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鶗鴂。
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
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段谨之斜倚于一棵古松之上,远眺着即将坠落山后的夕阳。家禽归圈,倦鸟还巢,人心却似一叶浮沉,随风飘摇,无着无落。北宋词人文天祥曾感叹“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于无处归心之时,竟会不觉顾影自怜,于夕阳余晖下回顾往昔的刀光剑影,更是不觉悲从中来。自半山腰上的灵隐寺里传出一声声晚钟,直敲的段谨之胸膛一阵发酸,段谨之眼睁睁看着那轮橙黄的落日历经挣扎却始终是掉落到了远山的背后,前路如何他无从知晓,天地如此广大,他竟觉得于这个江湖中他已无地容身。
呆坐了许久,段谨之终于飞身落地,伸手抱起那树干下的酒坛子,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那剩下的大半坛酒喝了个干净,而后将那酒坛子往地上一摔,抽出腰间的长干剑,一时闪转腾挪,横挑斜刺,踉跄着步子,大声吟诵起了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吟毕,段谨之将那长剑往地里一戳,一仰身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带着一身酒气,却冲着那完全蕴开了的墨色天空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痛快!真痛快!”,笑罢却又一时寂静无声的思索道“容我再堕落一阵子吧!今晚,就过了今晚!其实没有几个侠客,能是真正洒脱。”
夏天果真到了,不知不觉间,客栈门口的几株木槿花已然开放,满树繁花红的格外扎眼,花簇张扬、喧嚣、热闹,根本不体念这人间疾苦。
“我得去找解药,去哪里找呢?或者应该去长安,问问徐逸,他那里能人异仕多,也许有人知道百毒老怪下落,如此久拖终归不是法子。”段谨之心里琢磨着。“丝竹呢?她是否已经离开洛阳?或许我应该在离开洛城阳前先去找她。”
“段公子!段公子!”正于段谨之愣神之际,店小二王福却将房门扣的啪啪作响。
“何事?”段谨之语气并不友善,他近日心情烦闷,再三交代那王福,他若不叫便绝对不许前来打扰,岂料如今他竟这般气势汹汹的跑来叩门。
“段公子,有客要见你。”王福明显听出段谨之声音中的不悦,慌忙解释道。
“客人?”段谨之疑惑道。
“有位姑娘让我前来转告公子一声,说她在大厅里等您,请您速速下去。”
“姑娘?”段谨之闻言心头一阵莫名喜悦,推开门直往楼下冲去。“一定是丝竹回来了,她终于肯来见我了。”这般想着,他脚下步履生风,一眨眼人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眼见着段谨之一阵风似地飘过,那店小二倒是一时困惑的摸着脑袋嘟囔了一句“可真是奇了怪了!自打那姑娘离开之后,我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精神。”
岂料到头来段谨之却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眼见着端坐于厅中的李亦如,段谨之难掩心头失望,自嘲的想“我又在指望什么呢?丝竹是个何其刚烈的女子?她岂会如此轻易的回头?”。
不得不说段谨之的失望之情表现的太过明显,以至于连原本对段谨之笑脸相迎的李亦如都忍不住好奇的问“怎么?段公子是在等什么人吗?如今见了我竟毫不掩饰这一脸失望的神色?”
“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多多包涵,不瞒姑娘,如今我确是在等一个人。”
“哦?如此的话倒是亦如突然闯来,让公子虚惊一场了!不过我想,公子若闻我所言,自然会对我礼遇有加的。”李亦如却似毫不介意的调侃道。
“不知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呢?”段谨之自觉先前那番情形有失礼数,于是内心甚为歉疚。
“我听闻你与丝竹姑娘一路直上洛阳,来找寻那百毒老怪的下落,不知公子可有收获?”李亦如似是颇为好奇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们也只是听闻百毒老怪曾现身于洛阳,想着这一来总归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只是不曾想这一切不过又是一场荒诞的江湖传言罢了。”段谨之说话间竟无意三分气恼,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嘻嘻…..”那李亦如闻言却冷不丁的一声嬉笑,“看来段公子着实为此事伤神的厉害,一向不轻易表露形色的你,如今竟也这般毫不避讳,如此说来我此番赶来倒也还算及时了。”
段谨之并不明白李亦如言语间的意思,待他正欲开口追问,却见李亦如忽然抬头微笑着向门口道了一句“杜公子回来了?”
段谨之闻言往门口方向望去,发现来人正是他那挚友杜宣。
杜宣对李亦如一点头道“回来了。该办的事自然也都办妥帖了。”继而见他才向段谨之笑问了一句“段兄近日可好?几日不见你怎么消瘦许多?可是一路奔波太过劳累?”
段谨之一时十分惊喜,赶紧起身将杜宣迎到了位子上,急忙开口问道“贤弟你怎么也来洛阳了?”
杜宣闻言一笑道,“前些日子亦如姑娘前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个惊天秘密,作为交换,我便将你的秘密尽数出卖给她,最后我二人一合计,倒不如一道来洛阳找你,因为你肯定对这个秘密十分感兴趣。”
段谨之本就心情烦乱无意去猜,不料这两人今日说话又都打着哑谜般的难为他。
“咦!丝竹姑娘呢?怎么不见她过来?你最好将她一道喊来,免得同样的事情我还得说两次。”
段谨之尚且来不及将心中疑虑问出来,却被杜宣迎面一句话问的哑口无言。
“她…….暂时不与我一起。二位有话便只对我一个人说就好。”
眼见着段谨之一时显得失魂落魄,二人虽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都大概猜到了几分,因此也都不敢再多追问。杜宣只对着段谨之的耳朵神秘嘀咕道“这亦如姑娘前来找我,问你为何非要打探百毒老怪的下落,说我若肯告诉她原由的话,她便能带你前去把百毒老怪给找出来。”
“真的?”段谨之闻言惊诧的大睁着双眼,一边还暗自思量道“丝竹说的对,一切皆有命理,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的事情,待到时机一到,总会因为一个人或者一个机缘,一下子全都解开。”,“不过......亦如姑娘又是如何得知那百毒老怪的下落呢?”惊喜过后,段谨之仍是将信将疑。
“请段公子放心,我既应允了此事,说能带你找到他,那便绝非是空口大话,如今杜公子已经买了几匹上好的快马,你我三人便一道骑马奔去,我保证带你见到你要找的人便是。”李亦如压低声音,言语间表现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段谨之闻言激动道“如此的话,那还等什么?不如我们即刻便出发吧。”
李亦如闻言却是咂吧着嘴啧啧赞叹道“没想到素来从容自若的段公子,如今遇事竟也变的如此不冷静。纵使不为我考虑,你的朋友,你总得让他吃口饭喝口茶吧?他这一路替你奔波操劳,气儿都没来得及喘匀称呢!”
段谨之闻言这才窘迫一揖道“是我太情急。失礼了!失礼了!请亦如姑娘和贤弟莫要介怀。”而后见段谨之回头对那小二大喊一句“小二,将你们这里的招牌菜都端上来,再来一坛好酒。”
杜宣闻言急忙一挥手道“菜可以上,至于酒嘛......如今我们急着赶路,不妨改日大哥再好好招待我便罢。”
李亦如这才回头对身边的随从说道“你先行一步,赶回去告诉三小姐,让她于四日后在天台山脚下等着我们,就说恩公有事,叫她不可推诿。”
那人领命后便头也不回的往天台山奔去。
“此事还须烦劳天台山的三小姐吗?”段谨之闻言略有愧意道。
“此事还必须得由家妹出马,关键时刻可能一切都得仰仗于她。”李亦如故意卖关子似地答了这么一句。
“如此劳烦二位姑娘,谨之真不知当如何拜谢才是。”段谨之一时只觉得内心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段公子此话言重了。我们天台山一派同公子一样,最重的便是情义二字,当日你曾不问缘由救过我哥哥一条命,便相当于是救了我天台山一派,如今亦如倒是幸于有这个机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眼见着菜已上桌,三人便也话不多说,只以茶代酒举杯道“惟愿此行诸事顺宜!”
这日正午却是阴天,天气是难得的温热,天空没有太阳,却也丝毫没有落雨的迹象。丝竹策马至一条小河边,往水囊里重新灌满清水,饮完了马儿便随手一丢它的缰绳,只让马儿在河岸上信步啃着青草,她自己也随便咬了几口驼在马背上的干粮。河对岸来了几个漂亮姑娘,似乎也是恰巧路过,虽不清楚她们是出自哪个门派,但手里的长剑足以说明她们江湖中人的身份。这几人好似嘀嘀咕咕议论着什么,丝竹却别过脸去并不理会。近几日丝竹都是这样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只避着人多的地方,也随意在那岩洞破庙里都能将歇一晚。于是这会儿她又往这青草地上一躺,只在脸上遮了一方红纱,就闭目小憩了起来。累了真好,累了便能使她再没精力去想多余的事情。
忽而,一群黑衣蒙面剑客悄无声息的自那小树林中慢慢围拢过来,丝竹缓缓抬手用一方红纱系上眼睛,然后静悄悄一伸手握紧了身边的长剑。“啊!”对岸几名女子似是皆有察觉,集体尖叫了一声,她们显然是被这围攻上来的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给惊吓到了,而丝竹却仍像睡过去了似地纹丝不动。
有一名黑衣人率先飞身跃了过来,丝竹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而起,回手一剑便直取那人首级。紧接着便是一团厮杀崛地而起,隔岸观望的那些女子一时也惊的拔剑而立,倒是这边厮杀中的人群却是出奇的平静,便只闻兵刃相接时叮叮当当的脆响,却连倒下的那些人都没有一点呻吟。
“你们是朝廷中人?”眼见这些人黑衣蒙面,其中数十人使的那“回环夺命索”便是只有朝廷锦衣卫里最高等级的一帮死士才有权使用的武器,丝竹瞬间明白了过来。季长礼本是出自皇室,如今却也只有白英和丝竹师兄妹三人一见此兵器便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
“是又如何?如此看来我们倒真没有找错人,识相的便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否则今日你纵使插翅也休想从这里飞出去。”此人说话是用假声,那声音仿佛长埋地下的幽灵,阴暗、冰冷,让人不自觉的周身发麻。
“我知道的秘密多了,却不知道你们要听的是哪一个?”丝竹邪邪一笑道。
“哼!季长礼当年从家中带走一样东西,听闻那东西现今落到了你的手中,识相的话便赶快交出来,免得受凌迟之苦。”
“我要是偏偏不肯呢?”丝竹挑衅的问。
其实丝竹并不知晓这些人始终纠缠她,想要找出的究竟是何物件儿,只是不曾想那日与段谨之说的玩笑话却都成了真,她身上竟真的有秘密,而且这秘密是连她自己都没能弄明白的。
“那便只好将你带回去交给我家主子来审,会有你跪下来求死的时候!”那人恶狠狠的道。
“好啊!那我倒要睁眼瞧瞧,看你们究竟有多大能耐。”言语间丝竹已经再次挥剑而起,眨眼又有一颗人头落了地。
只是如今丝竹内力受限,一番又一番对攻之后,不能使内力的丝竹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于一片混乱之中,有人一剑划伤了丝竹的左臂,后又被那带头的黑衣人一掌直击后背,吐出一口鲜血的同时丝竹已觉力不从心,想来今日此处便是她的葬身之地了,却也不知道师兄会否知晓好来帮她收尸。眼见着对面的黑衣人步步逼近,丝竹使力握紧了拳头,就在她准备牵动内力好与这一干人同归于尽之时,身后却响起付清风嘲讽声音“没想到天门三小姐,竟也有这般不中用的时候!”,待丝竹抬头再看时,那一袭蓝衣的付清风已然在人群中杀的风生水起,身后也不知何时涌来了大批天门弟子。
丝竹当下心有不甘,却只得一飞身加入了厮杀的行列里,天门的师姐妹头一遭联手,却于这河边直杀了个天昏地暗。待到解决完眼前这摊大麻烦时,河对岸那几个女子早已跑的没了踪迹。
“多谢师姐出手相助!”丝竹从地上捡起一块黑色面巾,擦剑刃上血迹的同时,背身对着付清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哼!你也不必谢我,不过是师傅命我前来带你回去,如今遇上了我也没有耐心站着多等罢了。”付清风更加不屑的回了一句。
“我前些日子才见过师傅,跟她讲清楚了,我是不会回苍狼山去的,如今她又何故命你前来空走一趟呢?”
“是吗?我是早早便领了命的,太久没回苍狼山去了,也不知事情已然发展成这个样子。不过说来也真是可笑,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的动不动便负气出走,还得别人大费周章,天南海北的接你回家呢?”,末了付清风又故带几分好奇之色问道“与你一路轰轰烈烈的段公子呢?你将我天门《羽化心经》交付于他,他竟也不保你个周全,就任由你一个人身陷如此险境?”
“话讲完了便请你离开!师姐的救命之恩我果真是消受不起。”丝竹不耐烦道。
“离开?要走也得是你跟我一起回苍狼山去。”付清风话里几分挑衅。
“我说过了,我不会回苍狼山的!”丝竹终于忍无可忍的厉声回了一句。
“只怕回不回去可由不得你!从小到大你便仗着大师兄对你的宠爱横行无忌,即便如此,你倒是一直赖着他呀,可你却在遇到别的男人之后将抛到九霄云外,你是一路和那段公子打情骂俏玩的高兴,可师兄依然对你情深不却。你不回去?你倒是来去潇洒毫无牵念。纵然是要上天遁地也罢,哪怕此生你要与天门恩断义绝,此番你也必须跟我回苍狼山去,把话跟大师兄讲个清楚。”付清风话里更是加倍的恼怒。
“你住口!不许你胡说!大师兄他…….他不是那样的。”丝竹慌乱辩解道。
“顾丝竹!收起你那副人畜无伤的表情!对大师兄,求你别再逃避,纵使不喜欢,你也得当着他的面和他讲个清楚,你没有这般自私的权利。”付清风在极力隐忍。
“好!那我便跟你回去。我倒要看看,当着你我的面,大师兄会怎么说。”丝竹还是看到了付清风眼眶里的泪水。这个阴狠毒辣、心如斐石的姑娘,唯有在提及穆离殇时,她才会难以克制自己内心的怯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奈何造化总是故意弄人。他的情深,终究不及别人的久伴,她的久伴,又始终抵不过别人的情深。痴男怨女,情爱之物,向来都是伤人极深又实难周全。就这样,付清风与顾丝竹一路静默无言,只骑马往苍狼山得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