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与士兵都使我喜欢,他们在抗战之前多数都有进步,一直赶上时代前面去的飞跃的进步,慢慢地恐怕落后的人也要给抗战的枪声惊醒的。我不再多听下去,陶醉在旁观的地位,我要第一个到前面去看看,看敌人到底怎样。虽然我还不敢相信这样就真会打起来,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可是我不管梦不梦,我要抓住现实,我要做一步近一步,假戏也得真做。我这样又到前面去了,怀着最大的热情。
一个警察拦住了我,那个时候我已经走过几道障碍物了。他们有命令,只许人过来,不许人过去。
“我是八十八师的一个排长,我要到前面去看看敌人。”因为被阻,我的声调是烦恼的。
那个警察十分吃惊的样子,吃惊到要擦一擦干净眼再看个明白的样子。我的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简直是突然驶来的红色救火车的铜钟。他上下打量着,迟疑地问道:
“你是……”
“我是八十八师的一个排长。”我重说一遍。
他畏缩地眨着眼!
“你排长!有什么证……”
我把夹在笔记本里的符号拿出来给他看。他相信了。说话也流利了,样子特别恭敬,近于谄媚了。他把我听见过的情形又告诉了我一遍,末后说,最好我能够去找他们的警官,那可以有许多方便。我依从了他,跟着他到一个公安局去,那是在西宝兴路上的。当我们走到西宝兴路口的时候,那里有两个保安队的兵,警察跑过去和右面的一个耳语几句,那个兵望着我,点了一下头。我看见他身上挂着两个木柄手榴弹,手中的枪是粗大的套筒毛瑟,但是擦拭得很干净,枪机在日光中特别光辉剌眼。他们还没有交代,我们还没有接防。西宝兴路上全是人,全是搬东西的,但是全关了门的商店却没有超过三分之一,一家钟表店里还开着唱机。
我跟着那个警察走进了公安局,屋子里的人全骚动起来了,彼此低声询问。那个警察请我坐一坐,一只手一掀白色的门帘钻进另一间屋子去。另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杯茶来,几个警察并立着看我,低声说着话。有电话铃声,说话的是一个广东人。
门帘一动,走出一个人来,也是黑衣、白裤,衣袖上有几条白色条子,裤管烫得很挺,不打绑腿。头上是黑而有光的长发,有点凌乱,大概有过什么为难的事,眼是红的,大概有几夜没有好好睡过了。后面跟着带我来的警察。
从这个警官口里,我知道得更多。敌人常常到横浜河这边来搜索、示威。刚才的电话,就是报告有四个日本兵到青云桥上来了望的事的。他告诉我敌人的兵力、位置,哪里是司令部,哪里是日本坟山,距离这里有多少路,什么方向。他又告诉我横浜河在哪里,河上有几座桥,哪一座桥大,哪一座桥小,桥是什么材料建筑的,强度怎样,载重力多大;他们与保安队的警戒情形经验。他和我又定好了联络办法。他告诉我他们的任务。这个时候电话铃忽然响起来,这样,他一下接到了三个电话,又打了两个电话出去。到第一次放下听筒,他又匆忙地和我说话,告诉我哪一个地方,哪一条道路是重要的……
我告诉他,我要到横浜河对岸去,到敌人的司令部附近去看看。他稍稍沉吟了一下,点一下头,说他陪我去。
我扮了一个警察。
横浜河对岸的情形就大不相同,十家九家的门全严关着,人也看不到。
横浜河幅并不大,不过十公尺左右。浑浊的河水缓慢地流着,水深虽然看不出,却可以判断这是潮汐河,有相当障碍的深度,泥沙也很能够发生障碍作用的。
我们立在伦敦桥上,这是狭窄的木桥,最大限度只能够通过两列纵队的步兵,强度不到六吨,是没法通过战车的。这样的桥在这条河上很不少。左面的坟山桥也是一样的。坟山桥那里有一道短短的红墙,里面树木绿得可爱,密密地,把一片土地笼罩着,他告诉我,这里面有工事,情势一紧张,就有日本兵来驻守,据他的判断,那大概是一排人的排哨。可是我们一点看不出征候来,静静地,最多有一群鸟的样子。战事开始以后,我们才知道,那是日本的一个炮兵阵地,向柳营路、八字桥、西八字桥等地方射击的炮就在这里。我们又向右面看。他指点着,再过去是青云桥与天通庵桥,那是强度六吨的大桥,我们特别注意的。我们踱过桥去,所有的街道都已经死去。我们走到了一个空隙的地方,看见了敌人的司令部,骄傲的太阳旗高高地飘在天上。那司令部简直是陆上的无畏舰,庞大的侵略大本营。
我沉吟起来。
“——建筑得太坚固,你看!这全是水泥的……上面还有很厚很厚的钢板,钢板上面还有很厚很厚的橡皮,了望台上还有六门髙射炮。飞机要炸这个东西,是很困难的。”
真的,八月十四日、十五日我是看着我们的空军怎样英勇地向这个怪物进攻的:在由云团一样的高射炮烟画成的圆周里,在如锣、鼓声一样喧哗的高射机关枪的吼叫里,我在中山路上一家玻璃公司的楼上用望远镜细看,我们的空军并没有把这个怪物毁灭,相反,它还是那么平静地睡着,仿佛皮毛也没有一点损伤;而我们空军的队形,却终于分散了,我还看见一架飞机突然发火,拖着黑烟的尾巴向敌人的阵地沉下。
他的话使我注意了周围的情形,全是静寂的街道与关闭的门窗。敌人并没有构筑什么工事。我假使高兴散步,我可以一直走到那司令部的门口去的,路上不会有一个小指大的阻挡。
我又想起师长的话来。一次,我们这一师在无锡的教育学院里举行了总理纪念周以后,师长又把我们集合在一个篮球场上,对我们训话:“我们要不依赖飞机、大炮,用我们步兵自己的兵器,就是轻机关枪、步枪,用我们血肉的身体,把敌人的司令部占领起来!”
师长的话,使军官们都呆住了。一回到东亭,连长默默地在一张竹椅上坐着,有点忧愁的样子,我是看得出来的。第一排排长孙广山一解开皮带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一连骂了七八句“妈得屄”!我呢,我很愤怒。我恨着那些好大喜功的高级军官,为了他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冲动与小动作,将断送多少战斗力呢。有些人是以人死得多为成功、为尽责、为有能力的。我一进门就大骂:“我是死定了!不客气,可是高级指挥官也得有胆量到第一线来走走,打打!”我写信给几个朋友,告诉他们,我们将有什么任务,战术若何,结尾说:“我自然不惜一死。可是我却死得有点冤枉,假使我是死了。看起来我是死定了的,任务如此,而我又夹在上下之间:在上者是既不能令,在下者是又不受命。”……第二排排长颜景爱红着担忧的脸,用俏皮话劝解我。
可是看了这样的情形,敌人一点工事也没有,以为这司令部够坚固了,一点不把中国兵放在眼里,若无其事,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假使给他一个奇袭或者强袭,那司令部是可以唾手而得的。
并且,看样子,他们的兵力恐怕也没有十分展开呢。
这使我好笑,敌人三个、五个常常来挑衅,与这样没有戒备,真有些小孩子样子,好玩。
我沉吟着。
我们又踱过去沿河而走,到了青云桥,又到了天通庵路附近。
“我们得回去了。日本人对于警察虽然没有什么,给他们看见了也不很好。并且,我还有些事要做呢。”
我同意了他的话,我们走了回来。我的步子这样快,他有点费力地赶着我。我忽然想起,我应该走得更快些,去报告连长,要他转报告上去,我们最好能够马上开始攻击。
我见了连长,报告了他敌情与地形,并且用铅笔画了一张要图。连长很高兴,不等我说完就打电话报告营长,带着得意的调子,第一连做了一件漂亮的事。
在电话里,营长要我马上到营部去。
我说完了话才走,说,最好我们马上能够开始攻击。连长得意地但是含糊地“嗯,嗯”地答应着,点着头,一味要我直接去报告营长。
见了营长,我说了我的意见。营长温和地微笑着。这样的大事,他的权力决定不了,并且司令部里是早已有了决定的。我失望了。但是我还希望师长能够照他说过的话来做。我忧虑着,时间是不等人的,我没有办法,向营长提出第二个计划来:我们现在就去占领横浜河一线,马上构筑工事,控制横浜河。并且把天通庵桥与青云桥先破坏了。那样,就只有我们的攻击,没有敌人攻击我们的余地。
营长又用温和的微笑拒绝了。
我走了回来,一脚跨进门就一声长叹,倒在胡春樵给我铺好的卧具上。弟兄们吃了一惊,不敢问我,走路轻得像猫。远远地有人私议着我。
我们的人已经接了防了。
天黑下来。
忽然我想起从青云桥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兵在桥上,看见我们就跑掉了。我问道;
“今天谁到青云桥去过?”
“没有,没有,排长!我们没有。”段其祥回答。
“哪一个去。”中士副班长蒋光锡说。
“我看见有几个人的。”
“那不是我们。大概是别连的。”“别连的?怎么到我们的正面上来?”
“那不知道。”
“排长!大概你看错了。吓吓吓哈!”应得标敲去了吸残的红烟灰,扁阔地干笑着。
我实在看见过有人在青云桥上的。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酣畅的鼾声。
是浓黑的夜,星也看不到一点。人全睡得好好的,有在梦里含糊地说话的。忽然连长有命令来,把几个人惊醒了。那命令上说:把第七班调到严家阁路上去,向敌人警戒,接着又补充了一条,把第九班也控制在严家阁路上。我擦了擦眼,还想睡。但是我下了命令:七、九两班集合。黑夜中的电灯特别明亮,如中秋的皓月,把柏油马路也照得发白。人分在道路两边,谨慎地提着枪。选择了黑影里走。前面两个预备做哨兵去,枪上上了刺刀,走过电灯下面,有的时候有一阵刺刀的锐光。段其祥率领两个哨兵到前面去。我把第九班的人安置在一家纸店里。第七班的人全在道路边,坐着,或者抱着枪立着。人并不想睡觉,期待着枪声与敌人。紧张,但是平静;愉快,250但是焦灼。段其祥不久走了回来。
我走到步哨线上去。
闸北是平静的。道路横在刺眼的电灯光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只有一只狗悠闲地走了过去,远处偶然有一声、两声的狗吠。
步哨躲在电杆的影子里,两眼向缀着电灯的幽黑的无尽的前面看,偶然不耐烦地踩一下脚,地上勃发出一声闷响。
“注意一点。”
“是!”
我走到严家阁路口西宝兴路上去,一样是灯光耀眼与无人的街道。
我走回来。
第七班的弟兄们今天没有时间睡觉了。我走到第九班去,一看,应得标在昏黑里吸烟,由他的多痰的半哑的一声低咳我知道了那坐着的黑影是他。一个人铺一张白纸睡在檐前,我望进去,看不出是谁来。
“谁!”一声短而有力的询问。从门边闪出一个哨兵来,迎着我,挺着他的刺刀。
“排长。”
听见是我,应得标立起来,走到我面前来,口中仍旧含着烟管,一明一暗地吸着。
“排长!”低而仍旧多痰的声音。“怎么样?”
接着又从昏黑里钻出几个人来,包围了我,睡在地上的人也窸窣响着爬起来,缓慢地走过来。他们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迫切而碎琐。
“没有什么,一点什么也没有。睡你们的去吧。”
有的又走回去坐下了,有的又躺下来,窸窣了一会。应得标把烟管交给熊建华,熊建华立在门槛上把烟灰在墙上敲去了,装上新烟,擦燃一支火柴。把脸照得黄亮了,那样吸起来。
“为什么我们还不打呢?”
突然,彭辉提出了这不是一句话所能够答复的问题。他的声音是还没有清醒的。
“不知道。”我心中空虚。
“排长!这个时候不打什么时候打啊?”
“我也不知道。”我真无味。我不高兴说话。“哼!或者,还是他们来打我们吧。”
“自然,你不打人,人不打你吗?”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闭了眼。
忽然,一种庞大的声音连续起来,像巨大的空汽油桶子在马路上滚着滚着,一个还没有过去,一个就跟着过来,滚着滚着滚着……
夜惊醒了。士兵们都走到道路中央来,向前看。各处的狗大声叫起来,杂乱,惊吓,夜惊醒了。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汽油桶子滚着滚着滚着……
人都从梦里醒来,从黑影中钻出来集结到一处,惊疑不定,彼此探问。有人开了窗子在楼上说话,有一个人开了门拖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到路上来,后面的人挤在大门口。
“什么事!”
“我正想问你这个小舅子呢。”
“排长!这是……”
我也听不懂。
这声音是从敌人方面来的。这一定是敌人在那里弄什么东西。自然这对于不懂的我们正是有绝大的关系的。
哨兵跑回来报告,喘着气。“排长!排长!排长!敌人那里不,那里不不知道……什么怪响的,——你听!——我们听了很久……”
“知道了。原地监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