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猛烈，吹得树叶哗啦哗啦乱响，这个夜里恐怕又将有雨至。风再大也吹不散我心中的烦与愁，我唉声叹气地看着被乌云遮住半边的浑浊天空。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温布哈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未央。」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吵架了，轻声应了一句：「嗯，还是要跟我谈？」
「是的。」他抚着额头，「你讲的故事，我学不来。我说一个在盛京广为人知的事。早年攻打遵化时，明军拼死守城，我军搭云梯攻城，损失惨重。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镶黄旗小校第一个攻上城头，勇猛力敌，手中的刀轮得如满月，明军招架不住，连连后退，我军将士乘机而上，南城被破。圣上盛赞那位小校是真正的巴图鲁。你知道什么是巴图鲁了吗？」
「英雄。」
「是的。圣上战后褒奖他，在遵化巡抚衙门摆下庆功宴，亲自敬酒，赐肉，擢升为备御，世袭罔替，有过赦免。」
「备御？」
「现在改称为牛录章京，备御是官阶。这位巴图鲁因其功勋而屡受嘉奖，最终调任到镶白旗梅勒额真。这，我就不给你详加解释了。」
「你是说，努达海？」
「不，这事情发生在努达海小时候，那位小校正是努达海的阿玛。他阿玛是巴图鲁，可惜过早地战死沙场，撇下努达海母子二人。小时候，努达海就常对我说，长大一定要做巴图鲁，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我坚信，他会成为巴图鲁。他打死毒蛇，你会惊叹吗？如果你看到，他站在百步之外，蒙上眼睛射靶子的情形，会更加赞叹。同辈当中，包括我，没人比他更准。还有他的骑术，大家都喜欢看他骑马，因为那是一种享受。努达海有一身本领、一腔抱负，刚得施展，却为了救我而失明。我有责任帮他好起来，若他因此达不成心愿，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温布哈奋力地朝树上打去一拳。
「努达海是很善良……」
「他不只善良，他还有好多优点是你不曾了解的。他太优秀了，在我们的家乡，喜欢努达海的姑娘不在少数。可他一直专心于自己的抱负，直到遇见了你。」
「我？我……」
「对，就是你！男儿志在四方，先展长才，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呢？可他偏不！」温布哈懊恼地说，「也怪我。如果我不好大喜功，他就不会舍身救我，更不会遇到你。」他一脸困惑道，「虽然你比其他姑娘都漂亮，可是他看都看不见你，怎么？」
我尴尬地错开目光，「正如李商隐的句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与惊喜，令人心动不已，甘愿迷失着。」
「是的！努达海就是迷失了，他迷糊了！等他清醒过来，你怎么办？他额娘对他期望甚高，他一定要超过他的阿玛，王侯是天生的，但将相之位未必不可得！想也知道，他额娘会为他安排怎样一门亲事。努达海应该娶一名满洲女子，最好家世显赫，可以使他尽快得到提升。」他的声音冷淡如水，「而你呢，且不论满汉有别，未央，你能给努达海什么？」
温布哈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去了，全记在心里。很感谢他，让我更加了解努达海，让我明白自己没有爱错人。但是，我月未央能给他努达海什么呢？很简单，我要给他光明，我要给他快乐。这便足够了！远在东北的盛京、平步青云的包办婚姻、王侯将相的豪言壮语，这些海市蜃楼统统与我无关。我，月未央，绝不会受世俗的种种束缚，唯凭心做事，尽当尽之力，爱可爱之人。我是凡人，却如此潇洒，原因只有一个：明日已是七月二十四，再过九天，八月初三，我将满十八岁……
风更大了，一粒砂子闯入我的眼底，磨出眼泪，连心都跟着痛了起来。
「你生错了家庭，如果你是满洲贵族……或者努达海是汉人百姓的话……」
我坚定地说：「如果努达海是汉人百姓，那么他就不是努达海了！」
温布哈微笑道：「看来我的话，你多少听进去了一些。你也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那么，你认为我的话有些道理不？」
我揉着眼睛，慢慢说：「是的，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爱没有错。」
说罢，我在零星散下来的雨星中走回茅草屋。
「未央。」努达海问，「你回来了吗？温布哈回来没有？」
「我们一起回来了。」温布哈说。
「对不起，我刚才对你们乱发脾气。」努达海说，「不过，未央，你的项链一定要赎回来，不然我心难安！」
努达海一本正经地皱着眉毛，而我见到努达海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会心的微笑。我蹲到他身边，轻轻抚平爬他眉心的结。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动就从心里冒了出来，我在他耳边轻柔地说：「努达海，我爱你。」
这样说话，有些不知羞耻。我直觉有火从耳根蹿到面颊上，心头微微悸动。努达海顿时一怔，他的脸孔也迅速红成一片。
「她说什么？努达海你怎么了？」温布哈问。
努达海沉默须臾，终于吐出一句话：「温布哈，爱没有错。」
「这算什么？你怎么学小白痴说话？还是这就是你们说的心里边的犀牛？」温布哈不耐烦地看着我们两个，「你们，你们……我不管了！」
「温布哈……」
温布哈捂着耳朵，嚷嚷道：「别说了，我不想听。爱，有错，有错！」说罢，他翻身睡去，只是持久没有鼾声。
许久，努达海说：「未央，我刚才我……你的话把我整个人弄傻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窘迫地看着他，「只是控制不住那股冲动……是不是很不知羞耻？」
「不，未央，我十九年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可能你看不出，但是这里，」他抚上自己的心，「惊喜和感动满满皆是。真的，跟我回盛京吧！无论我是否复明，」他恳切地说，「随我回盛京，好不好？」
我支吾着，不置可否。
「怎么不答应我？」
不是才想过要给他光明，给他快乐的吗？怎么不答应他？我握上他的手，爽快地答道：「好呀！我随你回去。」
「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没有家了。让我给你一个家，我家就是你家。」努达海温柔地笑着。
你家就是我家，你家就是我家……我默默地淌着泪，仿佛置身于一片幸福的海，飘飘荡荡地随着他找到了岸。
「旗、民不通婚。」温布哈忽然冒出一句话，仿佛呓语，但内容却如此贴近此时。
努达海无奈地笑道：「温布哈，睡不着，就起来说话吧！」
温布哈矫捷地翻身坐了起来，一副极老成的样子，「你们啊！努达海，你不要前途，不要脑袋，也不要你额娘了吗？想清楚吧，你们的爱有错，知道不？」
「不知道。」努达海很平静地说。
「不知道？」温布哈见努达海无所谓的神情，气得不禁笑了出来，「究竟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你在旗，她在民，旗、民不通婚。这死规矩你能怎么办？除非你不回盛京，那你额娘怎么办？」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温白痴一点都不白痴，他分析得很有道理。连我都明白的道理，努达海当然也懂。我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他一起回盛京，只是要他高兴罢了，可他很固执，一定钻这个牛角尖。这也不能怪努达海，因为他不了解我的身体状况，他不知道我是个只需要承诺，而等不到兑现的病人。温布哈也不了解，否则就不必苦口婆心地两边劝说了，因为我怀疑自己根本到不了盛京……
努达海不理温布哈的问题，却来问我的年纪。
「十七。」
努达海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容里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温布哈，你有兄有姐，似乎缺了个妹妹吧？」
温布哈闻言一凛，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想怎，怎样？你，你……努达海！」温布哈连站都没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奔到努达海身边，作势要扼住他的咽喉，咬牙切齿道，「努达海！」
「不行吗？」努达海微笑道。
温布哈撇着嘴巴打量我，然后狠狠盯着努达海，脸都快贴上去了，「不行！亏你想得出，亏你想得出！」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就是不行……」温布哈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着。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天哪，努达海怎么连如此离谱的法子都想得到呢？我斗胆一问：「努达海，你该不会是，要我跟，跟温布……」
「温布哈和我一样，十九岁，他老吵吵着有个妹妹就好了。」努达海大笑道，「温布哈，如今你看呢？白痴，究竟是谁？」
「免谈！」温布哈斩钉截铁道，「努达海，答应你，我就是白痴，大白痴！」
努达海不理温布哈，仿佛当他已经同意了，「未央，温布哈做你的义兄可好？然后入旗……」
「然后你想的美！」温布哈嘴巴噘得老高。
我斜睨他一眼，「你才想得美！我的哥哥怎么会是白痴？」
「我的妹妹也不能是白痴！」
「你……」
「我……」
努达海双手抚面，大叫着：「别吵啦，白痴兄妹！」
「妹妹，揍他！」「好！」「救命啊……」
我多了个哥哥，温布哈多了个妹妹。不过我还是叫他白痴，他依然喊我小白痴。只要努达海开心，我们都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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