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千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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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蒲公英

在陈乙同来过之后,觉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了好些日子,我原本担心得紧,偷偷趴在他的门口听音,那时候,及雨对我说:“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如果他能想通,自然就会想通,如果他要沉浸其中,谁也没有办法。”末了,他又说:“你以为,我们只是寿命比人类长吗?”

若说因此消沉,时间可不是用几年可以形容,那么久了,觉见到画师的旁族后代还会失态至此,我一句不疼不痒的劝言又有何用?及雨的话没错,除非自己想通。

觉的画稿迟了三天,虽迟了,笔触却依旧精彩。

觉照样冷冰冰地来去,似乎已经恢复了。

及雨略略舒了一口气,可是眉头还是几分拧着。

他与我想的一样。

我们都不知道,觉是继续沉默,还是真的放下了。

及雨的后半句话是,他的时间还长,他还有机会走出来,他的时间很长,心亦坚定。

这份坚定,是福是祸?

姑且,我当他是好的吧。

门口小花园里,不受理睬的野草也开始显得苍老。鲜艳的金色小花已经变成了毛茸茸的小圆球。

然后散落开来,渐渐遗失在风里。

那个人走进来的时候,他的袖口粘着一只彷徨的小伞。

在那人略显诧异的目光里,温尔抬手虚晃,那只小伞已经躺在他的手掌里。

温尔将小伞送回风里,轻声道:“去找个属于你的地方生活吧。”

这位懵懂的、趁机而入的不速之客,大概是个与温尔曾有一面之交的故人吧。

“是蒲公英的种子。”温尔对来客笑笑,似乎在解释。

来客是个年轻男子,文质彬彬,又极有气场。他是个谈判官,名字是冯朗。

走进千缘阁的冯朗一点谈判的手段都没有使用,格外地坦白,开门见山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到一个人……不对,我没有见到他的脸,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是什么?”

“非人。”

冯朗有些苦笑,正常人怎么会轻易说出如此奇怪的话呢?似乎他真的是被困扰很久了,说出来,哪怕别人笑话他一通,也是解脱。

温尔恰到好处的平静,戳中了冯朗倾诉的心。

“他总是在我的身后,对我重复着一句话,可是我转身,他又不在了。”

我问:“什么话?”

冯朗试图模仿着梦境里那人悲怆的语气:“你真的再也看不到我了吗?”

“你说这梦是从小开始的,”温尔说出他的判断,“那就有可能是前世记忆的碎片,残留在记忆里。通常来讲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发生了,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什么?”

“那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失去了。”温尔轻声道,“追寻,追忆,这样的欲望极强时,才会遗留这种残片。不,不该说是遗留,应该说,是无法去除。”

“这种事情会可能吗?”我插话道。

温尔看向我:“你有没有经历过,见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或者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可能。”

“可能?不是一定吗?”

温尔笑了:“当然,如果是你的话,错觉,或者脸盲,这种可能性更大。”

我撇嘴,合着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玩笑归玩笑,”温尔转向冯朗,“只有曾经的感情极其强烈,才在偶尔的时候,会发生你所说的事。”

在温尔的安慰下,冯朗已经没有那么忧虑了,他点点头。

于是温尔接着说:“你的身上应该有胎记吧。”

“嗯,对。”冯朗挽起袖子,在小臂内侧,有一颗浅玫色的胎记。

“那就,是了。”

温尔的指尖摩擦而过,耳畔依稀传来他的声音。

枫叶乱舞,色彩斑斓的秋林深处,传来朗朗读书声。

这是一家启蒙学堂,教书先生姓夏名松润。

夏先生年轻俊朗、才华横溢,出身名门的他见惯了官场险恶,于是来到乡野,一门心思做起了教书先生。

这一代民风淳朴,即便三九隆冬,山里的风也从未狰狞。

夏松润独居学堂,学堂在山里,距离最近的村落,也要走上半个时辰。

但是,夏松润知道,居住在这里的,不只是他。

夏松润虽置身乡野,但总归是名门望族之后,身居山乡野地里,倒也亏待不着他,吃穿从不委屈。他发现名堂,是因为灶台的剩饭和酒坛里的琼浆总是莫名地少一些,而且少的都是稍好些的菜肴和佳醅。

于是夏松润便知道了,这是个嘴馋贪吃的家伙,而且挑食。

那厮原不肯现身,夏松润觉得有趣,略施以计,用了一碗加糖的白粥,轻轻松松就逮了个现行。

他叫小食,名字就言简意赅地代表了他的使命。

一眼到看不出小食是个什么,只见一只大瓦缸上扣着一顶破斗笠,声音从大瓦缸里穿出来,有些嗡嗡的,发闷,总是回声缭绕的。不过,小食见了夏松润,倒也丝毫不胆怯。

“我的族人很多,我要是不出来找吃的,他们就活不下去啦。”小食说。

“我的族人也很多,我这儿有的是美味,你愿意的话,就一起吃呗。”夏松润道。

小食面色一凛,道:“我不接受施舍!”

夏松润差点笑出声来,心说,刚刚被白粥诱惑出洞的又是谁呀,现在搁这儿摆什么谱?不过,他没有戳破,说:“这里人心善,但家家日子都不轻松,你也别难为人家,我这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跟着我得了。”

小食略一思量,觉得夏松润言之有理,却仍梗着脖子:“我不会白蹭你的。”

就这样,一个闲散的教书先生和一只莫名其妙的大瓦缸,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小食对夏松润也很好,不时带来些奇异的花草,知道夏松润喜欢藏墨后,偶尔也会送来气味清芳的墨。

小食一直保持着大瓦缸的姿态,夏松润知道这不是他的真面目,几次三番的尝试诱惑,却纷纷无果。小食嗡嗡地说,他的模样俊俏极了,可就是不给看。

只是,有一件事,夏松润没有告诉小食。

他隐居避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眼睛,失明只是时间。

该来的总会来。

一天晨,夏松润起身,望见窗外仍旧黑漆漆一片的时候,他用手覆盖在脸上,沉默稍许,放声大笑。

心里有多难过,笑声就有多响亮。

小食的嗡嗡声,整整消失了三天。

而后,夏松润听到了小食的声音:“你能看到我吗?”

夏松润摇头:“再也看不到了。”

寂静片刻,小食又说:“现在呢?”

视觉的丧失,让夏松润的耳力格外敏锐,他发觉小食的声音有些变化。

“和刚刚有什么不同吗?”夏松润笑着问。

“嗯……我出来了,松润。”小食的声音清脆亮堂。

这在夏松润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笑着反问:“你不是死活不肯出来吗?”

埋怨的语气:“你没有告诉我,你会看不见。”

“是,是我的错。”夏松润朝着小食的声音扭过脸,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没有对焦。

“就是你的错。”小食的话逗得夏松润哈哈大笑。

这一点都不好笑。小食愤愤然。

“唉,我问你,你个子高吗?”

“不高。”

“胖吗?”

“也不。”

“呃……你不会不是人类的模样吧?”

“不一样,但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吧。毕竟,我们需要隐藏在人类的世界里。”沉默许久,小食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模样吗?”

这一次,隔了许久,小食也没有得到夏松润的回答。不管是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忽然,夏松润感觉到了一种神奇的气息。

他看不到,小食金色的头发。他看不到,小食翠色荷花的衣裳。他看不到,小食白皙的脚丫。他看不到,小食清澈的眼睛里,流淌的难过。

但是,他知道,小食轻轻拥抱了他。

因为,夏松润嗅到,一股清淡的松香味道,包拢住了自己。

后来,小食再也没有出现过。

冯朗微微开口,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夏松润,就是我吗?”

温尔摇头:“对现在的你来说,你是冯朗也只是冯朗,但是对于小食,我不知道。”

我看向温尔:“那些记忆不是夏松润的,那是……”

是小食,在追逐这个执念。

“你看到小食了吗?”温尔问。

冯朗点头。

“那我想,以后,你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温尔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