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谨之自苍狼山下来,于泾阳休整了数十日后赶着九月底回了苏州。转眼已是三月流光逝去,眼看着到了年底,杜宣也从济南押了年末最后一趟镖回来,说多日未见段谨之,派人前来邀他去喝酒叙旧。
年二十九的日子,段谨之特地穿了一身喜庆的梅红色,却不料杜宣见他就打趣道“吆!这谁家的新郎官儿跑出来了?”
“贤弟这张嘴,跟着你走南闯北,现在也是无敌了啊。”段谨之没好气道。
二人甚久未见,自是聊得相当开心。其间说起段谨之先前送宋炳易和宋安然回泾阳之事,自然又说起了宋安然来,杜宣打趣道“以段家与宋家世交的关系,是不是得提前敬大哥一杯喜酒啊?你与宋姑娘之事,只怕就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吧?。”
“我与安然自小便是兄妹相称,若真是有那个意思,家里早早就给定了,也不必等到现在。怎么?我倒觉得贤弟对家妹似有诸多想法,若真有意倒不妨实话说来,我也好帮你想想法子。”段谨之转而调侃杜宣道。
“岂敢!宋姑娘无论家世背景乃至才华相貌于江湖中皆是数一数二,舍弟又岂敢有非分之想。”
“如此说来贤弟对家妹倒是评价颇高啊,既是贤弟不肯坦诚,那我自然无忙可帮。不过中秋宴上,看贤弟望着我们安然妹妹愣神,难道是我看错了不成?”段谨之故意碎碎念似地说了一句。
“段兄难道不曾发现,我当日也曾望着那天门三小姐出了会儿神吗?对了,说来也不知那姑娘姓何名甚啊?”杜宣故意几分玩味的假装思考道。
段谨之不想杜宣竟于此刻提起丝竹来,本觉得不怎么忆起的一个人,此刻猛然被提及,段谨之有些心烦意乱,何故突然对丝竹颇为想念?
“哎吆,段兄,我酒劲上头,信口胡说,段兄可千万不能见怪。”杜宣不想自己无意说起那天门的三小姐,竟让段谨之一时失了神,他这才明白其中缘由,也为自己一时失言倍感懊恼。
“贤弟言重了,你我今日本就是闲话家常,只是话说至此我才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徐大哥于信中同我提到一种非常罕见的龙晶石,那石头锋利无比,竟不比一般刀具逊色,贤弟常于江湖上走动,日后若是遇上了可定要帮我带一块儿回来。”
“即是大哥开口,那我必定留心。来!我们喝酒!喝酒!”杜宣慌忙打圆场道。
“哈哈哈!”段谨之朗声一笑道“不过,有句话我还要与贤弟说道说道,贤弟若真倾心于我家安然妹妹,只要你肯开口,此忙我自是十分乐意帮,再说了,以我对贤弟的了解,你的人品我绝对信得过,至于家世嘛,这也就不必拿来说事了,想你龙威镖局的名号,要说也是家妹高攀了才是。”
“小弟仅以一杯薄酒谢过大哥抬举,我们今日且只喝酒,其他日后再谈,待小弟想清楚了,定会向大哥开口讨此人情的。”
言谈间,二人又各自一大碗女儿红下肚,酒酣处二人竟一撸袖子对起了诗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苍狼山上天气甚寒,离殇于年二十九方才赶回,从白英房里报了任务出来,路上首先遇到了付清风,付清风一身橙色丝质长袍,除了眼角妆容凝重,略显那么几分冷艳之外,一张脸蛋儿还是绝顶漂亮。
付清风见离殇会心一笑道“师兄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上下打量离殇,见其一惯一袭黑衣,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
离殇嗯了一声后问道“师妹何时归来?听闻你去了洛阳。”
“比师兄早归四日,师傅特准的早些回来。”
“哦,那小师妹是几时回的苍狼山呢?”
“你知我向来与她关系不好,不过前日倒是在后山上看见她了。”付清风说着话,脸上的表情明显的没有先前那么和悦了。
“哦,眼下我找小师妹有些事情,回头再跟师妹细谈吧。”言语间离殇便要转身离开。
“师兄,我从洛阳带回一把极好的匕首,你要不要看看?”付清风急切问道。
“改日吧。”离殇说着话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付清风气的一甩袖子默念了句“这便是我何故如此讨厌你,你什么都不用争,却什么都是你的。”此话是说给丝竹的。
除夕这一日为苍狼山四季最热闹之时,漂泊许久,天门弟子于除夕前日悉数回归苍狼山上,依苍狼山历年习俗,除夕当日要举行盛大祭典。苍狼山顶设祭坛,坛上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都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神幄。上层圆心石北侧正面设主位——皇天上帝神牌位,其神幄呈多边圆锥形。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为从位——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神幄为长方形;神位前盛列五谷、六畜、果蔬、茶酒等大量供品。单是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就多达百余件。祭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鎛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祭典始于日出前七刻,时辰一到,鸣太和钟,白英携穆离殇、付清风及顾丝竹至神坛前,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此时,祭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给人以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鼓乐声止后众人对祭坛行三叩九拜之礼,穆离殇宣读祝文,众人焚香、献茶、祭酒,继而鼓乐声起,连珠炮齐鸣。祭典结束,祭坛上供品皆不动,坛前焚香三日,一头体格健壮的黄牛被牵引至开阔地,众人行鞭春之礼,鞭打时口中念念有词: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地肥土暄,三打三阳开泰,四打四季平安,五打五谷丰登,六打六合同春。鞭春之礼后众人皆散去,各自回屋携礼后再去拜访素日交好的朋友,促膝对谈至夕阳向晚。
入夜之后,苍狼山宴厅中灯火辉煌,各桌菜品佳肴俱已陈列齐整,众人依次入席。“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除夕之日,顾丝竹戴一顶珠翠九翚四凤冠,冠饰珠翠翟九只,其中大珠翟二,在最下方两侧,其上有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口衔珠滴、珠花璎珞,冠顶插金凤一对,翠凤下缀以红蓝宝石为中心的珠宝钿;冠身覆以黑绉纱,通体嵌各色珠宝点翠如意云片,前后各有一描金细竹丝编的博山,下接金口圈,里裱锦纻,两侧插金凤簪一对,嘴衔长珠结。丝竹身着翟衣,大衫为红色,织有翟纹,直领、对襟、大袖,中单以玉色纱和线罗制作,领织黻纹十一,间以小轮花;披帛以一幅,青丝帛绕过肩背,交于胸前,霞披饰织金绣云翟纹,下坠一颗金玉坠子;此外还有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等。
东方设上座,左手上席是顾丝竹,次席为穆离殇,右手上席是白英,次席为付清风;继而是天门的四大堂主,再次为十大舵主,至坛主以下另设长桌。白英如今年过四十,样貌也不过三十冒尖的样子,她为人肃穆、不苟言笑,纵然席上众人皆三五交谈,她也不怎么出一言。大宴过后,依着苍狼山的习俗必要上饺子,饺子里面会包进去一些小竹牌,竹牌上刻着奖物名称,多是些是金佛银凤玉如意,图个吉祥的彩头,谁若运气好,吃到的牌子上刻着“金佛”二字,便可得一小金佛。
宴后众人皆要守岁,散席后各人三五结伴离去。由于苍狼山山势极高,所以这里的冬日格外的严寒。离殇难得换下一袭黑衣,穿上了一身藏蓝色棉袍,披了一件同材质的斗篷。丝竹藏在离殇的斗篷里躲风,雪狸就跟在他们身后,笑的一脸温柔。
付清风就这样看着三人从眼前路过,始终也没有上前问候一声。
丝竹、离殇与雪狸三人围着一盆烧的通红的炉火席地而坐。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便好些年了,初次次见你,你尚是个真正的小丫头呢。”离殇温文一笑道。
跟了丝竹三年的雪狸清楚,脱去武林侠客的伪装,离殇与丝竹都是温暖的人,那样不可一世在战场上张扬着的他们,一但回到了苍狼山上,终归就只是两个平凡人,不过,于这世上又有谁能真逃开人情冷暖?只不过是有人比别人伪装的更为坚强了一些罢了,所有特立独行的人并非是生来便不合群,只是因为经历了比别人更多的世故,所以更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罢了。
丝竹闻言笑而不答。
“那年我偷偷跟在师傅身后,发现藏于幽居的你,明明听到有个小姑娘的声音,进去却不见一人。”离殇翻了一下盆里的木炭道。
“于是你凶神恶煞的喊了一声出来,当时便像一个十足的坏人。”丝竹看着盆里的火光。
“我尚记得你从石头后面探出脑袋的神情,一脸的惊恐,却有两只明的发亮的眼睛,盯着我,眼里竟有杀气,可是那张小脸干净漂亮的让我不知所措。”
“所以,性格孤僻的离殇公子,第一次把自己的黑松石全部送予别人。”
“你当时为何不怕我?我自小便在苍狼山上为虎作伥,别人都对我避之不及。”离殇笑问。
“因为我当时看到的,只是一个比我大出一头的小鬼。”丝竹笑答。
雪狸看着离殇隐隐皱起的眉头,努力拉下了嘴角马上要浮起的笑意。
“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带着你去捡树叶,从绿的到黄的,一直捡到了通红的枫叶。让你终于不再惧怕红色。”
“师兄!谢谢你,救了当年一无所有的我。”丝竹说。
“是你的那双眼睛,让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不得不决定,以后定要与这个小姑娘相依为伴,因为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人。”离殇的思绪很深沉。
“如若没有师兄,我大概此生都走不出这幽居去了。”丝竹长长叹了口气。
雪狸眼眶里泪光莹莹,她突然起身道“我去拿些果子过来吧,毕竟是除夕夜,又难得都在。”
“真是个善良的丫头。”离殇看着雪狸的背影说。“喜欢他吗?”离殇突然问。
“雪狸?”丝竹诧异道。
“段谨之!”离殇答。
“师兄!于这江湖之上我们都生存的格外谨慎,很难与人交心。”
“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不喜欢,也不会喜欢。”丝竹看着离殇的眼睛,答的响亮而干脆。
“就因为你们正邪不能两立的处境?”离殇问。
“你知道的,除了正邪不两立,还有世俗偏见与人的一颗心。”丝竹悠悠道。
“可你本性不坏。”离殇的话里似有两分怒气。
“那你呢?”丝竹直直盯着离殇的眼睛问。
离殇看着丝竹久未开口,末了,他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丝竹望着盆里赤红的木炭,心里一阵无名悲凉。雪狸在门口悠长叹了口气。
“雪狸,你进来吧!”丝竹喊道。
雪狸应声走进去,坐于丝竹对面。“这个给你。”丝竹将一条檀木手串塞到雪狸手中,“像不像你先前丢的那一个?”丝竹问。
“嗯!”雪狸一边点头一边红了眼眶。
雪狸从怀里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递给丝竹道“我送给三小姐的礼物。并非因这叶子是金的,我才将它送你,而是我恰巧看到,这金叶子上居然有三小姐的名字。”
丝竹闻言将金叶子对着火光,那叶子在火光下几乎透亮,叶子上果然是有丝竹二字,只是字的旁还有图案,是一名长发跪立抚琴的女子,可谓巧夺天工,丝竹看了格外的喜欢。
大年初一清晨,按理说这一日众人皆不出门,早饭过后各家要祭拜先祖、供香火,可是段谨之却于年初一一大早便急匆匆赶来找杜宣。杜宣将他迎入厅中,年节会客时各项繁杂的招待阵仗尚且来不及摆开,段谨之便急忙拦住杜宣道“贤弟不必拘礼,我此番前来是有急事托付于你。”
杜宣赶忙问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有紧急物件托我护送?”
段谨之道“正是!”
杜宣又问“什么样的物件?”
“点苍派掌门人王世伯临终前留下的一封信和掌门人扳指。”段谨之道。
“王世伯……他……何故……?”杜宣些许话都没能问出口。
“据说年底时他曾率一队弟子去江南处理一些门派事件,岂料途中遭人伏击,直至昨日深夜,一位从厮杀中逃生的弟子前来拜求我爹,说王世伯临终时命他将一封信送至我爹爹手中,信中自然交待了新掌门选立事件,让我父亲为点苍派主持大局。只是年关上江湖事件太多,父亲实在抽不开身,而据传那边点苍派的几大弟子已经为争掌门之位剑拔弩张,护送信函和掌门人扳指的事情又实在不能有失,所以我与父亲商议之后觉得,此番由你们龙威镖局出面来护送这信函和扳指方可保万无一失。只是这正逢年节之时,怕是要为难贤弟了。”
“大哥此话可是见外了。”杜宣赶忙开口道“开门做镖局本就没有什么年节之说,且不说此事是你与伯父托付于我,即便论咱们与王世伯的交情,那么他老人家如今遭此不测,我也必定是要替他走这一遭的。”
段谨之闻言点头赞许道“也就贤弟能如此处世了。”
杜宣略一思虑道“那我即刻吩咐众人准备,待吃过午饭我们便出发。只是,段兄可知道,王世伯此次遇袭究竟乃何人所为?”
“并未查实,但据昨夜送信的小师弟所言,袭击他们的大概乃是天门中人,他说来人皆是黑衣银色面具。”段谨之踌躇道“当然,这也不能避免有个别门派为挑起江湖事端而故做计谋。”
“嗯!确有可能。”杜宣也皱眉思索道。
“坦诚说来,我觉得这其中一点就很是让人疑虑,天门弟子通常都只在交杀双方皆为黑衣时方才会戴上银色面具以区分敌己,而此次伏击之人皆配有银色面具,似乎是有刻意强调自己天门中人的身份。”段谨之忧虑道。
“的确,此事不能光凭表象来做决断,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也不可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圈套。”
段谨之又言“那我便就此与贤弟别过,明日我得出发去辽东一地,需得提前做些准备。”
段暄闻言道“可是瓦剌不安分,数度扰我辽东,伯父命你前去加以震慑?”
段谨之闻言一点头道“朝廷不作为,我辽东同胞饱受瓦剌杀掠之苦,如今只得我们江湖同盟出面,守我河山,卫我家国。不过瓦剌如今势力强大,要绝此患必得朝廷出兵,朝廷又仗着泱泱大国之势不加重视,只怕终会养虎为患。”
杜宣闻言道“哎!瓦剌这是故意挑衅,不肯让我们过个安生年呐!战场艰苦,刀剑无情,大哥定要自己保重!”
段谨之闻言道“我自会多加小心!点苍派之事便托付给贤弟了。我们便就此别过。贤弟保重!”
话毕二人匆匆作别,新年伊始,二人便直奔往这世乱纷争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