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些话我说了很多遍了,你们可能都听烦了,但是今天,我要再说一遍,你们这些小子啊,生在这太平盛世,哪里知道祖辈的艰苦,我们的祖先最初打下这广阔的天下是多么不易,我说的这些话,其实掌史司的书里都写着呢,本不用我唠叨,可你们又有几个人今生能认字读书呢?像小云这样的,虽出身低贱但能识文断字的,方圆百里也找不出几个啊,所以啊,趁我还没老糊涂,还能把话说清楚,能说一点就多说一点吧,你们要认真听,仔细记,刘志,不要窃窃私语,坐好了听我讲……”。
那个叫刘志的少年立刻端坐了,认真听将起来。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少年们像往常一般,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听着被他们唤作跛爷爷的老人侃侃而谈。跛爷爷的左脚是残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被唤作跛爷爷的缘故,跛爷爷不是本地人,村里在世的老人里,即便年龄最大的,也忘记了跛爷爷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只是偶尔会有大人说,好像是从北方来的,然后又会补上一句,谁知道呢,也只是听说而已,便不了了之了。也有孩子问跛爷爷是从哪里来的,跛爷爷却总是像没听见一样,又睡着了,问他本来的名字他也是这样。
既是这般,慢慢的大家也就不问了,毕竟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人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活。只是那句模糊的“北方”,却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这衍州大陆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有二十多个,其中疆域最为辽阔、国力最为强盛的,便数他们大霁国了,大霁有六城五十八郡,郡下辖县,县下辖亭,亭下辖若干村庄,而他们所在的柳村,乃是中原的一个普通的小村子,隶属青城管辖。青城之北,是寒冷的留阳城和大霁的国都吾王城,难道跛爷爷来自留阳城?甚或是吾王城?谁知道呢,人们打个哈切,又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最早的时候,这天与地还是一体,世界只是一片虚空,”跛爷爷从身上摘下他的酒葫芦,轻轻嘬了一口,压一压喉中的痰,“后来,像所有事物一样,这虚空起了变化,天与地逐渐分离,经过亿万年的孕育,天上有了云,有了风雨雷电,地上有了山川河流,有了峡谷湖泊,但还少一样东西,小云,你说说,少些什么?”
“少了生命,跛爷爷。”庄沐云答道,这是一个长相秀气的少年,着一身干净的灰色长袍,像周围所有伙伴一样,因为尚未成年,头发向后梳起,自然地落在肩上。众多伙伴里,也就他读过书。
“不错,”跛爷爷嘴角微微上扬,“这世界再大,再丰富,少了生命,便不能算是世界。于是啊,又经过亿万年的演化孕育,在那大地之南、江河之西的昆仑山上,出现了第一个生命,间神。”
少年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间神最初不叫间神,而是叫别的什么名字,谁让当初世间只有他自己呢,随便他叫什么,也不会有人和他重名。间神生来便是一个壮硕的男子,他住在大地之树的边上,食其果而生,采其叶御寒,每日饿则食,困则睡,不会变老,不会生病,更不会死去。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有一天,间神突然感到很寂寞,他决定去找些什么东西,至于到底找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能找得到,而一旦他找到了,他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他从昆仑之巅出发,先向北而行,越过高山和荒漠,走到天山后向东折返,穿过草原,一路走到东海,间神走到哪里,大地之树便随他的脚步,将根长到哪里,于是本来荒无一物的大地出现了飞禽走兽、花草树木,间神用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几乎走遍了衍州的每一个角落,生命也因此遍布了整个衍州。间神最后走到了南海,他踏浪而行,在南海漂泊了三十七天,就在他决定返回陆地时,奇迹发生了。”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槐叶飘下,落在少年们的肩头,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从第三十七天早上开始,一条瘦弱的影子便开始跟在间神的身后,间神走到哪里,影子便游到哪里,起初间神没有在意,一直到晚上他无意间一个回眸才发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东西。那是一条美丽的人鱼,下身是鱼的尾巴,上身却和间神一样,,她的头发乌黑秀长,双眼在月光的映衬下无比动人。间神赋予她双腿,把她带到陆地上来,并给她取名凝桑。三年后,间神与凝桑生下了一儿一女,姐姐落啼,弟弟明磊。落啼明磊和父亲母亲一样,不会生病,不会衰老,更不会死亡,一家人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三百年后,间神无意间发现明磊与落啼不知何时竟然相爱了,还生下了两个孩子,由当和以然,间神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愤怒的他让明磊执掌白天,落啼执掌黑夜,姐弟二人从此永远无法相见,间神还花了大量时间寻找由当与以然的踪迹,但明磊和落啼却早已将孩子藏匿了起来,无论间神如何寻找都没有结果。无奈之下,间神决定以诅咒惩罚由当和以然,使其饱受疾病折磨,并不再是不死之身,而是会逐步衰老,直至死亡。但由当与以然却以繁衍的方式,留下子孙,子孙又有子孙,如此,人诞生了,虽然我们都会死亡,但我们却通过繁衍,让人这一智慧的生命绵延不绝······”
“志哥哥,云哥哥,要吃晚饭了。”不远处走来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四五岁,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披在身后,十分可人。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跛爷爷又呷了口酒,“都回去吧。”
少年们起身拍掉尘土,各自回家。
“小英,今天你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都没看见影子?”刘志将脚下的石子儿踢到一边。
“我今天去封镇的河里捞了几条鱼,待会儿做好了给你们送去。”小英回道。
“封镇?你自己去的?来回可有二十多里呢。”说话的是庄沐云。
“是啊,一大早就出发了,刚回来。”
“好啊你,”刘志一把扯住小英的辫子“自己去耍,却不带上我们?”
“刘志!你给我放手!”小英大叫。
“我就不放!”
“待会儿连鱼汤都不给你喝!”
“你说,下次去封镇带不带我们?”
“我带傻胖儿去也不带你去!”
“好,小英,你够狠。”
“你快放手!”
“不放,就不放······”
“我先走了,”庄沐云说,却没有人理他,“唉,真是对冤家。”
一处小小的院落,两间简易的草房,院子里一座窝棚,一口井,这就是庄沐云家。
还没进家,一阵“叮叮当当”金属敲击声便传来。庄沐云的父亲庄启,是名铁匠。
“我回来了。”庄沐云推门进来。
“饭做好了,”庄启站在窝棚下,手里握着铁锤,“你先吃吧,我待会儿再说。”
“知道了。”庄沐云从井里打起来半桶水,正洗着手,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喊声。
“老庄啊!”进来的是陈婆婆,这附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媒婆。
“婆婆好。”庄沐云问候道。
“哎,小云又长高了,待我解决了你爹爹的婚事,立马也给你说一厢媳妇。老庄啊,这次这个你保准相得中······”
“陈婆婆,”庄启打断了她,“咱们屋里叙。”
“好好,屋里叙。”
陈婆婆随庄启进了屋里,庄沐云来到另一间屋里吃饭。
“你看看你,”还没坐定,陈婆婆就忍不住埋怨了,“这屋子都乱成什么样了,就缺一个女人给你收拾。”
“婆婆,我以为我已经跟您说清楚了,我现在没这个打算。”
“我知道,”陈婆婆一笑,“你素来不善言辞,这男女之事于你而言害羞的紧,没关系,婆婆已经帮你看好了,周庄有个颜的寡妇,丈夫去世四年了,她已过了三年守节期,膝下无子,也正寻摸着再嫁个人家,我一下子便想到了你。”
“多谢婆婆美意,庄启心领了,只是此事却万万使不得。”
“为什么?”婆婆很不解,“当初你一人带着小云来到这柳村时,我便有意为你续弦,你推脱了,我以为你是觉得小云还小,怕他受委屈,便将此事放下。如今小云也长大了,你还担心些什么?”
“庄启没有什么担心的。”
“那是看不上我老婆子给你找的媳妇?”
“婆婆的眼光,庄启自然一万个放心。”
“那你是为什么?你可真要把我弄糊涂了。”
“庄启一个乡野铁匠,性情愚钝,平日里散漫惯了,真若续弦,只怕苦了人家。”
“你这是哪里的话?你平日里行事确有些怪异,秋收的时候别的铁匠都在铸镰刀,你却在钉马掌,春天人家铸铁犁,你又去打镰刀。但婆婆知道你绝非散漫愚钝之人,你看你孤身一人,不是把小云拉扯的甚好么?你虽为铁匠,却没有让小云继承父业的意思,也不像那些有钱人一样,送孩子去什么神武院习武,而是教他识文断字,我上次来看见小云的书多的都堆到床底了······”
庄启的神色微微一变。
“婆婆知道,你非池中之人,你不像我们,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初你为何来此,你不说,我也不问。但你一个人这样孤苦伶仃,也不是办法,小云现在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自己过活。到时你怎么办?孩子也不能一直没娘吧。”
“婆婆教训的是,只是······”
“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索性痛快的告知我老婆子。”
“沐云母亲虽去世多年,庄启却自始至终无法相忘,这心间,只怕再容不下别的女人。”
陈婆婆不说话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隔壁房间里,庄沐云的碗筷纹丝未动。
“唉,”陈婆婆叹口气,“你呀!”
庄启送陈婆婆出门,至门口,婆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婆婆慢走。”庄启深深作揖。
“也不知是位怎样的女子,去世这么多年还能使你如此念念不忘,她在天之灵也算是有福气了。”说完陈婆婆便走了。留下庄启一人站在门口,神色复杂。
“慢点吃,”父亲一进门便看见庄沐云在狼吞虎咽,“书都白念了么,这吃相成什么样子?”
“书中的教诲自然没忘,”庄沐云一边说一边继续狼吞虎咽,“只是父亲今日做的饭菜异乎寻常地好吃,忍不住吃得猛了些。”
“是么?”庄启半信半疑:“今日的饭菜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父亲也快坐下吃吧,待会儿要凉了。”
“好。”
庄启坐下,夹一口饭菜到嘴中,慢慢咀嚼。庄沐云一边吃一边偷瞄父亲的脸。
“臭小子,”父亲说话了,“又来戏耍你爹,明明盐放多了,咸。”
“哈哈,”庄沐云有些得意,“所以我才让你快些吃啊,待会儿凉了不就更咸了。”
“嗯,说的也是。”
爷儿俩皱着眉头把菜吃完了。
“云哥哥。”小英的声音。
“糟了,忘了。”庄沐云说。
“什么?”父亲问。
“鱼。”
话音未落,只见小英用盘子捧着一大条鱼进来了。
“你们!”小英瞪着那双大眼睛,“我不是告诉了你我会送鱼过来么?你们怎么又吃完了!”
“怪我怪我,”庄沐云看着小英手中的鱼,回想起刚才的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给忘了。”
“那正好,”庄启也咽了下口水,“我们也吃完了,给刘志他们家送过去吧。”
“我已经给他们家送了,这条就是给你们的。”小英语气里透出不满。
“好了好了,”庄沐云轻推着小英的背,“你的好意我们收到了,刘志家人多,这条鱼还是给他们吧,走,我与你一起去。”
“真是的,刘志总是欺负我,我还要把这条鱼也给他,真是上辈子欠他的。”小英嘴上不情愿,脚下却已经往刘志家走去了。
天已然黑了,今晚的月色很明亮,静谧的村庄里,老人们端着碗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孩子们则在月光下追逐打闹。
庄沐云与小英一路往刘志家走去。
刚踏进刘志家的门,一阵孩子的吵嚷声便传来:“鱼头是我的!”
“我的!”
“我的!”
“别吵了,”小英进门将鱼放在桌上,“吃这条。”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一条鱼眨眼间便消失了。
“不是送了一条么,”刘志的母亲问,“怎么又送一条?”
“只怕是人家小云不要,才给我们的吧。”刘志扒拉着碗里仅剩的几粒米。
“不想吃你可以不吃。”小英将嘴一噘。
庄沐云:“大娘,小英送去我家时我已经和父亲已经吃完了,这鱼凉了便不中吃了,所以给你们送来。”
“我说的没错吧,”刘志似有些得意,“果然是人家不要才给我们的。”
小英:“大娘,你看他!”
母亲冲着刘志:“你闭嘴,人家小英一片好心,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刘志不吭声了,他放下空碗:“沐云,咱们去外边耍吧!”
“好啊。”
“等等,我也要去!”小英生怕被落下。
刘志一把抓起庄沐云的手臂便往外跑:“等你追上我们再说吧!”
“刘志!”小英叫着追了出去。
晚风吹过村头的打谷场,带来些许凉意。柳村的人习惯了吃过晚饭后在这里坐一下,消掉一日的疲倦。
四个少年并排坐在打谷场的草垛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祥和。
刘志:“傻胖儿,隔壁庄里那几个小子又欺负你没?”
傻胖儿正专心地吃着一只烤地瓜,听到刘志问他便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下嘴:“没有。”
刘志:“他们再欺负你,你就还告诉我们,知道了吗?”
傻胖儿:“知道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刘志:“小英,你将来要做什么?”
小英:“我姑妈在青城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佣人,今年夏天她托人捎信过来,想让我也去,她可以照应我。”
刘志:“做佣人?好玩么?”
小英:“那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人家的一个使唤丫头,人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过每月有三两银子,我省着点花,过几年应该会积攒不少吧。”
刘志:“然后呢?”
小英:“然后就找个人家嫁了呗。”
刘志:“再然后呢?”
小英:“再然后就生孩子,操持家务,跟大家一样。”
刘志:“切,真没劲。”
“那你呢?”小英反问:“你想做点什么有劲的?”
刘志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我想进神武院,练就一身盖世武功,然后领兵打仗,为我大霁建功立业,成一代名将!”
小英:“你这志向真够远大的,你就想吧。”
“唉,”刘志叹口气,“说的是啊,我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这么穷,怎么进的了神武院。再说现在有钱也不好使了,进神武院要靠人脉才行啊。”
小英不说话了。
“不聊我了,”刘志将目光收回,“沐云,你将来想做什么?”
“嗯?”庄沐云的思绪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我说,你将来想做什么?”
“嗯······”他沉思良久:“不知道。”
“不知道?”小英和刘志同时惊呼。
“怎么了?”庄沐云很不解。
刘志:“沐云你今年多大了?十六了吧。”
“嗯。”
“虽弱我一岁,但也快到及冠之年了,怎么会到现在对自己的未来还没有想法?”
小英:“那你以后怎么生活呢?”
“谁晓得,”庄沐云打个哈欠,“走一步看一步吧。”
刘志:“我看你爹没有要你子承父业的想法。”
“云哥哥读这么多书,”小英一脸认真,“该去官府考个文吏。”
刘志:“文吏有甚意思,我大霁以武立国,男儿理应征战沙场以死报国,才不枉在世上走这一遭。我说的对吧沐云。”
庄沐云:“书上是这么说的。”
小英:“那只是你的想法,云哥哥又不是你。”
“这不是沐云没想法么,我只是提点建议。”
“想那些个作什么,”庄沐云身体往后一仰,躺在了草垛上,“还是想想明日去哪里耍吧。”
“好,想想去哪里耍。”刘志躺下。
小英:“傻胖儿,你将来要做什么?”
“烤地瓜。”傻胖儿又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下嘴。
小英也躺下。
三个少年凝视着眼前的星空,这一刻,无比美好。
庄沐云回到家,夜已深了,父亲房间还亮着。
“哒哒,”他敲一敲父亲的房门,“父亲,我回来了。”
“哦,”房间里传出声音,“早些歇息吧。”
“是。”庄沐云回到自己房间,却并未立刻入睡,而是点起油灯,读起书来。
他的房间不大,堆满了书,有一个书架,早已塞满了,一张不大的书桌,也堆满了书,只留下中间一小块地方用来写字。十岁之前他的书都是父亲买的,十岁以后他自己买的多,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后来读的时间长了,慢慢成了一种习惯。父亲以打铁为生,不耕田种地,所以他不像别家的孩子般要做农活,夏季与秋季人家正忙的时候他无事可做,连个玩耍的伴儿都寻不到,父亲打铁又从不要他帮忙,所以他只有读书派遣无聊,他也曾主动到小英或刘志家的田里帮忙,结果做什么都不像,到头来反要落得二人的奚落,刘志甚至说他力气连小英都不如。如此,只好再去读书。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呢?他想起刚刚小英的话。
“做个文吏?”庄沐云抬起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风有些急了。
“谁知道呢,”他将目光收回,微微苦笑,“读书本身就很有乐趣了。”
三十六册的《衍州史》,他正在读第三遍。该买些新书了,庄沐云想,这次买些什么书好呢?要是那个人来了就好了,每次他都会带给自己好多闻所未闻的书。
大概三更天的时候,他读到眼睛睁不开,才睡下。
夜很静,整个村庄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庄沐云推开房门,天阴沉沉的,刮着猛烈的西北风。
“好冷。”他赶紧关上门,添了一件衣裳。
“吱,”父亲推开他的房门,双手提进来一只火炉,炉子不小,但父亲提着却显得很轻松,“这鬼天气,怎么突然这么冷?”
“是啊,”庄沐云伸手帮忙,将炉子摆正,“明明还不到冬天。”
“照这个势头看,这两天下雪也说不定,今天起你这屋子里就该用炉子取暖了。”
“好。”
“饭做好了,吃过后你去给刘志家送两筐炭去,天气转这么快,他们家怕是还没有准备。”
“知道了。”
吃过饭,庄沐云装了两筐炭,肩上背一只,双手抱一只,去了刘志家。刚要进门,便发现小英提着一只包袱走了过来。
庄沐云:“你这是去哪里?”
小英:“和你一样,我和我哥穿剩下的棉衣,我娘让我送过来。”
进了屋子,放下木炭与棉衣,庄沐云这才看见四个孩子还在被窝里,屋子里果然还没生火盆。
“大娘,刘志去哪了?”他问。
山上的风比山下猛烈许多,败叶密密麻麻地从头顶上落下,刘志紧紧身上的单衣,往冻僵的手上哈了两口气,继续挥舞手中的利斧。
“我和父亲一人一百斤柴,便是二百斤,运气好的话能卖一钱银子,这一钱银子可以买到三十斤炭,省着点用,能用两天多一点,”刘志在心中计算着,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砍柴的速度,“虽然每年冬天沐云都会给我们送炭,但也不能就指望人家。”
爷儿俩一个多时辰砍完了柴,用根棍子担起来,往封镇去了。
十几里的路,中间几乎没有停歇。两人一直走到镇上,找到一个人比较多的地方将柴卸在路边,才喘了口气。
按他们往常的经验,到不了午时,这两担柴便能卖出去了。
果然,刚过半个时辰,便有人来买他们的柴,价钱和刘志期望的一样,二百斤柴,一钱,条件是送到家里。父子二人于是又担起柴跟着那人走了。
三人一直走到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与别处不同,宽阔的很,胡同里很安静,只有一户人家,抬眼望去,气派的大门之上有两个字:郎府。三人却未走正门,而是从旁边一个侧门进去了。
将两担柴放在厨房外,那人便让父亲随他去取钱,刘志则在原地等着。
正无聊时,刘志忽然听见近处似有人群在喊,出于好奇,他顺着声音寻去,却见在旁边的一处院落里,几个下人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个少年鼓掌叫好。
那少年与他年岁相仿,身着锦缎长衫,虽不算华丽,却也有几分贵气。只见他双手叉腰,下巴微微上扬,面带微笑,似乎十分得意。
“少爷,再来一个!”有下人喊。
“对,再给我们变个戏法!”
那少年的脸色却突然难看:“谁说这是变戏法?”
下人们都不吭声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这是武功!是元术!人体遍布元脉,只有经过习武,才能将元聚于一处,用于进攻,或防守······嗨,我跟你们说这些作甚,来来来,你们听好了······不对,是看好了,少爷再给你们露一手!”
“好!”下人们一扫刚刚的紧张情绪,又鼓起掌来。
刘志也忍不住想看看这个人要做什么,一时间忘了要走。
那人走到墙角,随手拎出一盆花来。
“少爷······”一个下人欲说些什么。
“哎——”那人却做出禁声的手势,下人立刻不敢言语了。
只见那人将花盆置于院子中间的花坛边上,然后后退了七步。
“你们听好······不对,是看好了,狂风怒海蛟龙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将双掌向前一推,“哐当”一声,花盆已然碎成了片。刘志似乎看见,刚刚那一瞬间,那人的双掌,还微微发着光。
一时间,院落里鸦雀无声。
“咝——”刘志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
“谁人在那里?”那人似乎察觉了这微小的动静,霎时间便往刘志的方向拍出两掌。
“啊——”刘志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自己先动了,他马上跳将开来,躲过了第一掌,只是这第二掌却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结结实实地打到了胸口上。
“你们认识此人么?”那人指着躺在地上的刘志问。
下人们都摇头。
“那便是贼人了,看我不······”
“少爷住手!”说话的是刚刚来买柴的人,“此人是来送柴的樵童。”
“哦?送柴的?”
“正是。”
刘志父亲马上作揖:“犬子不知何处顶撞了少爷,少爷宽宏大量,还请恕罪。”
“这样啊······哈哈哈,怪我怪我。”那人赶紧过去将刘志扶起来。
“你无碍吧,不好意思啊,是我太敏感了。”那人抓着后脑勺。
“不······不妨事,”刘志捂着胸口,“是我太冒昧了,挨这一掌也是活该。”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刘志。”
“刘志,好名字!我叫郎梓。”
“浪子?”
“郎梓。你方才进府是没看见么?这里是郎府啊。”
“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郎员外家?”
“什么大名鼎鼎,不过确是郎府没错,怎么,你当真没看见么?”
刘志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识字。”
“哦,是这样······”这回轮到郎梓不好意思了:“那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刘志:“你是不打不相识,我是不挨打不相识。”
“啊哈哈哈······”郎梓忍不住拍了一下刘志的背。
“咳咳咳······”刘志却被这一拍拍得咳嗽起来。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郎梓连忙道歉,“不过你学没学过武功?”
“我一个乡野农夫的孩子,哪里学过什么武功。”
“是吗,”郎梓若有所思,“方才见你身形敏捷,我两掌被你躲过一掌,还以为你习过武呢。”
“我只是一时害怕,胡乱躲闪罢了。”
“如此看来,你于武学上颇有天资,不学武可惜了。”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刘志叹口气,“怎奈家境贫寒,只得作罢。”
“唉,”郎梓也叹口气,“想当初我进神武院,也是我爹花了大力气托人,使去许多钱财,我才有此机会习武。兄弟,不好意思,帮不了你啊。”
“嗨,少爷何出此言,莫说少爷帮不上忙,便是帮得上,你我初次相见,我又何德何能求得少爷帮衬。”
“无论如何,你我今日相识便是有缘,”郎梓转身对着下人,“你们听好了,刘志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你们对他便要像对我一般尊敬。”
郎梓:“你我从此便是朋友,以后在封镇,谁个与你作对,你只管告知我,我给你做主!”
“多谢少爷。”刘志作揖。
“哎呀······”说话的是刚刚买柴的人。
“怎么了牛管家?”郎梓问。
“这花盆怎么碎了?这是前日刚有人送与老爷的名贵花种啊!”
“啊······这个,这个······”郎梓一下子慌了手脚,“那个阿玉啊,饭做好没我饿了······”
刘志拿着银子买了炭,又急忙与父亲赶回家里,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进屋,看见里面已经烧起了温暖的火盆。
第二天,风停了,只是天却依然阴沉沉的,今天似乎比昨天更冷了。
“沐云,”刘志推门进来,“啊呦,你这屋里确实暖和,看来火炉还是比火盆好用啊。”
庄沐云正埋头读书:“怎么了,什么事?”
“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刘志一把抓起他正在读的书:“读什么呢?”
“是······”
“别说话别说话,这几个字我认得,你告诉过我,是衍······衍州史,对吧。”
“对的。”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闲着无事,重读一遍。”
“你呀,”刘志往床上一躺,随手乱翻手中的书,“若要真正长见识还得去外面闯荡才是,书上读来的东西到底是浅的。”
“这话不假。”庄沐云赞同道。
“哎你猜我昨日去封镇卖柴碰见什么了?”刘志突然从床上坐起。
“什么?”
刘志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过程中又免不了添油加醋。
“真的,”他说,两眼直直地盯着庄沐云,怕他不信似的,“我当真看见他的两掌发着光!”
“你看见的应该是元术,”庄沐云向他解释,“我在《尚武记》里读到过一些,武功分为外功与内功,外功包括拳脚兵刃,也叫博术;内功,也就是元术,来自于人体的元脉······”
“元脉?在哪儿呢?”刘志迫不及待地问。
“元脉遍布全身,有着它自己的运行回路,所以又叫元脉回路,只有习武的人才能掌握元脉回路,并以此凝聚周身的元,将其集于一处用于攻击或防守,你看到那位什么梓来着?”
“郎梓。”
“对,郎梓,他就应该是将周身的元聚到了手掌上,你看到的光是元的外化展现。”
“这样啊······”刘志若有所思:“那如何才能掌握自身的元脉,修习元术呢?”
“这我怎么晓得,书上也只是大略说了原理罢了,我若知晓,不早就练就了武功了么?”
“也是,”刘志嘟囔,“若是书上写了,便人人都晓得如何练武,还要神武院作甚。不过他又是如何得知我当时在他身后的?我明明没有出声啊。”
“这个应该叫做元感力吧,总之就是修习武功的人能感应到自己周围有陌生人,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哐当,”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小英。
“喂,快将门关上,”刘志说她,“寒气都进来了。”
小英一脸的不满:“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去外面耍,闷在这屋里作甚?”
刘志:“外面耍什么?那么冷。”
“你们还没看见吗,下雪了!”
“啊?”刘志走到门口处:“哎呦呵,还真是!”
庄沐云打开窗子,下的还不小呢。
“糟了,我要回去了。”刘志拔腿便往外跑。
“哎,你去干嘛?”庄沐云问。
“我得赶紧跟我爹去砍柴,再下大些就上不了山了。”刘志说着已经走远。
“他去不了了,”小英看着庄沐云,“咱们去耍吧。”
“我也去不了,父亲出门了,我得看着家。”
“你们俩可真没劲,我找傻胖儿去了。”小英径自离去。
庄沐云抬头望着漫天雪花,那个人终于要来了。
通向柳村的一条小道上,两匹瘦马顶着雪花缓缓而行,后面的那匹驮着装成木箱的行李,前头那匹则驮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坐着,而是横趴在马背上,像是睡着了,他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绳的另一端绑着一只酒葫芦,口开着,里面的酒不知是喝完了还是撒光了,背上是一只长长的包裹。这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但即使趴在马上,也能看出他身形高大,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他被杂乱的头发遮住的左眼——那是一只盲眼。
“哒哒。”庄启敲了敲眼前的门。
“谁呀?”开门的是杨爷爷,柳村的村长。
“杨大叔,您要的锅我给您送来了。”庄启把锅递将过去。
“哦哦,”杨大叔赶紧接住,“这次你倒是挺快。”
“嘿嘿。”庄启不好意思地笑笑。
杨大叔:“老规矩,欠你的银子年下一并给你。”
“银子就算了,庄启有一事相求。”
“哦?你有什么事?”
“您山前种的那片松树,能不能给我一株?”
“当然可以,只是那些树有些小,一株够么?”
“够了够了,我只是做件小家具。”
“那好,你只管去挑,相中哪棵,只管砍了便是。”
“多谢大叔。”
“扑通。”马背上的人掉了下来,直直地摔在雪地上:“哎呦······”
庄沐云听到声响来到门外:“九叔,你又喝多了。”
被叫做九叔的人站起来,一手捂着头,用一只眼睛打量着庄沐云:“好小子,果然又长高了。”
“你爹呢?”九叔问。
“出去了。”
“什么?明知今日是初雪,却不在家备好酒菜迎接我?”
“只要你还和往常般,酒菜自然少不了你的。”庄沐云回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是这样,放心,九叔都给你带来了,在后面的箱子里。”
“还是九叔懂我,”庄沐云笑了,“不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能在每年初雪时准时到来?”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九叔有些得意,“你九叔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间又懂奇门遁甲、星相占卜,算出个初雪时日又有何难。”
“真的假的?”庄沐云不相信:“比星术师算的还准?”
“切,”九叔一脸不屑,“星术师有甚厉害的,不过是一群马屁精。”
“那也比你这个浪人好。”说话的是正向这边走的庄启。
“你去作甚了,不来迎接我?”九叔故意装不悦。
“你一年来一次,路比去你自己家还熟,哪里用我接了?”
“话是这么说······”
“小云,去拿把斧子,”庄启转身对九叔,“你来的正好,走,随我去后山。”
“作甚?”
“自然是有事。”庄启说着接过斧子,拉起他就走。
“哎你这人······”九叔无奈只好边走边喊:“沐云啊,书在箱子里自己拿,啊还有,帮我把马喂了······”
“知道了。”庄沐云说,两人已走远。
“我刚来,你不说为我接风洗尘,反倒要拉着我干活儿,这种事也就是你能做出来。”九叔抱怨。
庄启不说话。
“老九回来了。”有人跟他打招呼。
“刚到刚到,”九叔弱声向庄启嘀咕,“没想到因为小云叫我九叔,旁人便将我当成你九弟了,我雁天九明明比你大啊。”
“你不是说自己生下来便是孤儿么,也不知自己是何年何月所生,或许我比你大也不一定。”
“得了吧你,少占我便宜,看面相也知道我年龄长于你。”
二人说着已来到山前那片松林,庄启寻到一株合适的,挥斧砍将起来。
庄启:“这一年你都到了那里?”
雁天九坐在一方石头上:“西域。”
庄启:“可寻得他们母女二人的消息?”
雁天九摇摇头,打开酒葫芦,见没有了酒便又合上。
庄启:“莫要灰心,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你找,最终总会找到的。你不是说今年便能见得黎原先生么?占相如何?”
雁天九:“人是终于得见了,只是却不曾占卜。”
“为何?”庄启不解:“你苦等黎先生这些年头,不就是为了求得一卦。”
“临占时我改的主意,”雁天九轻叹一声,“我忽然想到,占相合我意固然好,若不合我意,这下半生我当如何自处?若占相说我最终寻不得她们母女,我今后还能做些什么?”
庄启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也罢,这样勿论结局,你心中总算有份牵挂,有份希冀,一切就听间神的安排了。”
雁天九:“只恨自己当年气盛,一门心思要做什么天下第一,最后失却了最亲的人,是我对不起她们。”
庄启:“现在还说这些作甚,你已不是当年的雁天九了。”
雁天九:“话虽如此,却终究是我的过错,不然她们母女也不至于到现在音信全无。”
庄启:“算算时间,女儿和小云应该差不多大了吧。”
雁天九:“是啊,如果她们还在人间的话。”
庄启:“说甚丧气话,她们当然还活着。”
雁天九苦笑:“当年我树敌无数,但愿仇家也能如我一般,寻不到她们母女吧。”
寒风吹下几片落叶,雪比刚刚更大了。
“不说我了,”雁天九打破沉默,“你呢,这一年过得如何?”
“老样子。”庄启挥舞着斧头。
“沐云过了年下就十七了吧,还不为他考虑成亲的事?”
“那孩子自个儿说没这个意向。”庄启停了下来。
雁天九:“他还年轻,知道个甚,你这个当爹的与他做主不就是了。”
庄启轻轻一笑:“你莫看这孩子平日里话不多,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他读的书,比你我加起来读的还要多出几倍。”
雁天九:“你这是取笑我了,明知我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还谈读书。”
庄启:“我取笑你作甚,他自己说的尚未有这方面的想法。”
雁天九一副不满的神情:“你啊,有时候是真够糊涂,就算他有想法,又怎好意思与你说?你自去为他挑一个相貌、人品都不错的姑娘娶了便是,我看老崔家那个小英,那女娃便不错嘛。”
“那如何行得!”庄启当即否定。
“若不让他成亲,我便去为他寻得一间神武院,一个男子汉,总得习得一身武艺,于这世间闹出点名堂才行。”
“越说越远了,你我今日这般是为何?不就是为了躲开那个杂乱的世道。如今好不容易躲开了,却要孩子再去趟这趟浑水么?”
“亲也不娶,武也不练,那你想让孩子如何?他都十七了!”
“当年我所为之事皆是父亲逼迫,而我心中所思所想却无人关心,那时我便打定主意,若有朝一日我自己也有了孩子,必不向他施加半点压力,所为之事皆由他自己做主。”
“但他也得自己做得了主啊,沐云自小便泡在书堆里,缺乏生活经验,而你对他的未来,说好了是与他自由,说难听些,是不管不问,他连个方向都没有,又如何做自己的主?”
庄启叹口气:“你说这些我又何尝不曾想过,只是总觉得时候未到,他还太小。”
雁天九:“十七还算小?那你告诉我多大才算大?我十五岁时已经把武林搅得腥风血雨了,而你那时的成就比我还高。”
庄启:“而今说那些个作甚?你放心,有机会我会找沐云谈谈的。”
雁天九:“那便好,来吧!”
“来什么?”庄启不解。
“坐这么久了,也该运动运动!”话音未落,只见雁天九周身皆焕发出暗红色的光来,地上的落叶顺势腾空而起,夹杂着漫天雪花,朝庄启所在的位置呼啸而去。
“在这里?被旁人看见怎么办?”庄启这么说着,却也不由得催开元脉,同样以落叶和雪花迎接对方的这一击。
“嘭!”两股力量对撞,落叶雪花瞬间化为乌有。
“怕些什么?”雁天九不知何时已来至庄启眼前,他以双指为剑,直逼对方喉咙:“给他们看便是!”
庄启却微微一闪,轻松躲过他的攻击:“好,只是当心莫伤了人家的树!”
“好说!”雁天九又是一掌。
对话间,二人已走过数十招,雁天九狠辣凌厉,以攻为主,庄启则防范有余,适当反击。一片松林被两人搅得天翻地覆,松叶、雪花乱飞,只是如庄启所言,未曾伤及树木分毫。
“过瘾!”雁天九大喊。
终于,在走到六百多招时,庄启的胸膛已然被雁天九点住,而他自己的双指则距对方额头尚有三寸。
“你又慢了。”雁天九气定神闲。
“太久没练过了,荒废了······”庄启说话却有些喘。
“唉,”雁天九边叹气边收回招式,“现在赢你有甚用处,若是当年能赢你就好了,为什么我距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差一步?”
“这大概,就是你的命吧,”庄启说,“好了,快随我砍了这棵树,也好回去请你喝酒。”
“这么麻烦!”雁天九说着再次以指为剑,向庄启砍的那棵树猛然划出。
“扑通!”树倒了下来。
“扑通!”这棵树后面的一颗也倒了下来。
“扑通!”第三棵。
“扑通!”第四棵。
······
“那个······”雁天九揉着额头:“这谁的树啊,我赔给他行不行?”
两人一前一后扛着木头回了家,天色渐渐黑了,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
把木头放下,庄启听见厨房里有声音,还有阵阵菜香飘来:“沐云,你在烧菜?”
厨房里出来的却是小英的父亲。
雁天九:“哎呦,老崔!”
老崔:“沐云哪里懂得烧菜?还不是我烧的,不过你们俩干甚去了,老九,你刚回来便往外跑。”
“还不是他,”雁天九指着庄启,“我一回来他就拉我干活儿,你说有这样做大哥的吗?”
两人互相作揖:“愿间神护佑。”
听到声响,庄沐云从自己房间出来,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刘志、刘志的父亲和小英。
雁天九:“哎呦,老刘!你们都来了!”
雁天九与老刘互相作揖:“愿间神护佑。”
刘志:“九叔好。”
小英:“九叔好。”
“小志也长高了,还有小英,越发的标致了,好好好,老刘,”雁天九拍着老刘的肩膀,“今晚一定不醉不归啊!”
老刘:“嗯嗯,好好······”
雁天九:“哈哈哈,你还是那么不善言辞,那么老实。”
老崔:“你们先进屋去,菜马上就都准备好了。”
三个人来到庄启的房间坐下,孩子们则进了沐云的房间。
不一会儿的功夫,饭菜便都上齐了,两个房间一样,只是这边多了酒。
“要说繁华,”二两黄汤下肚,雁天九的话更多了,“一般人首先便想到吾王城和容城,无他,一个是我大霁国都,一个地处沿海,商贸发达,但是根据我这几年云游西域的经验来看,如今的敦煌城,比前二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就打趣我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吧,”老崔表示怀疑,“那敦煌地处偏僻,千里黄沙,乃蛮族聚居之地,还能繁荣?”
“切,”雁天九夹一块肥肉到嘴中,“我骗你作甚,你莫看这敦煌地处偏僻,但近年来其与西域多国通商,中原地区往来之商物莫不经其转运,其间的利润高的很嘞!我再问你,如今的富商巨贾都往哪跑?”
老崔:“你莫不是要告诉我都往敦煌?”
雁天九一拍大腿:“正是!”
老崔:“还说不是骗人,这天下谁人不知容城才是商客们最向往之地。”
雁天九:“容城自然不差,只是繁华多年,而今的容城,俨然成了周、王、杨、程四大家族的天下,其城主萧戕年近六旬,守业有余,开拓不足,新晋商客在容城难有立足之地。敦煌则不然,城主方羽良正值壮年,锐意进取,而今重开丝路,与西域诸国之关系一年强似一年,且给予两方商客诸多方便之策,故如今凡有经商之意者莫不首推敦煌······”
庄沐云的房间里。
“这便是九叔为你带来的书?”刘志边啃着手中的鸡腿边翻着一本书问道。
“正是。”庄沐云摸着自己吃饱的肚子,躺在床上呆望着屋顶。
“青······史······”刘志努力在封面上寻找自己认得的字。
“《青楼艳史》。”小英不耐烦地替他读出来。
“就你知道的多!”刘志丢过去一个白眼。
“应该还有吧?”小英问沐云。
“都在桌子上。”
小英走过去逐一翻检:“《西域妖女传》,《月之艳谭》,《出东海艳遇小录》······怎么尽是些污言秽语的书?”
庄沐云:“我也纳闷儿,以前他不这样的。”
刘志:“沐云,既然现在坐在那间屋里的是你九叔,那你应该还有八叔、七叔的吧,他们都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
“从我记事起,就只见过九叔,至于你说的八叔、七叔什么的,我也没见过,父亲从来不许我问他以往的事。”
小英:“啊?你也没见过!你父亲还不许你问,那你这些年过得多闷啊,连自己从哪来的都不晓得。”
庄沐云:“习惯了就好了。”
刘志:“不过你九叔的那只眼又是怎么盲的?是生来便是这样,还是后来出了什么事?”
庄沐云:“这个我也问过他,据他说是小时候一个意外导致的,但是什么意外,他没说,我也没问。”
小英:“你九叔够神秘的。”
刘志:“何止是他九叔,沐云他爹也很神秘。”
小英:“要不要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聊什么?”
刘志:“我正这样想呢。”
小英:“切,马后炮。”
刘志:“你说谁马后炮?”
两人说着已然跑出屋去,庄沐云想叫住他们,但显然没用。
三人来到窗下,探头向里张望。
老崔:“大食的女人才是最妖艳的!”
雁天九:“你见过大食的女人吗?”
老崔:“未曾,只是······”
雁天九:“那便是不知道了,我告诉你,波斯女人才是最妖艳的,那歌喉,那身段儿······”
另一边,庄启与老刘将头抵在一处,手搭在对方肩上,显然已喝多了。
庄启:“老刘!兄弟!”
老刘:“哎,哎······”
庄启:“兄弟,兄弟啊······”
老刘:“兄弟······兄······”
庄启猛地一拍老刘肩膀:“你,你孩子多,你孩子多······”
老刘:“嗯嗯······嗯······”
庄启:“有甚难处,你告知我,告知,我!兄弟······”
老刘:“好好好······好!”
庄启:“好不好?”
老刘:“好······好······”
庄启:“好吧······”
老刘:“好好······”
雁天九突然起身:“老崔,你这是逼我呀!”
老崔:“你说你见过波斯女人,我便信你么?你能跳出那波斯女人的舞我才信你!”
雁天九:“老庄!老庄!大哥!”
“嗯?”庄启转过头来,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老崔要我跳舞!”
庄启:“好,好······”
“好个屁!”雁天九无奈转向老崔:“你把眼前这碗酒喝了,我便跳!”
“当真?”老崔不信:“我若喝了,你不许耍赖!”
“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雁······”雁天九马上意识到差点说出真实身份:“呃,我老九的声誉,我说话啥时候不算数!”
“好!”老崔拿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跳!”
“这,呃······”雁天九后悔了,他没想到老崔真的把一碗酒都干了。
“跳!”老崔步步紧逼。
“跳,跳啊······”窗外的几个人忍不住嘀咕。
“快跳,跳!”老崔再次催促。
“跳,跳······”说话的竟是老刘。
“老刘,连你也······”雁天九不敢相信。
“跳!跳!跳!跳······”几个人一起喊将起来。
雁天九骑虎难下:“好好好,不就跳个舞嘛,我给你们跳便是了,只是有一点,你们不许笑!”
“给我打着节拍!”雁天九左手扶腰,右手高举,捏成兰花状,旋转、踏脚、扭臀······
屋内的几个人想笑又不能笑,脸都憋红了,还得打节拍。
“哈哈哈······”屋外三个人却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死孩子!”雁天九听到声响跑将出来,几个人却早已跑远了。
屋内,庄启、老刘和老崔终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甚啊笑,还笑!”雁天九气急败坏。
三个人却笑的越发响亮。
酒一直喝到三更天,老刘率先离开了庄启家,因为明天一早还要上山砍柴。然后老崔也走了,庄启喝多了,雁天九扶他躺下后,自己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泛明,老刘便起身准备去山上砍柴。
刘志母亲:“让志儿与你同去吧。”
老刘看看还在熟睡的刘志:“算了,孩子好几天没休息好了,今日我一个人去吧。”
说罢弯腰紧了紧绑腿,开门,扛起斧头踏进了厚厚的白雪之中。
好冷,老刘想,但是没办法,今日不去砍柴卖掉,明日便没炭可烧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一人快步向前。
庄沐云睁开眼时已接近午时了,昨晚与刘志和小英耍的太疯了,竟不知不觉睡到现在。
隐约听见窗外有人说话,是九叔的声音:“这么多年了,还是用木炭么?”
庄启:“是啊。”
雁天九:“说你脾气古怪一点不差。多少年前大家就开始用煤炭了,木炭多麻烦啊,要七倍的炭才出一成的铁。”
庄启:“有些事成了习惯,就改不了了,好比你的酒。”
“你少拿我说事,”雁天九反驳,“我喝酒图个忘,你这般瞎忙活自己图个甚?”
庄启:“或许与你一样,也是图个忘吧。”
雁天九这次没有说话。
“吱——”庄沐云推门走出来。
“臭小子,”雁天九冲着他,“你还知道起啊,看看现在都啥时辰了!”
“父亲,你做什么呢?”庄沐云问。
“哎!臭小子,九叔跟你说话呢!”雁天九表示不满。
庄启:“昨日去你杨爷爷那儿伐了棵树,给你做个书架。”
“你还好意思说,”雁天九抱怨,“昨天的事儿我越想越憋屈,哪有刚来就让人干活儿的?”
“怎么样,”庄启问沐云,“你看这个高度和宽度行么?”
“行,挺好的。”
“哎!哎!你们看不见我吗?”雁天九问。
“我觉得最后就别雕花了,”庄沐云像没听见一样对庄启说,“雕些草就行。”
庄启:“好说。”
“好,”雁天九起身,“你们父子这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是吧。”
庄启:“那还雕几只鸟吗,还是再加些别的什么?”
庄沐云:“不用,就草就行。”
庄启:“不会太单调了吗?”
庄沐云:“不会,简单点儿挺好的。”
“哐当!”雁天九推门出去:“你们聊!”
父子俩相视一笑。
庄启:“为何不理九叔?”
庄沐云:“那您呢?不是也没理么?”
庄启:“我不理他自有我的道理。”
庄沐云:“我也有我的道理。”
庄启:“你有甚道理?”
庄沐云:“您该看看这次他为我带的书,连小英都知道,全是些污言秽语。”
庄启:“或许他是觉得你长大了。”
庄沐云:“歪理。那您的道理呢?”
庄启:“别提了,一早我在此干活儿他便在旁絮叨个没完。为什么不用煤炭用木炭啊?为什么不给你娶亲啊?我自己为什么不再续弦啊······”
“我也想知道,”庄沐云打断他,“您为什么不续弦?”
庄启:“臭小子,你想要一个后母,好虐待你不成?”
庄沐云:“我都多大了?怎能让人虐待?”
庄启没有说话,他放下手中的活儿,将一旁的长凳拉过来坐下。
庄启:“坐。”
庄沐云也坐下。
庄启:“沐云,我是不是一个很粗心的父亲?”
庄沐云:“不是啊······”
庄启:“我烧菜老是多放盐,要靠外人提醒才知晓你缺个书架,别人家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好多都在谈婚论嫁,我却好像不管不问······”
庄沐云:“哪里,明明是我自己说的现在不考虑成婚的事。”
庄启:“沐云,你觉得如果我续弦,你会不会被照顾的更细心些?”
庄沐云:“父亲这是哪里的话,好似续弦是为我一般。我再说一遍,我已长大了,父亲续弦与否,全看自己心意,只要您高兴,孩儿都会支持您的。”
“嗯嗯,”庄启点头,“长大了,我的云儿真的长大了。”
“嘿嘿。”庄沐云不好意思地笑了。
庄启:“不过你对自己的未来可有做过打算?”
庄沐云:“小英那日告诉我,我读这么多书,该去考个文吏。”
“文吏?”庄启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测:“那你是怎么想的?”
庄沐云:“我觉得不妨考一下试试,只是······”
“如何?”
庄沐云:“说来可笑,总觉得既然读过书,那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比如······自己写一本······”
“哦?”庄启两眼顿时焕发出神采,他开始佩服自己这个平时寡言少语的儿子了:“你想写本什么样的书?”
“嗨,”庄沐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写些什么,还没想过,我如此缺少生活经验,现在就算是写,又能写出什么来?”
“急甚?”庄启很高兴:“有这个想法便好,哎呀,没想到,我庄启的儿子要写书了!”
“呵呵,再议,再议······”庄沐云有些尴尬。
“吱——”雁天九推门进来,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庄启问。
“老,老刘,没了······”
“什么?”
刘志跪在乡亲们凑钱买的棺材一侧,低垂着头,不说话,也没有眼泪,他的泪,早在昨日便流干了。
“多半是因为雪,你父亲脚下一滑,就从山上······”昨日午时,他正和弟弟妹妹嬉闹,杨爷爷进来告诉他们这个噩耗。
只是脚下一滑么?刘志想,好端端的一个人,只是因为脚下一滑······生命,竟是这般不堪?
“丧客至——”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不记得这是今日第几个了。
“一拜——再拜——三拜——礼毕,主家还礼——”
“啊,老刘啊——你怎么能抛下我们母子就这样走了啊——”他同样不记得这是母亲今日第几次大嚎了,乡亲们过去拉住母亲,劝她不要过于悲伤。弟弟妹妹们依偎在母亲身边,有的大嚎,有的啜泣。
也许,该死的人是我。这个念头从昨日起便一直萦绕在刘志心中,如果昨日他早些醒来,如果他像往常般跟着父亲一同去砍柴,父亲或许根本就不会出事······
每次想到此处,他的脑中便一片空白,原来,自责到极点,人会麻木······
“一百三十三人,”老崔走过来对庄启和雁天九说,“咱们村的都来了,隔壁几个村里与老刘熟识的有二十多人,也都来了,看来待会儿的午饭又是一次不小的花销。”
庄启:“老规矩,大家一块儿凑吧。”
老崔:“好。”
“还凑个甚?”雁天九扣上酒葫芦的盖子,用手抹了一下嘴:“棺木便是凑的,乡亲们的午饭还要凑不成?”
庄启:“主家有难,又出不起钱来,乡亲们便要一同凑,人人出一份力,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乡亲们也都不富裕,”雁天九从怀中摸出两大锭银子扔给老崔,“我只有这么多了。”
老崔面露难色,看着庄启。
庄启叹口气:“也罢,就使他的银子吧,也省去了乡亲们许多麻烦。”
老崔:“那好,只是用不了这么多,有一锭便够了。”
雁天九:“拿着吧,多出的最后给他们孤儿寡母便是。”
老崔没有说话,拿起银子去忙了。
“唉,”庄启微微仰头,看着刚刚有些放晴的天空,“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相信,老刘就这么走了?”
雁天九:“当年你于江湖上声名那么高,别告诉我没见过死人和鲜血?”
庄启苦笑:“是,死人与鲜血我自然没少见过,只是至今都无法适应,比你差远了。”
雁天九:“谁也不是一生下来便看惯了死亡。走吧,再最后看老刘一眼。”
庄启摇摇头:“不去了,看是看不够的,或者说,实在是看够了。”
雁天九点点头:“也好,我先进去了。”
庄启:“等一下,你看到沐云没有?”
雁天九:“沐云?”
“云哥哥,你快些下来!”小英仰着头冲着山上大喊。
半山腰处,是庄沐云正奋力向上攀爬的身影。
“不碍事的,”庄沐云向山下喊,“你莫要担······”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便滑了一跤,亏得他及时稳住。
“刘叔刚因为爬山去世,”小英快哭了,“你却又来,难道你不想活了不成?”
庄沐云没有回答她,他要搞清楚一件事。
一个精壮老实的汉子,五个孩子的父亲,妻子的好丈夫,到底是什么,能如此轻松地夺走他的生命?就只是因为脚下一滑?他不信,虽然知道这很傻,但他定要自己去看看。
快到了,他想。他是一路顺着刘叔摔下去的痕迹向上爬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失误,害死了刘叔。
“嘎吱——”他的脚踩到一片雪地上。痕迹到这里就没有了,这里应该就是刘叔滑倒的地方。
就是这里么?他想,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甚至还要比别处平坦一些。刘叔就是在这里摔倒的?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他先是不信,继而惊讶,最后终于失落了。
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地方,他想,就是这个地方,要了刘叔的命······
一个于这世间存在了四十年的生命,就在这里······
“啪嗒——”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下来,融化了地上的雪,浸入大地。
“云哥哥,你没事吧?”小英见半天没动静不由得担心。
一阵短短的沉默。
“我没事,”庄沐云回道,“小英,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风声太大,小英没听清楚:“什么?”
庄沐云:“我要去学武——”
刘志家。
“午时到,承宗人为逝者净面——”
刘志麻木地站起来,接过一块鲜红的布,弯下腰去,为父亲仔细擦拭已经僵硬的面庞。
“逝者自观——”
刘志将一面铜镜举至父亲面前,中原的说法是,逝者可以通过这面铜镜自行查看容貌,也是生者对逝者的尊重,只是既然已经死了,逝者又如何通过镜子查看呢?刘志想到此处,忽而对自己的行为无比厌恶。
“噙嘴钱——”
刘志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轻轻放入父亲微张的嘴中,红绳的另一端则系在了寿衣的第二颗纽子上,这枚铜钱,便是通过奈何桥的过桥钱。
“毕,亲属告别——”
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来至棺材前:“孩子们,再最后看你们爹一眼······”
几个孩子泣不成声,只有刘志面无表情。
“合龙口——”
四名男子抬着一张棺材板,走进来,轻轻盖在棺材上。
“老刘啊!”母亲已哭的昏了过去。
刘志依然面无表情。
“起——”
四个人用力将棺材抬起。
“送往生——”
四个人跨过门槛,往外走。
“扑通!”刘志忽然跪下,面色苍白。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志儿!”
“孩子!”
一旁的亲友忙去拉他。
刘志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爹,您一路走好——”他的头重重地扣在地上,眼泪如泉水般涌出,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以为泪水已流干了。
庄沐云和小英一路狂奔,终于在刘叔下葬前赶来。
“吾生于衍,灭于衍,生时所带之恶业,已尽短暂一生倾力赎还,虽未及,还望间神同日月双神宽容,接纳吾之魂魄,来世······”
“跑去哪里了?”庄启轻声责备沐云:“如何这时候还没个正形?”
“父亲,我明白了。我虽仍不知自己要什么,但我可以知道我不要什么。”
庄启转头看着儿子,若有所思,又一脸迷惑。
“承宗人,为逝者填金——”
刘志抬起扣在地上的头,两手捧起一捧新土。
“爹,”
土被他缓缓洒在棺木上。
“若有来生,我还做您儿子!”
“大毕,逝者往生,安——”
(第一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