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刚才说什么?”
对方的话让杜绾深感诧异。
“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只是吓到,简直震惊。”杜绾撇头望向窗外,火车运动着,外面雾蒙蒙的一片。现在还是早晨,火车里的乘客大都还在休息,所以她刻意调低了音量。“喂,现在什么年代了?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吧,况且你也是医学院的学生,怎么会信这种东西。老人可能只是去哪户人家留宿了一晚罢了,别再神神叨叨什么火妖了。”
起初,谭晶打电话来告诉杜绾老张头失踪,杜绾感到不以为然。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人再怎么走失,只要不出村子,终究会找到的。再后来,谭晶提到施工的时候发生的闹剧,又鼓吹火妖作祟什么的,杜绾就再也按捺不住她的起床气,斥责了一顿对方。
“不过,老人失踪是昨天晚上的事吧?”
“应该是这样。昨天发生闹剧之后,还是我爸把他送回屋子的哪。白天,他丢不了。”
火车大概是经过了一个镇子。薄雾里依稀可见几辆轿车被停靠在街道两侧,比起上海的街道,它还不算拥挤。两个挑扁担的老汉不知是要去哪里,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车厢内的银幕上。
“不对。昨天晚上丢的,你怎么能一大早就通知我?”杜绾发现了事情的矛盾。
“诶,还是那么敏锐。”
对方将晚上听到呼喊声的事告诉了杜绾。
“事情就是这样。后来大概是开杂货的老板实在放心不下,带着邻居拎着棍子就去了趟老人的屋子。后来发现木门虚掩着,屋里的灯泡也亮着,人不见了。他们赶忙上山到我家通知我爸。爹一听这事,赶紧打电话给派出所,把曹叔给调来了。”一番停顿,大概对方是在回忆什么。“嗯,曹叔说既然灯开着,说明是晚上出的事情,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没说个明白。”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和我说哪?”
“我不想让你觉得事情很严重嘛......”
杜绾感到后背有些发粘,大概是出了汗。这种诡异的情节若出现在小说或电影里,只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处变不惊,但倘若搬到了现实生活中,窒息和压抑之感便会啃食人心。恐惧源自未知,为了消除恐惧,谭晶便选择了能够解释它的鬼神论。全因这种逃避能暂时帮助内心从迷雾中得以逃脱,情绪得以缓解。
“喂。”
“嗯?”
“这件事对你的婚礼有影响嘛?”杜绾的语气了多少都夹杂着一些忧虑。
“应该没有什么大影响,找到人才比较重要。”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度。”
“这叫什么话。”
双方都一度沉默,车厢里固定频率的颠簸声毫无新意。
“你是今天晚上到站嘛?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晚上我不回村子,去市里的家住。嗯......顺带给你买点小礼物。”
“嘿嘿,你都从上海回来了,礼物不用的。”
“要的,反正我乘着假期帮孩子补课赚了不少钱哪,就这么说好啦。”
“嗯,哪好,我期待着。”从对方的声音听得出,她很愉快。
“嗯好,先挂了。拜拜。”
“拜拜。”
躺回盖着白色床单的卧铺后,杜绾难以再次入睡,靠近床头的窗帘被盖的紧紧的。起初她还想听会MP3,没一会儿就又嫌不停作声的耳机刺痛了鼓膜。
与对铺之间的小木桌上一片杂乱。堆在上面的瓜子壳都快满出来了,这倒不是关键,对铺的大叔居然将他的臭靴子陈列到桌上。想想也不无道理,大概是怕满溢的瓜子壳从桌子上掉进鞋口里。
心中斥骂着对铺的杜绾渐渐地发现脑袋越来越沉重,终于,又坠回了梦乡。
(二)
车厢内一下子恢复了喧闹。杜绾用手背揉揉眼窝,随后将手杵在床板上坐起来,盯着窗外散着金辉的山石看个不停。走廊上,拎着塑料面盆和端着泡面桶的乘客擦身而过,各忙各的。
她穿上拖鞋来到洗手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了笑容。
回到床铺,她已经洗漱完毕了。嚼完面包,杜绾先将速写本从背包里抽出来,再将笔也掏出来,端坐在走廊过道上的椅子上。火车平均七十公里每小时的行驶时速给正准备速写的杜绾提供了较为不错的条件。很快,木铅在她手腕灵巧地抖动下发出了沙沙声。
不知什么时候,木铅停止了运作。她用小拇指轻轻撩动着画本,对车厢环境的速写就基本完成了。就这样,杜绾在一段时间内聚精会神地进行着绘画,不受喧闹环境的干扰。那些画的比例是如此的精确,自然,就像是女巫施法感应一般,只要拿着魔棒在载体上滑动,心中的景象就会纷纷跃然纸上。
叮铃铃!叮铃铃铃!急促的电铃。
空气都凝固了,心跳加速。杜绾深吸一口气,撇头回望,声音是从自己的隔间那传来的,不过,那并没有什么人,大概是吃饭或上厕所去了。
叮铃铃——闹铃响个不停。
终于按捺不住,杜绾将画本放下,张望一番,并无看到有人走来。乘客们都满不在乎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毫不关注。她起身伸头望望那整洁的床铺,一只黄色铁皮闹钟着了魔似地在白色床单上颤动着。高频的电铃声终究让人心烦意燥。她决定亲自制止这场闹钟分子的对“浮躁”的煽动行为。
“抱歉,很吵吧?还是让我来关吧。”
“啊?”她意识到了什么,忙缩回悬在半空的手。“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没人管哪。”
这个说话的娃娃脸青年中等身材,露齿一笑,很是舒爽。这种笑容虽无必要,但的确发自内心,毫无牵强做作之感,这给杜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抬手勾到了闹钟,把闹钟拍停了下来。
杜绾打量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他穿着简单干练,眉宇间还透露着学生气息,估计是个大学生吧?或许可以聊聊。不过,怎么这么眼熟?她这么想。
“噢,刚刚我想着闹钟怎么没人管......”她试着解释刚刚引人怀疑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说着扬起嘴角,笑了。这种对于不经过他人同意就擅自触动的行为,她自认为是缺乏家教的表现,如今可算是“贼喊捉贼”,所以才会有些尴尬。
“没关系,不要紧的。”男生爽快地说完,掏出耳机,往空座上靠坐下。
“啊,你是到哪一站下车?”杜绾回过神来,决定主动些。
“C站,姑娘你哪?”
杜绾走到男生坐着的椅子旁,侧对着男生坐下。“一样,我也是C站。”她理理额前的刘海,将秀发挽到耳后,“你也是上海站上车的嘛?”
“嗯,没错。”他也开始制造一些话题。“姑娘现在是在哪里学习的?”
“我?”她坐正身子,像是在应对面试官的发问。“我现在华师读心理。另外,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不用说姑娘,感觉不自在哪。同样的问题,你哪?”
“嗯,我在华理读的。今年算是刚刚毕业吧。”
“华理?那你......”杜绾想起了阿旗说的事。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对了,你知道这里嘛?”男生从背包外侧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票单“我这回就是去这里旅行的。虽然听说刚刚建设完毕,但是碰巧最近会有火狮表演。”
杜绾接过传单,将其展开,粗劣的纸料已经开始褪色,薄薄的纸单上标记出了一张俯瞰地图,在细节之处还有小标解释。
“这是......谭龙度假村!”她昂首诧异道,“不会那么巧吧,我就是去这里哪。”
“嗯,是的。”男生接回单子,叠好,重新放回包里。“去这种冷门的旅游点就犯不着人挤人了。以前去西湖玩,差点被推到水里。”
“是嘛?”杜绾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笑了起来。“那还真是不幸。”
“不过也不全怨别人。现在好多上班族,他们都只有固定的休息时间,能带着家人出来游玩的日子十分固定,游玩的景点又十分有限。”
“没办法,上海的上班族也爱往江浙跑,当然很拥挤。不然还能去哪里哪?”
“这就是人的命吧?”
“啊?”这句话让杜绾觉得忍俊不禁。“怎么说?”
“被规矩束缚。时间久了,他们就把束缚和压抑当成生活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循规蹈矩地过完余生。”
“那是当然了,这样才能获得经济支撑。倘若没有经济基础,人怎么生存?”
“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我相信有能顾全两者的实际方法。”
“可被束缚规范着活,不是很安稳吗?平平淡淡才是真,活着,不懂得忍耐可不行。”
“是吗?”闻言,男生捏着光洁的下巴,凝视起杜绾,这惹的她很不好意思。
“你,很漂亮,五官精致,眼睛到鼻子之间的比例很完美。”
“啊?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她的嘴巴微微张开。
“但......”男生靠近女生,端详起她泛红的面容。“你还是化有淡妆。我不觉得这种淡妆的习惯是你的工作需求,你只是个学心理的学生罢了,最近也不是企业招人季。这是你的一种习惯。嗯哼,我说的对嘛?”
大概是与想象中的情节不符的缘故,杜绾深感对方的唐突无礼,展现出了一丝愠色。
“侬想哪嫩奈?(上海话:怎么样哪)”
“活着,不懂得忍耐可不行。这一点你的确比我强,适应上海的都市生活,但目前你没有男朋友吧?我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为什么这么美的姑娘居然没人追求?华师的男生又不是瞎子,我想,可能是你拒绝了那些追求者。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你心气高,或者是你自卑。结合刚刚我与你的谈话,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现在你已经很愤怒了,忍耐的滋味如何?”
“你真是个彻底的混蛋,怪不得会嗑药被开除。刚刚我还在好奇,所谓的李思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男人,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蛋而已!”杜绾低声斥骂道。
空气再度凝结,邻铺的几个乘客都将头撇向了这里,希望一探究竟。
闻言的李思源,脸色苍白,像是个患了恶疾的病人,微微颔首,淡淡地说。“你知道我?”
“我的一个同学是新闻社的编辑。她跟我提起过你,我特地去信息房查看了你的论文和你嗑药的事件经过,里面印了你的照片。”
“挺好的。”李思源笑说。虽然脸色苍白,但他仍旧装出一副空有的坚强。
“不就是因为实验不顺心嘛,何必要去沾染毒品,懦夫。”杜绾将头撇向一侧,轻蔑地说。
“你,记得九五年的清华大学毒案嘛?都说是室友投毒,人哪,有抓到了嘛?”李思源与不远处的列车警察对视了一眼,“我可不相信公安查不出学生犯的案子。有报道说,和那个受害者有冲突的女生的父亲是高官。公安因此才详装出没有线索,放出抓不到嫌疑犯的公告。人在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会自己编织一个答案或顺从他人的答案来使自己信服。”
“所以?”杜绾和着对方说话。
“我不得不支持那些报道的说法。中国最高学府出了这种恶性事件,警察竟然排查不出一个学生,我不信。”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件事情?”
“王小波说,人是尊卑有道的,且这是条不变的道理。但,何为尊?何为卑?那些人,仗着自己的势力,在实验报告上弄虚作假就是不行。学者迎合着官方的心理给出预期的科学结果,这听着不可笑吗?”
“你认为自己是谁?这么说不觉得太自以为是了嘛?”杜绾无奈地说道,语气已经柔和了很多,像是再训说一个斗气的孩子。“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改变的。”
“但思想和尊严是我们最后的自由领土,我终究有权改变我自己。”李思源望着窗外,天空灰压压的一片,甚至泛出了黄色。
“这也是你嗑药的理由?”
“是的,你应该去看看乌托邦的世界。”
“太天真了。所以你想怎么样?和这个社会对立?脱离?”
“不,那种自私自利的冷酷家伙被称为‘没有良心的人’,也就是‘Sociopathic Personality’。姑娘可不能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至少我还有‘这个世界还是很值得我们去奋斗的。’的价值观。”
“依靠嗑药来奋斗?虽然很多搞艺术的人都会这样,但显然你不是。”
“浪漫主义者对生活都比较感性,以嗑药来激发灵感的只是少部分。”
“说的好听。可你根本没有生活,大说空话。”
“我现在有呼吸有心跳且脑功能正常,怎么就没生活了哪?”
“你这样幽默地回答。我难道该夸你是可爱嘛?”
“杜绾,如果你真的对我失去兴趣,就不会再和我辩驳。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你?”
杜绾苦笑道:“我就说你是自以为是......等等!”她挑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嗯?”
“天哪!就算是再后退一米,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画本上的名贴。”
杜绾惊呼:“这真是幼稚透顶!”
“这个动作叫看,不叫幼稚。”
“你是在演福尔摩斯吗。可一点都不像。”
“谢谢夸奖。”
“你这样说话是故意的?”
“姑娘的观察力还真是明锐。”
“好吧好吧,这样说话真累。我忍耐不了你,承认了,OK?”杜绾拍拍脖梗,宣布投降。
李思源仍旧望着窗外,目不转睛地笑说道:“这很好。”
“什么?”
“我为刚才的无礼向你道歉。”李思源微微抖动下巴,将嘴巴撇向一侧,“那个事情之后,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就是‘忍耐’。即使那些家伙篡改了实验报告,羞辱了我也无妨。‘为了自己的前程,请忍耐。’,大家都对我这样说。”他垂下了头。
“其实。”
“嗯?”
杜绾眼睑低垂,细声坦白。
“你刚刚说的也一点没错。我拒绝那些男生,是因为自卑。”
李思源像要安慰对方似地笑着,看向杜绾。
“我的确不是上海人,你猜对了。虽然寄住在舅舅家的时候,他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地对待我,给我最好的东西,但是舅妈就不是如此了。她过去是上海芭蕾舞团的一个舞者,我很喜欢看她教学生们跳舞,自己也会跟在教室后面学样。她看到我来了,就慌慌张张地把我赶到外面,一开始,我并不清楚原因。后来,有的学生就指着我叫黑鹅子。我明白了,她觉得我又黑又土,是嫌我丢人。”她将画本摊开,冲着从不远处驶来的餐车看去,“刚刚进大学,有很多男孩子都对我有好感,我也喜欢上了其中一位。”她慢慢挤出的笑容,重新握起画笔,“后来发现他其实毫无才华,只是想占女生便宜的小脑男罢了。”
“你觉得我也是受小脑袋支配的男生?”
杜绾诧异地瞟了一眼李思源,嘴角像被咬了一口的糖糕,慢慢扬了起来。
“让你的自我来质问我这个问题才比较好。(弗洛伊德人格理论——本我,自我,超我)”
李思源呼哧一口气,头扭向一侧道。
“服你了。”
突然,车厢内暗了下来,像是有人给列车塞进了套子里。能听到空气的嘶鸣,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黑纱。
恐惧迅速涌进了列车。隧道让人们感受到黑暗的质量,从而冻结住多数人的活动。
进隧道了不开灯吗?杜绾静静地坐着,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在黑暗中喘息。
喂,你是谁!快快开灯!开灯!有贼,要跑了!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