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骄阳似火,洛阳城里的牡丹已经开的如火如荼,红的似刚被鲜血冲刷过的妖艳,白的似一大捧一大捧瑞雪不惹尘埃,黄的、粉的、紫的……一个个袅娜摆弄着曼妙身姿,将这繁华的洛阳城开的倍加热闹。迎着小贩的叫卖声,在孩子们肆无忌惮的追逐打闹里,段谨之和顾丝竹牵马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看街边一溜烟的商铺陈设琳琅满目,看来往穿梭的行人衣冠斑斓极为讲究,听一街人喧嚣,总有人自顾自说着各自的独白。放眼望去,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上,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独有的情绪,过着各自独有的生活,体会着别人体会不来的体会,却无论辉煌暗淡,只此一生,没谁能够重来。
段谨之携着丝竹找了一个偏僻的客栈宿了下来,如今总算到了洛阳,却对于找寻百毒老怪的下落,二人始终没有头绪。经过一番歇息整顿,终于缓解了近些日子骑马颠簸途中还不免出手与人交战的困乏。二人又在洛阳城中连续奔波打探了好几日,最终得知,当地一位年过古稀的名医似对当年百毒老怪现身洛阳杀了快手刀客无影儿的事情有所耳闻。
经过几次三番登门拜访,那洛阳名医苏南星最终还是碍于段天来的面子,才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故事要从已故仁侠袁子卿那里说起。据江湖传言,袁老爷子年轻时曾与当年无故失踪的十七王爷交往甚密,故而在十七王爷失踪那年冬天,朝廷曾派三百锦衣卫,一夜之间灭了袁子卿满门,这其中包括一名尚且在襁褓之中的男婴,那便是袁老爷子唯一的后人。锦衣卫杀人之后一把火将袁家庄付之一炬,而袁老爷子当日因事外出于无形中躲过了这一劫难。再后来袁子卿便更名袁进善,一路开创了快刀门,曾有嫡传弟子七人,这其中年龄最小且悟性最高的便是那快手刀客无影儿,他那一套刀法已然凭借自己的灵性和悟性使的快如闪电,堪称江湖一绝。岂料袁大侠侠骨仁心,为人正直豪爽,得他恩惠和救助的侠客于江湖中不计其数,却不想那无影儿悟性虽高,却品性极差,待他一手快刀在江湖上名声鹊起之后,他竟只身投靠了朝廷。袁老爷子大概也是因此胸中气结,于一个雨夜猝然离去,甚至来不及向帮中弟子交代门派事宜,快刀门其余六名弟子曾于袁老爷子出殡那一日立下誓言,若有一日得了机会,必定要手刃那门派叛徒,以慰老爷子在天之灵,无奈自从加入了锦衣卫,那无影儿却更是变的来无影去无踪,江湖之中一时竟也无从得他踪迹。
时间一晃过了四年,直到三年前的雨夜,正赶上洛阳已故刀客袁子卿的四周年忌,当日许多名声鼎立的侠客从各地赶来参加吊唁,岂料这其中竟包括袁老爷子最为得意的门生------无影儿。快刀门的六名弟子连同那些受过袁老爷子恩惠的江湖英雄们,一见那叛徒出现便个个拔刀而上,一时在一场瓢泼大雨中,一场厮杀血流成河,无数侠客在无影儿的刀下重伤倒地,却又有无数人扑了上去。厮杀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鲜血映着闪电,整个半边天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却始终无人能阻挡无影儿为袁老爷子进香叩首。
最后众人皆持刀以立,眼见着无影儿给袁老爷子上了香,见了礼,谁知他却突然噗通一声倒地不起。说来惭愧,当日老身便是人群中唯一的医者,也是因为感念袁老爷子对我的恩德,我这一介不懂武学的莽夫却也参加了老爷子的追尊祭典,只是待我上前查看时,那无影儿便已经气若游丝,他时下中的便是那百毒老怪的夺命散,只怕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于是众人于一片慌乱中惊忆起百毒老怪,有人暮然惊喊道,曾于一片厮杀混乱之际,有一个身长八尺,头戴斗笠,黑纱遮面的神秘人出现过,可是细究起来竟无一人知晓其来历,于是大家一时猜测开了,定是那从未于江湖中露过面的百毒老怪,他与袁老爷子交情甚密,才替袁老爷子出手,清理了这个门派叛徒。不过时至今日,老身也不得而知,至于那身长八尺的黑衣蒙面人究竟是不是百毒老怪,此事始终未曾得出定论。谁又能料想到,不过一日之久,那百毒老怪现身洛阳的故事便已然在江湖上传的风风火火,似是人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末了苏南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时间已过去如此之久,公子又何须这般执迷,非要找出百毒老怪的下落,老身只怕,公子终究是要空走一遭了。”
“又是江湖传言?我明知这东西多不可信,却始终放不下那一线执念。想当年有关百毒老怪之事流传至苏州境内,人人口中笃信无疑,似是个个亲眼所见他杀了那无影儿一般,却不想细究之下,真相竟如此荒诞。”听了苏南星的故事,段谨之却是无奈苦笑。想来本就是无头无尾之事,说来更是无迹可寻,如今又连这唯一的线索都断了,那还能有什么法子再去找寻这个人的下落?段谨之不甘相信,难不成丝竹此番真将必死无疑。
见过苏南星之后,段谨之与丝竹一路寂寂无言的回到了客栈。
眼见着段谨之面色阴郁,思绪凝重,丝竹却开口一笑道“一向所向披靡的段公子,如今怎地总习惯皱眉头,还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
段谨之盯着眼前的丝竹似是有话要说,岂料开口又变成了一声叹息。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世间万物皆论缘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或者缘分不到,我们再多周折也是无用,也可能有一日得了机缘,要找的人反倒会顺其自然地出现。如今你这般接二连三的叹气,叹的我心头也沉重了起来。我本不是个怕死之人,看你这成日里眉头紧皱,我竟也突然心慌的厉害!”丝竹一时嬉笑着说了一句。
“丝竹,无论如何我都会医好你!若找不到百毒老怪,我们大可想其他法子。这世上能人异士那么多,这毒有人能制,便自然有人能解。”段谨之握着丝竹的手语气坚定道。
“段公子向来说一不二,我自然信。吃饭吧!跟着你我好像总在挨饿。”丝竹故作委屈道。
段谨之闻言这才惊诧的一回神,想起自大清早出门,现在已然早早过了午时,二人居然滴水未进,继而看他无奈一笑道“江湖传言,段盟主之子段大公子挥金如土、十恶不赦、冥顽不灵,却又有谁知道,我竟时常会让跟着我的女人饿肚子?委实抱歉!赶紧唤来小二,我们先叫它一桌子好酒好菜,照看这幅皮囊也着实紧要。”
“坦诚来说,在切实饿肚子之前,我听到的传闻也大抵如此。故而我费尽周折,混迹于段公子身边,所求也不过是每日能够大吃大喝、醉生梦死,谁料想真相之下段公子竟是如此吝啬,恨不得一日三餐折为一餐,每每饿得我头晕目眩的。”丝竹言语间故作一脸苦相。
段谨之见丝竹如此可爱,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不得了了!得亏今日我二人将话说了个明白,不然往后再有对天门三小姐照顾不周的话,我这罪名可大了去了。”
于是阴霾便在二人一两句玩笑话间又淡了开来。
吃过午饭喝了茶,二人便各自回房睡了过去,直到落日西沉时丝竹方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便下床去找水喝,推开窗才发现,晚霞已将西边半边天烧的通红。春天未尽,夏天却已早早来临,屋子里有一种傍晚时分特有的沉闷,丝竹一时想出去走走透一口气,却到隔壁房间才发现段谨之人并不在屋里,于是她只身出了客栈,沿着长长的巷子边散步边打探段谨之的踪迹。
只是丝竹人还未走出巷子口,段谨之却已经飞身追了上来。“怎么独自一人出来?”段谨之言语间警觉的凝神听了一下四周动静,却在面上不显露一点颜色。
“屋里太闷出来透口气,想着你就在附近,兴许能遇上的,纵使遇不上,我也不会走远。”
“如此你不妨先沿着巷子散散步,我这里还有东西要交给一位洛阳故友,我与他约在不远处的桥头上见面,来去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如若你还想四下走走的话,出了巷子便只沿着右手方行走,我会即刻回来寻你,或者你回客栈等我也好,只是别走远了。”段谨之莫名向丝竹交代了这么一句。
其实丝竹并不十分明白,因为近两日她尚未听段谨之说起有哪个洛阳朋友要见,只是眼下段谨之这么说了,她便也不多问,只嘱咐说“一路小心,尽量避开那些武林中人。”,段谨之当下只应了一句“知道了”便飞身离开了。
丝竹一人沿着巷子信步闲游,只是凭着武林中人灵敏的嗅觉,她总觉得这巷子于静谧中透着几份莫名诡异,于是她面不更色散漫迈着步子,同时调动全身所有感官,却仍旧不曾发觉丝毫异样。丝竹抬眼望向这没有尽头的狭长的巷子,两道高墙竖立两侧,丝竹一时思索着,可能是这般狭长巷子在别处并不多见,所以才使她产生了一些错觉。只是思绪才到这里,却忽见头顶上两个身影一闪,紧接着便听到了双掌相接的炸裂声,丝竹本能的一个飞速回身,长剑已早早出鞘握于手中,回头却看见段谨之正与一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闪转腾挪间段谨之已经与那黑衣人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那黑衣蒙面人显然不是段谨之的对手,何况以段谨之的内力,先前可是实打实的与他对了一掌,如此一来自然是让那蒙面之人有些吃不消了,所以才在段谨之一剑刺过去的时候他身形迟钝竟躲避不及,那黑衣人右侧腰间被段谨之横切一剑,顿时身上血如泉涌,不到片刻功夫便已浸透了整个衣襟。情急之下那人借着回身之势飞身逃了出去,段谨之眼见那人伤重,所以并无心恋战,只回身落定在丝竹身边,慨叹道“不知与苏州雨夜是不是同一拨人?或许应该抓住他问一问才是。最近为何会频频出现这些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他们又都冲你而来?”
丝竹也眉头紧锁深深一虑道“虽然我在江湖上结怨甚多,可是此番来人出手皆是不凡,可见不是一般角色,所以连我自己都几分糊涂了。”继而见她恍然大悟道“你方才是已经察觉到有人跟踪我,所以才借口离开引他上钩吗?”
“在客栈时我便发现了他的行迹,于是跟了出去查探他的目的。后来发现他似乎是冲你而来,于是这一路上他跟着你,我跟着他,一直跟到到这巷子里,不过这一路跟来我才发现,他竟是个狡猾角色,因为质疑我就在你附近而不肯轻易出手,于是我便只得将计就计,故意放话离开,来了一个引蛇出洞,却不想这狡猾的狐狸也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果真就中了计。只是此刻想起不免让人后怕,他方才自你背后拍出那一掌,出手极为狠辣,虽不至于要你性命,却能于一击之下让你心脉尽断。”段谨之说着话眉头深锁,似有一种深思和忧虑。
“不过任他再老谋深算,也决计算不过天下无双的段公子。”丝竹言语间带着一种夸张的得意。
“哼!”段谨之闻言冷笑一声道,“此话听上去可并非是褒奖人的好话。你还真是心宽气大,一点也不担忧,一路上这么多伏击之人,他们当真武功不弱,是不是你身上还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事到如今你可别再欺瞒我。”段谨之也耸着眉,神色略带夸张的问丝竹,语气里还有两分恐吓。
“我这条小命既已托付到了段公子手上,那我还忧虑什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要说担忧,那也是你段公子该劳神费力的事情,与我又有何干系?至于秘密嘛,可能还真有,不过也有可能这秘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丝竹三分玩闹道。
“嘿!你这小女子!怎么如此不讲理?我们可是要互相照顾的。我一个大男人,哪有你心细?你能察觉的我未必就能想到。听到没?你得帮我!”段谨之也玩闹道。
这样嬉闹一番过后,认真下来的两个人,段谨之看着眼前的丝竹,心里不免仍有几分顾虑。而丝竹却凝眉一思,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急切问了一句“方才与那人对掌,你使了几成功力?”
段谨之略微犹豫一思道“情急之下,加之他出手毒辣,大概用了八成功力吧!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哼!追到这里都不肯放过我,这么急着见我,那我便亲自来会会你吧。”丝竹突然一改神色,愤恨而又冷漠的说了一句。
“到底是谁?”段谨之心里已然三分预感,只是他还不肯相信,却是不安的追问了一句。
“凭他的内力足以跟在我身后而呼吸轻微到不被我察觉,又有本事在接你使了八成功力的一掌后还能与你缠斗,这么急着想与我一见的,还能有谁?”话毕丝竹头也不回的飞身往那黑衣蒙面人逃离的方向追去。
若是当时看一眼他的眼睛,丝竹一准能认出他来,因为那双眼睛已深深携刻于丝竹的脑海当中。而段谨之则是本能的回避着没敢多想,只是丝竹这一拆穿,让他心里忐忑的七上八下,思绪也莫名凌乱。段谨之本能的跟着丝竹飞身而起的同时喊了一句“天黑了,你去哪里?”
丝竹沿途查询血迹,在黄昏的暗光下走走停停,来来回回了好几番,终于在太阳完全西沉的时候,借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理清了所有线索,走出了宋炳易拼着重伤仍旧一路几番倒腾,故意布下的疑阵,“不愧是一只狡猾无比的老狐狸”,丝竹心里暗暗赞叹。随着丝竹对宋炳易藏身之地越来越明悉的洞察,段谨之心头的忧虑也越来越重,他想劝丝竹放手,无奈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丝竹,你答应过我,了了苏州之事,在给天下群雄一个交代之后,你我便不理世事,只一心为你找寻解药,然后我们便寻一处山明水净的地方避世而去,可否当做今日之事只属偶然,就像在苏州雨夜那般,不再细细追究下去?”段谨之沉重的声音透露出了他心中的惶恐不安。
“谨之,这次你护不了他的。我知道你很为难,那你便不要再跟来了,待解决完眼前的事情,我便回客栈找你。”话毕丝竹头也不回的往那庭院的方向飞身而去,段谨之甚至看出丝竹心中的迫不及待。
“爹!你怎么了?谁将你伤成这样?”这边,宋安然看着闯进门来浑身是血的宋炳易,吓的哇一声哭了出来。
“安然,快将止血散和绷带拿出来,帮我包扎伤口。”宋炳易说话时俨然已经中气不足。
安然磕磕绊绊的扶着宋炳易落了座。急切找出绷带和止血散,一剪子剖开衣服,看着宋炳易右半侧的身子被横切开了一半儿的样子,血从肋骨间往出流,安然止不住的颤抖着,绝望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丫头,别哭!只是皮外伤,死不了。”宋炳易语态淡漠的说了一句,安抚着慌乱不堪的宋安然。
安然一路泪水夹着汗水,抑制着抖的不可控制的双手,终于是帮着宋炳易止了血,又缠上了绷带。此刻面如死灰的宋炳易倚着床角双目紧闭,倒是不免让人从心底生出两分怜悯来。安然端着盆子,盆里高耸着吸满了血的棉花团儿,才一出门,却被飞身而入的丝竹吓的将那盆子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他们住的是一间僻静的独院儿,尽管大门已被安然从里面重重上了锁,但这又哪堪丝竹的轻轻一跃?
“果然是在这里!”丝竹声音冷漠的吓人,看她已然红纱遮眼,望着安然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丝竹竟不由冷笑道“看来那老狐狸是离死不远了,还好我能赶上替他补一刀,让他走的痛快些。”
“妖女!是不是你将我爹伤成这样?抢走了谨之哥哥,还不放过我爹,我今日便和你拼了。”
言语间安然已从袖中抽出一对短剑向丝竹刺了过去,只是不消几个回合却已经被丝竹制在了剑下。
“我还是会放过你,顾念师傅与我之间的情分,如此深仇大恨我便不牵怒于你,但是今日,谁都休想阻拦我杀宋炳易。”丝竹声音里几分绝决夹杂着喜悦。
段谨之立于大门口听着院内动静,而他始终不敢跨出这一步去,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一但跨进去了,他将会面对怎样的场景。他无疑是理解丝竹的,是讨厌宋炳易的,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丝竹要了宋炳易的命。他不安的、焦虑的、来回的踱着步子,可这般两难选择的一刻终究却还是到来了。
“啊!你不能杀我爹!”安然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静谧的夜空,此时已经繁星点点,今晚依旧是玄月,却已是接近满月的玄月。
这一声哭喊终于使段谨之顾不得再多思虑,飞身冲了进去,眼前果然是与他预想无差的场面,丝竹倔强执着剑,眼上蒙一方红色血纱,脸上的神色已经是忍耐到极致的厌烦,安然已然哭的梨花带雨,伸着双臂毅然挡在宋炳易身前,宋炳易斜倚在床脚,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介于一种昏睡和清醒的交际里。
“谨之哥哥,救命啊!”安然此话已哭的几近说不周全。
丝竹只头也不回的说了句“你回去吧,你已然插手过一次,此次你若再出手阻拦,我会恨你。”后又重重补了句“决不食言!”
“谨之哥哥,你不可以看这个妖女伤害我爹爹性命,你忘了吗?我爹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不论他与顾丝竹有何恩怨,他始终是疼你的,你怎么可以眼睁睁看人杀了他呢?”眼见段谨之面露难色,宋安然的哭求变的有些声嘶力竭,而她的话语和眼泪确实猛烈地刺激了段谨之的心脏,段谨之无法想象,眼见着宋炳易死去的宋安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不过丝竹的言语却同样在段谨之脑海中挥之不去,丝竹的个性他是那么了解,父母之仇是她此生的心结,她如何能容忍他在此刻加以阻拦?段谨之看着丝竹倔强的背影,他的喉头上下蠕动,是为了咽下嗓子眼儿里涌来的那一股子酸涩,每咽一次他的心绪便愈加混乱一次。段谨之始终没能做出抉择,于是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便只是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似乎一瞬间于他的脑海中已然做出了无数的争斗和思考,又似乎从头至尾,他什么都未来得及多想。段谨之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女子屹立在剑的两端,以一种不同姿态的坚决。
“谨之哥哥,我再也不跟她争了,你带她走吧,求你们放过我爹,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们放过我爹爹吧,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求求你们!我爹已经伤成这个样子,我要去给他找大夫,否则他是熬不过今夜的。”安然的哭求声催人心肝儿。
“你不必再说了!你爹没那么伟大,你也没自己说的那般可怜!因为他,我所付出的代价你又岂能知道?你快让开,我没有时间同情你的眼泪,否则我便只得一剑将你撩开!”丝竹的声音难得透露出惊恐不安,她害怕段谨之出手,丝竹害怕段谨之动摇了,那样她将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段谨之眼看着丝竹右手握紧了剑柄,丝竹不再多做犹豫,飞身过去几个缠斗,顺势将安然一掌劈了开来,伴随着宋安然一声声嘶力竭的惊喊,那剑尖便已经笔直的刺向了宋炳易的心口。
一切只是一瞬,就只是那么一个瞬间,段谨之竟看到躺在那里面无血色任人宰割的宋炳易,他的脸上还有令他熟悉的慈祥,这让段谨之不由忆起宋炳易对他的诸多好处。一如群英台上段天来刺穿了段谨之胸膛的瞬间,时间仿佛是停滞了一般,即使是透过那方红色血纱,段谨之依旧猜出了丝竹满眼的难以置信以及惊诧和疼痛。是的,在最后一刻,段谨之却一伸手紧紧握住那刺向宋炳易的利刃,段谨之右手上的鲜血顺着剑身直往下流淌,他的神色疲惫而哀伤,隔着红纱看着丝竹那一双眼睛,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轻到几乎无法令人识别“丝竹,算了吧!”他说。
丝竹却看着段谨之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到肩膀顺带着手里的长剑都在抖动。“算了?算了?算了…….”丝竹喃喃重复道,末了却又止不住的狂笑了起来。
“丝竹,就让我用半生时间替他偿还,请你忘了仇恨,宽恕于他,跟我去过一段没有刀光剑影的时日可好?纵使杀了他,你也无力解救自己,也弥补不了你前半生所承受的痛苦。”段谨之声音中几乎带着一种祈求,是因为无理而凸显卑微。
“弥补?你凭什么?你怎么弥补?若是这一刻你能让我死去的亲人全都复活,那我便放过他。”丝竹终于像一株燃到了心儿上的爆竹似地炸了开来。
“丝竹,看看安然,可否请你手下留情?若你今日杀了宋柄易,那往日她也必将天涯海角找寻于你,自此你与她都将不得安生。”
“手下留情?叫我如何手下留情?那我也给你选择,放开手中的剑,或者你杀了我!不然你今日便救不了宋柄易。”丝竹言语间满是痛苦的挑衅。
“丝竹,你我说好的,去寻一处世外桃源,我们要倚着阁楼听一夜雨声,要在屋后种竹,要在房前栽花,要在院子里养一群小鸡,还要在草地上赶一堆羊群。我们夏日划船,冬日骑马,我们还会有一群孩子,闻着柴米香,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们会慢慢终老。我们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有许多事情你我尚未来得及做,你的人生不只有仇恨。我们此番为你找寻解药,路途便已凶险异常,今日你若杀了宋炳易,那势必会给江湖中人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会再度倾巢而出,逼迫的你我无路可退!只要你肯放过宋炳易,自此天涯海角,你我便可相依为命!”段谨之悠悠讲述这些他曾数度幻想过的画面,觉得心口腐烂般的疼痛。安然泪眼模糊的望着段谨之,她的内心同样是无以复加的疼痛,她想“如若此刻,眼前的这个男子,他肯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言语,那我便能为他抛开身家性命,随他天涯海角,死而无憾。顾丝竹,你还有何不满足的呢?”
岂料丝竹闻言凄楚一笑道“这么好的事情它怎会沦落到我头上?上天向来不会对我这般眷顾。或者我曾经相信过,可是这一刻,你却已经让它碎的分崩离析。段谨之,你知道我已时日无多,此生唯一遗憾便是家仇未了,若要我信你,除非你放开手中的剑。”丝竹声音里是波澜不惊的痛楚,犹如看透世事沧桑人生百态。
“丝竹,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你杀的不只是宋炳易,此番你等同于杀掉了安然啊。”段谨之手足无措到。
“那我呢?你与我朝夕相处这么久,听了我所有故事,你清楚我爹娘惨死,知道我外公难以瞑目,知道我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还知道我于竹篓底下度日如年的那几日几夜,甚至还是你帮我从破庙里带出了雪狸的尸体。”丝竹的嘴角开始痛苦抽搐“谨之,你到底怎么了?如今你又岂能这么待我?”
安然看着丝竹的伤痛和段谨之的纠结,她似乎不再固执而又自私的执迷于段谨之了,虽然这此刻,她不得对他们的矛盾感同身受,但是她却忽然能体谅他们爱的艰辛和不容易了。
段谨之握着剑刃的手似乎些许松动,此刻他的心绪就像是一个杂乱的针线框,无数道理如同那密密麻麻的线头,纠结凌乱的缠绕在一起,打下了一个个死结。可他又瞬时清醒意识到,这一刻若抓着丝竹的剑,或许他尚有思考的余地,倘若他一旦松手,那么丝竹必会于顷刻间解决了宋炳易,届时他将无力挽救。段谨之心中默认,他是自私的,所以他竟又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利刃。
“丝竹,我不能放手,若非我出手将他伤成这副样子,只怕你也是杀不了他的,故而此番他若死在你的剑下,我必无颜再面对安然。”
“是你将我爹爹伤成这样?为什么?谨之哥哥!”安然闻言莫名恼怒。
顾不得理会宋安然的世界一片天塌地陷,丝竹却哈哈冷笑道“果然,天下只有段公子最是仁义道德,只是他若不来杀我,你又如何能伤的了他?”
“为从你身上找出《羽化心经》,他不惜对你下毒,他十恶不赦,他良知泯灭,他的罪行纵使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都尚不足惜,可是有一点却也让我无可奈何,他是安然的父亲,纵使我可以不顾念与他的叔侄之情,但我不能顾及安然的死活。”段谨之一闭眼睛痛苦的嗫喏道,同时将手中的剑握的更紧了些,丝竹看出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突然奋力一抽长剑,那剑刃便切过段谨之的手掌划了出来,甚至于一片寂静中,众人都听清了剑刃割过段谨之掌心时,那种利刃割破细肉的声响。
“段谨之,我赢不了你!我终于理解这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因果轮回,我将外公的《羽化心经》交予你,你用它救过我的性命,可是如今我却还给了你,因为你要用它来保护我的仇人,我若杀了宋炳易就等同于杀了你的宋安然,可你知不知道,你若救了宋炳易,便等同于杀了我?”
丝竹一脸痛楚的神色,说着话,她一步一步往门外退去“段公子,我祝你长命百岁,我祝你兄妹情深,我祝你侠骨仁心得人敬仰,我祝你名扬天下万世流芳。你对我言而无信,自此我也将与你恩断义绝!”话毕丝竹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跑去。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段谨之默念道,却是来不及细思就跟着追了出去。
丝竹就站在对街的屋顶上,凝视着宋炳易所在的这间院落发呆,段谨之飞身立于她对面的墙头上默默注视她,丝竹一时不说话也不动,却只盯着院门口的那两颗红灯笼出神。段谨之想要开口,他有无数的话要说,那些话涌在胸膛里,堆叠拥挤,如鲠在喉,可他根本开不了口,终归无法讲出一句。
段谨之为这一日的到来做过无数种假设,每一种假设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果,有朝一日若是顾丝竹要杀了宋炳易报仇,那么无论选择是否干涉,于他而言都必将不能两全,如今他是能够给安然一个交待了,所以他便得面对这样的顾丝竹。时间惶惶流逝,二人就这么隔着一条巷子,静静矗立,或许下一秒便是此生的诀别。
丝竹终于开口道“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为这个恶魔困于坟茔,我却要站在这里原谅别人,哈哈哈…..这怎么可能?为什么要挂红灯笼?我爹娘于黑漆漆的地下一困便是十几年,或许早已化作白骨,被雨水浸,被老鼠啃,被虫子咬,我本该将这样的恶魔挫骨扬灰,我如今竟还舍不下一个男人,想要为其宽恕一切,这怎么可能?”话毕丝竹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飞身落到青石板路上,脚步蹒跚的往远处行去。
“丝竹,你去哪里?你的伤不可久拖。”段谨之一伸手扣住丝竹的手腕,声音些许哽咽。
“段公子!你如今这般又是为何?你我之间一切结果全由你定,丝毫容不得我做主,你此刻又何须对我表现出这般情深义重的模样,你不必这样,我不够聪慧,会信以为真。”丝竹若行尸走肉一般恍惚道。
“丝竹!你怎么了?”段谨之焦心道。
“段谨之,你要好好守着宋炳易,你可不能让他死,他若死了,你让我拿什么来恨你。”段谨之闻言像个木偶一般,任由丝竹在他面前转身离开。
他们是如何生死相依着的走过从前的时日?如今丝竹对他的恨意竟是这般刻骨铭心。于情于理段谨之都无立场再对丝竹稍加阻拦。只是这两个孤家寡人,在世俗不容的时候他们彼此扶持彼此照应,如今各自离散,自此天涯,面对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他们已然丧失了内心唯一的慰藉。
段谨之斜倚着砖墙瘫坐在巷子里,仰望夜幕中的繁星,梦中的苍穹却如此真实。而后他看到了安然的脸,就在他眼前。
安然问他“谨之哥哥,你怎么了?你起来呀,地上这么凉,你快起来。”
段谨之却痴笑道“安然,我在等丝竹,你又何故无端入梦?你不该来的,丝竹尚且未到,你又来做什么?”
“谨之哥哥,你到底怎么了?难过便讲出来啊!”安然一把拥住眼前的段谨之哭了起来。
“安然,你知道吗?此刻我只想不管不顾的冲进院子,去杀了宋柄易!这个罪恶滔天的刽子手!”
“谨之哥哥!”安然闻言惊诧的弹了起来。“你疯了.......你已经疯了.......”安然默念道。
“你带他走!自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下次相遇莫说丝竹,可能连我都很难给他留个全尸。”段谨之眼神里突然泛出一种困兽般的杀机。
安然吓的转身跑开,连夜赶着马车带着宋炳易离开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