袭，就此了却人生，令人扼腕。对此，努达海的看法是：
「关羽失荆州也不完全归咎于大意。我觉得关羽壮烈殉国，孙权和刘备等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关羽的死法，我不喜欢。誓死效忠朝廷，也当留个安稳江山给后人。」他的语气愈发激昂，「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再马革裹尸以还！」
「才说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就马革裹尸以还？」我忍不住去敲他的头，「你这是哪门子死法？胜何需死？」
他蓦地一愣，随即挠了挠头，嘻哈笑道：「我既想做个常胜将军，又期许着壮烈殉国，太贪心了，是吧？不过，只有这样的死，能够令我安……」
「不许说了！」左一个死右一个死，几乎把我硬压进心底的悲伤勾了出来，「谁也不许提那么不吉利的字眼！努达海，你千万保重，要懂得生命可贵，要好……」
「未央，你怎么？不高兴了么？」努达海被我严重的口气吓着了，「我不说便是了，你别生气，也别担心。有你和额娘，我怎么舍得死？」
好，说得好！没有我，你还有额娘，因此没有我，你也不准死！我险些把这句话喊出来，但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这冲动的真实，缓了缓语气，说：「我们聊聊赵云吧。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
「怎么吞吞吐吐了？你夸关羽一套一套的，」我打趣道，「莫非是嫉妒赵云的相貌，所以结巴了？」
他哈哈大笑，「你见过赵云不成，怎知他一定面貌出众？」
「面貌出众，应是不假，只怕是不如努达海你吧？」
努达海的脸孔一红，微笑。我注视着他英俊的面庞，轻轻抚摸他的眼睛。
「努达海，我期待你神采飞扬的时刻。」
他温柔地握住我的手，细心地呵护着，语带情深，「我何尝不想？真想看看你，尤其现在。未央，我有个感觉，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你将是最了解我的人。」
「我了解你的万丈雄心，更能体察你的千缕柔情。努达海……」我舍不得你！这几个字我说不出口，更不敢说出口。我沉默地看着努达海，但愿君心即我家。
谈情总伤情，还是继续论三国吧！拈一朵小花，道几句诗文，有努达海相陪，此时岂不惬意？我们从「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谈到「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最后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结束。
努达海啧啧赞叹着，他说从来没有人陪他如此聊三国，第一次知道三国事除了豪迈也有诗情。我忽然感觉两颗心更亲近了，这就叫心心相印吧？我们呼吸着，无时不觉浓烈的甜味弥漫周围，甚至遮住了风中花草香。我兴奋却也茫然，不知自己是否又错了。因为，爱越深越难舍。
在甜蜜时光里，努达海仍然没有忘记我的隐忧，「未央，累不累？你感觉还好吗？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怕突发头疼，怕努达海担心，因此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战战兢兢的。陪他聊聊天，讲些小故事，反倒减轻了我心里的压力，所以我乐于多说一些。经他提醒，我心里突然泛起一丝不安，确实该回去了。
我一手牵着碌儿，一手扶着努达海，往草屋走。不知努达海怎么又想起了《西游记》，他问：
「未央，上一次你说的故事还没有完，孙悟空是怎么搭救金圣娘娘的？」
「哦，孙悟空与金圣娘娘里应外合，偷了那怪物的金铃，又放火又放烟……你知道吗？那怪物其实是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鲎，谁知道孙悟空在观音菩萨面前不肯交还金铃，于是……」
「观音菩萨，」努达海匆匆打断了我的讲述，「观音菩萨……未央，你说过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有求必应。」
「是的。」
「是吗？」
「是。」
「要怎么求？」
我凝视着努达海低垂的眼眸，或许我们真该求菩萨。尽人事，听天命。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救治努达海的眼睛，倘若还有能为他做的事，恐怕也就剩下求菩萨了。
我微笑道：「努达海，我们去趟居云寺，好不好？」
「居云寺？」
我们终于平安走回了草屋，正好温布哈也在，我不需说第二遍。对于我的提议，温布哈起初不赞成，只是为了努达海的心情，他也不得不妥协。去居云寺，须做些准备，我叫温布哈去购置了两套汉人的衣物。即使不去居云寺，他们日后寻找部队的途中也还是用得到，因此这并不算做浪费。
「明日去吧！」我说，「明日一早去。想必那时候人少一些，而且早上去凉快。」
温布哈很怕热，因此极其赞成。努达海附加了一句：
「顺便把你的项链赎回来。」
「努达海，实话告诉你，我当项链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再赎回来！所以，我出门便把当票扔了。」
「未央，你怎么这么糊涂？」努达海不满道，「这叫我于心何忍？」
我故意撒娇说着：「努达海，人家做了那么大牺牲，难道换来的只是你的责备吗？连声谢谢都换不来，连句感动的话都没有，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多冤枉啊！」
「是我不对。未央，谢谢。我当然感动，但也心痛……」
「你又来了！哎……」我拉着他走到碌儿跟前，认真地说，「我用一件心爱之物，偿了两个心愿，很值得！因此，无需为我不值，你该欣然接受我的安排。」
「哪两个？」
「宝马赠英雄，明目赏月光。」
「哦？」
我笑道，「巴图鲁，你放心，碌儿绝对不会辱没你，即使你日后封相拜将，它都会是你的荣耀！」
明目赏月光，当然是让他复明，亲眼看看未央。只是我还来不及说这句话，头上便撞来狠狠的疼。
「温布哈，快来！」我用力喊了一声，倒向努达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