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千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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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吹

琴城临海,也临山。

在风里的气息蕴含了金色的味道时,天空与大海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银杏是最开始落叶的,明明还只是不如前些日子那么明媚热烈了,这些个扇形叶子便已经急于回归尘埃。

三声铃有些日子没响过了,温尔似乎更加习惯与杯盏共度的时光,而温热的浓茶也开始受欢迎了。

我也不像刚来千缘阁时那样,殷殷期盼着铃响了。

毕竟,不是每一次来客,都会带来令人舒服的旧事。即便是喜乐的故事,不知怎么,我也总觉得莫名伤感。

故事,都是故去的事。再美好,也都不复从前。

存在与存在,灵魂与灵魂,彼此之间的联系,明明脆弱不堪。

我们追忆着过去的样子,会成为后人的追忆吗?

三声铃的余音里,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子推门而入。

这个男孩子似乎与众不同。

起初,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的眉宇间仿佛比平常男孩秀气些,微抿着嘴,连眼神和表情,都似乎被有素地训练过,举止投足间带着教养,可看他的衣着,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当他开始走路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无来头地浮现出幼时,爷爷的小电视里,雪花里夹杂的《三岔口》选段。

果然,他说,他是学老生的。

我记得,城郊的半山坡上,有个民办的戏曲学校。

“你好。”温尔颔首。

男孩的嗓音很特别,似乎连说话都格外地抑扬顿挫:“我受师弟们所托,向您请教。”

是一枚挂坠吗?

圆形,巴掌大,半寸厚,刻着繁复的花纹,我只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山水、日月、花与树、飞禽与走兽,不是特定的哪一种,或者说,这纹饰包揽了世间万物。它可以分成两半,就像阴阳鱼似的,只是一半是木质,一半是铜质。这两半被一根暗红色的红绳穿起来,两头打着结。

这块牌子颇有几分重量,约莫不是装饰品。

“我们学校,前身是民国时期的戏班子,这块牌子,就是老班主留下的。”男孩说。

温尔点点头,表示同意:“你想问老班主的事?”

男孩极力板着脸,掩饰着情绪。

温尔明白了,双手支撑在桌上,道:“你想知道的,是这传信笺还能不能用。”

男孩脸色一变,半晌,说:“学校传言说,老班主曾用这块牌子,与亡故之人通信。我的师弟,他,他……”

大概是因为他总能一眼看透,温尔喜欢坦率的人,于是他亲切地说:“弟弟,你听我讲个故事吧,是关于白坤的。”

旧戏班的老班主,就是白坤,故事发生的时候,他还很年轻。

白坤唱的是武生,刀枪棍棒无不精通,又天生了一幅皎好面孔,在当时,白坤是琴城数一数二的名角,他的戏班子也最是壮大。只不过,白坤的性格一点都不讨喜。孤傲不可一世,摆得一手好谱,还是花柳巷的常客、大金主,最大的爱好就是将里里外外的人玩弄得团团转。

常常,他在戏里一腔热血,闻者掩面而泣,可锣鼓声一停,他便换了脸色,哼声道:“帝王无用,区区人臣何苦为难自己。”

人们喜欢他的戏,却膈应他这个人。

白坤天生遗世独立,全然不在乎。

于是,人们说他:戏子无情。

即便时逢战乱,凭借着高超的功夫和圆滑的周旋,他的地盘倒是格外地安生,不染战火。可惜,当时的人,注意不到这一点。

看起来,这个表面纨绔的白班主,暗自做了许多与他形象不符的事。

倒是个有趣的人。

时有传言称,白坤手上有个神物,一枚阴阳符,凭此可以穿越生死传递消息。

其实,阴阳符又名传信笺,是一个寄居在符内的妖,他心肠慈软,总是不忍拒绝人类所托,几乎耗尽生命,奄奄一息。

白坤初见他时,奚落道:“世间之大,用你普度众生吗?活该!”

不过,白坤就此收留了这个老好人脾气的传信笺,省得他傻乎乎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白坤最常去的地方,是云烟阁。

有同好劝他,这种地方多的是,何必绕着云烟阁呢?人们都在说,云烟阁里局势复杂,时常有间谍活动。然而这厮才不管,敲打着烟斗道:“旁的与我无关,我只在乎云烟阁的云烟姑娘。”

人们劝归劝,白坤照去不误。

后来,真的打起仗了,不知怎么,原本将琴城守得固若金汤的日军,一夜之间溃不成军,据说,是有人送出了日军的情报,扼了咽喉,如戏里所唱的,擒贼擒王。

这张战役很快就过去了,后来,全国都解放了。

又听说,那场战役过去后,一个小学徒在花房里找到了白坤,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眼无神。后来,白坤办了戏剧学校,再不登台。

闲来无事时,他总是摸着两块断开的传信笺,喃喃自语着。

白坤终身未娶,至死,孑然一身。

其实,云烟阁的云烟姑娘,就是一个间谍,她搜集到了日军守城的情报,却没来得及送出,就死在了乱枪之中。

那夜,白坤问传信笺:“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传信笺道:“你若惦记着情报,我可以替你传信。”

白坤摇头:“我有点儿私心,我想再见她一面。”

“那是不合规矩的。”

“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传信笺沉默了很久,同意了。

按照传信笺的话,白坤握住了木质的一半,不一会儿,铜质的部分隐隐约约露出一只纤细的手,渐渐,云烟姑娘出现在白坤面前。

“他们说你无情无义,可我却再不能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我真的要走了,别急着来找我,我想听你的戏,让你的戏传下去吧。”

“最后这件事,我没做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了,托付给你,我安心。”

“白坤……”

当云烟消散,太阳东升,白坤携着一身露水回来,才发现阴阳符已经断成两截。

破了规矩,自然要付出代价。

做决定的是谁,付出代价的就是谁。

明镜儿似的道理。

传信笺第一次没有完全实话实说。

白坤身边从不缺人,他却自此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他再也没有寻找过其他的传信笺,正如一开始,他就说过:“那都没用。”

求得一场黄粱,醒来依旧物是人非。

人不能永远沉浸在梦里。

活着的好好活,只要他还记得,她就还在。

听到这里,男孩抬起头:“您这话,是说给我师弟听的,对吗?”

温尔回答:“这话,是说给需要的人听的。”

男孩微微蹙眉。

“虽然我这儿收留这些,但是,你还是把这传信笺送回原处吧,白班主和云烟姑娘都爱听戏,我这儿,不太常听。”温尔又说。

银杏的叶子,已经铺了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