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雪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趴在茶室的屋顶上了。
方才听得那人的轻声叹气,便忍不住要上房顶来一探究竟。那人到底是谁,怎会带动自己如此的心情之起伏变化?
不得已,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了,轻轻揭开一片瓦,露出一点的空间,足以把里面的两人看的一清二楚,自己真是有偷窥的天赋,正正对着的是两人煮茶对饮的桌子。
男子的脸上还是淡漠的没有任何的表情,真是寂寞了那一袭红衣如火。
女子慵整纤纤素手,执起一把碧玉色茶壶,缓缓倒一杯清茶于同等质地的小杯子里,表情认真,动作娴熟。
“公子为何叹气?”
“我为茶来,叹气自然因茶而起。”
男子的眼睛望着门的方向,手中摆弄着那把玉骨扇子。
“哦?”女子来了兴趣,歪着头看向男子,饶有兴趣道:“莫非茶不合公子口味?”
“这婺源茗眉茶可是你们这里的招牌,十年产不出几两,多少人千金难求,我又何德何能说它不好,岂不成了不识趣之人?”
海棠把茶壶放到桌子上,把倒好的茶轻轻端起来,放到嘴唇边上,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很是享受般,轻笑道:“公子果然识货,这茶我也是前几天刚得的,好茶酬知音,公子跟这茶有缘,该是喝的着的。”
男子摇摇头:“只可惜,有缘,却无份。”
海棠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眸微眯,看着男子,道:“茶就在你前面,不是你吃不到,只是你不吃,公子莫要说出恐怕以后吃不到的话来取笑奴家。”
男子摇摇头,缓声道:“这茶太苦了,只怕吃到肚子里苦在心里,所以不敢吃。”
海棠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声音提高了几度:“什么!?”
“天下本无不苦之茶,全赖沏茶之人之心境,若沏茶者心中欢喜,这沏出来的茶,便带了几分甘甜,饮茶之人也会感受到其中的暖暖情意。”
“公子是怪我不够欢喜吗?”
海棠推开眼前的杯子,用一只手去触碰男子的衣袖,却被男子用扇子挡住。
“不是不够欢喜,是太欢喜了,笑乃由心生,乃发于心,透之于双目,姑娘虽可眉目传情,且容貌姣好,气质文雅,但在下从姑娘的双目中看出了一丝愁苦。”
海棠收回手去,顺势带走刚刚放下的那只小酒杯,却被男子止住去势,男子重新揽过那只杯子,轻笑一声,优雅的放在嘴边,一饮而尽。海棠又羞又气,道:“无缘由的说什么苦不苦的,既然如此,干什么又喝下这杯苦茶,既然勉强的话,不是更苦了吗?”
男子放下茶杯,道:“就算苦,这杯茶我也是要喝的,否则的话又怎能与姑娘同甘共苦呢?”
海棠愣了愣,随即有些落寞道:“我只是一青楼女子,无根无业的,公子只需逢场作戏则罢,实在是无须奉承于我,没用的。”
男子道:“如若姑娘觉得在下是奉承的话,那在下的目的也就此达到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呢?既然你吃下这杯茶了,你可否告诉我我到底何苦之有?”
海棠脸上带了一丝薄怒,含蓄在脸上未发出来。
男子用扇子指指海棠手边的碧玉茶壶,海棠执起准备倒茶,却被男子夺了过去,执在手中,亲自斟起茶来,茶水碰撞杯子壁的‘哗哗’声在空静的屋子里显得很是清脆。
“园子东南角上的几株茶树十分茂盛,应该被照顾的很好,敢问是姑娘所植的吗?”
男子忽然改变话题,令海棠觉得莫名其妙,但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回道:“只因茶叶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费,于各处求得佳种,如巴州峡山大树,必费力盘驳而来。谁知茶树不喜移种,纵移千株,竟无一成活,后来更是移一株,死一株,才知是这缘故。如今园子中惟存十余株,还是从闽、浙、江南等地觅来的上等茶子栽种活的,种类不一,故树有大小不等。”
男子轻笑一声,海棠接着问道:“你笑什么?”
男子道:“姑娘懂茶,却不懂自己。这种茶的道理姑娘很是明白,可到了自己的身上却又看不清楚了呢。哦,不,是看不清楚呢,还是不愿意看清楚呢?”
海棠气道:“公子何必一次又一次的跟海棠打这哑谜呢,有话不妨直说。”
“在下只是有感而发,突然明白了该如何回答姑娘刚才的问话。”
“那你倒要好好说说,小女子洗耳恭听。”
“姑娘冰雪聪明,不知可否听说过‘下茶’之说?”
在听到‘下茶’这两个字的时候,海棠脸色有些苍白。
男子继续道:“古人娶亲时有‘下茶’之说,取其不可移植之意。”
海棠脸色竟无一丝血色,张明雪在屋顶上,能清楚的看见海棠桌子底下紧握的双手在止不住的颤抖。
良久,海棠才抑制住颤抖,说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来跟姑娘讨教一个故事的。”
海棠眼眸微微一闭,似是不能承受一般,从无血色的薄唇中吐出两个字:“请讲。”
“故事的主人公名字叫做尹赏,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
海棠的嘴唇越发紧抿,额头上有细密晶莹的汗珠渗出来,没有说话。
“他是东汉一个有名的酷吏,可奇怪的是却很受百姓爱戴,姑娘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海棠未答,静静坐着。
“那是因为他只对该残酷的人残酷。”
“什么叫该残酷的人?”
苏榭微微一笑,道:“比如说,探丸郎?”
海棠大惊,一下子站起来,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杯子被震倒,骨碌碌滚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为几瓣。海棠手指节发白,两眼直直的望向苏榭,怒道:“他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何错之有?”
苏榭依旧淡淡道:“在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既然这些探丸郎是替天行道,那么坑杀他们的那个官自然就不是好人了,姑娘觉得这话对否?”
海棠没有说话。
“如果姑娘是探丸郎的话,看到自己的同伴被坑杀在‘虎穴’当中,会作何感想,有没有想过替他们报仇呢?还是苟且偷生?”
海棠崩溃般瘫坐在座位上:“你什么都知道了吧,做什么要来折磨我?”
苏榭道:“不是我来折磨你,是宁王他不想放过你。长安探丸郎一直是宁王殿下暗中操纵。当年吴世功在虎穴中坑杀了数千探丸郎的性命,一时之间名声大噪,长安的探丸郎几近全灭,他怎会不恨?而你,却活了下来,他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派人找了你很多年,要不是因为这样,你又怎么会避难于这风月场之中?”
海棠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道:“是的,他没有杀我,因为那时候我怀了他的孩子。”
“哦?”
海棠继续道:“当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吏,因为政清廉而受到朝廷的赏识,后以三辅高第选守长安令,得一切便宜从事。修治长安狱,大力抓捕盗贼,主要针对就是当时横行一时的探丸郎。十里皆缟素,当年我只是一介孤女,在他府上为奴为婢,他不嫌弃我出身寒微,纳我为妾,可是他接受不了我曾经是探丸郎的事实,他没有杀我,可是他却不愿意再见到我。”
苏榭道:“你可否怨过吗?”
“怨过,我很怨他的刚正不阿,怨他的铁石心肠,那时我只是一个渴望相夫教子的母亲,他竟然残忍地连这么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我,他夺走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的幸福。”
“可是他让你活了下来。”
“生不如死。”
“那你为何不去死?”
海棠苦笑,道:“世人皆恋生恶死,这是人之常情,好死不如赖活着。”
“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未必。”
“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呵呵,你说的对,当局者迷,我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真心。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心中的期待早已化成了灰烬,本以为早已心如止水的我,到头来还是没有放弃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所谓睹物思人,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放下,只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那么多的茶树,就只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栽,那这些茶树是不是也太可怜了些?”
“可怜的是树呢,还是人呢?”女子近乎喃喃的声音里满是怅惘,似乎勾起了陈年的回忆,陷进了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多少个和衣睡去的夜里,梦到的都是,郎归,郎归……
可这十多年的蹉跎岁月,早已消磨了太多太多,青楼的女子最是寂寞,你给了她一段难忘的岁月,她就可以在深闺中消磨掉一辈子。
曾许诺的小渡口,我站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
你不来接我,我又如何敢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