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的朋友岂是寻常?王赫向面前中年汉子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汉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不大,但国字型的脸上棱角分明,好似历经风雨。
他微微一笑:“适才听小郎君之言,极有感触,请问,依你之法当可确保北人入岭南而无虞?”
王赫脸色微动:“确有几分把握,只是事无绝对,深山凶险,唯有尽人所能。”
“哦?小郎君深知此间地理,竟也不敢断言?”
“先生谬赞了,”王赫从容微笑:“茫茫天道,奥妙无穷,自古虽有‘人定胜天’之说,不过是历代先贤用以励己、拼搏不休,实则这大千世界中不为人知的事物数不胜数,又岂可尽知?”
“万事万物总是有利必有害,智者从权,愚者畏惧,却绝无了若指掌之说。依小子所见,许多人穷极一生未必能领略自然山水之万一,而即便是这万中之一,也足以自傲了。”
连后世人都深以为然的学说不信吓不倒几个古人,王赫淡然看着二者如灌了迷魂汤一般。
汉子显然是有意打探王赫虚实,看了胖子一眼,眉头紧皱:“请问小郎君,天地分上下,地理分南北。何以为南?何以为北?”
“青山秀水为南,山高水阔为北。”
“何以分时令?”
“冬夏交替为南,四季分明为北。”
“何以辨人文?”
“南人多温柔细腻,北人喜粗犷豪迈。”
“又何以察民情?”
“哈,”王赫耸肩笑了:“这却不是南北两字所能分辨,岂不知乡邻之隔尚有不同,何况茫茫人世?”
二人仍旧沉默,汉子再问那所谓‘自然之万分之一’是否足以定鼎岭南,王赫只是苦笑不语。
“好!最后一个问题!小郎君昨日曾言依那漓江河水溯游而上可见当年之‘秦凿渠’,此为贯通岭南之水路要害,可径离此地,如今又为何弃水登山?”
王赫脸色神秘,一笑:“诸位远至千里而来,不可空手而归,小子不过是带大伙儿来寻些宝物。”
二人愕然。
许久后,王赫被彬儿的呼喊声叫了前去。胖子见日反光的脸上又是惊喜,又是豪迈,问:“如何?”
汉子摇头:“若非亲眼所见,杨某不信此为小小之少年。”
胖子哈哈大笑,心想那也难怪,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医术精过太医署,天人地理之道更辩得你这位御前红人哑口无言,不得了啊,此子还真让我长孙无忌遇上了!
心情越发见好,胖子轻轻拍他肩膀,满脸怅然:“罢了,想必有此一人,陛下也不会太过责怪你我,你先写一封密奏,离山后便送出去吧。”
寻宝?这是近几日军中弥漫的话题。
离开河岸后,众人入山向北,朝着所谓的秦凿渠而去。在王赫的指引下当然再无迷路之虞,可是许多人私下不解,这穷山恶水中除了猛虎就是野人,哪里有宝?
人总是健忘的,他们忘了几日前救人性命的‘常山’是一宝,清凉可口、据说能防蚊虫的薄荷叶是一宝,还有自个儿每日眼巴巴等着的喷香野兽,岂不也是岭南宝物?
王赫常常叹息,这两百多名饿汉子实在了不得,只要能打到猎物,哪顿不吃肉都绝对不行。短短几日也就罢,若是真的长住,怕不把食物链都吃坏了?
不过这道理可说不得,因为军士们听后都齐齐两眼放光:“食物链?那是什么,能吃吗?”
俗!真是俗!
不只王赫这么想,胖子和刘清平也深有同感。
那日对答后,堂堂刘博士再不敢小看这小小少年,尤其听他说那害人的蚂蝗竟还可入药,当真是天雷滚滚,不能自已,自此整日在山林小溪间翻江倒海;
胖子更是痴迷,他对寻宝之说还在信与不信之间,不过姨娘爱吃花不错吧?岭南多奇花异草不错吧?王赫从山谷中带来的鲜花早没了,而他近来无意发现那畜生在山林中四处寻觅,除了觅食还会是什么?
胖子乐了,笑得很开心,亲兵身后的包袱一日鼓似一日;
刘清平也乐了,每日疯疯癫癫,还专程向军士们借了灶锅来圈养宠物;
于是众士兵惶恐不安,他们近几日最常见到的场面便是一个疯老头抓着满身污泥的恶心虫子哈哈大笑,再者,听到狗叫没?那是堂堂长孙胖子在从狗嘴里抢东西呢。
“嘿,刘博士疯了,听说被小恩人吓疯的。”
“长孙大人也疯了!你没看他一直追着小恩人的狗吗!”众士兵低声议论。
当人类遇到未知而可怖的事物,往往以疯癫为由,这大概就是许多怪力乱神的出处。
王赫就这么任性地无辜了。
他要找的宝物是花和虫子?怎么可能!
包袱里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有动物、植物,有土壤、岩石,凡是能想到的都拿了,累得不少士兵做梦都喊冤。
可是最重要的宝物还没到手,怎么办?
王赫的眉头开始逐日皱起。
三日后,队伍行进至一片平缓的山坡,这山坡没有其他异样,惟独一处,满目鲜红。众人还在愕然,忽听一声高叫,彬儿早已大声欢呼地冲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众士兵手握鲜红的果实吃得呵呵傻笑,心想小恩公这几日找到的宝物就以此物最美。
什么?荔枝?怎么没听说过?
胖子在一旁嘿嘿冷笑,想你们当然没听过,这东西就连陛下亲王都没见过几回,冯盎啊冯盎,你可真行,不是说此物珍贵,难得多贡吗?怎地这满山都是?
人家说你在岭南逍遥快活,俨然已是‘南越王’,这话可真没错吧!
越想越是恼恨,胖子哼了一声,往嘴里塞了几颗便坐到彬儿身旁,他知道问王赫的话未必明白更多,反倒是这小姑娘耳闻目染,可比众人见多识广得多了。
“彬儿,你以前常吃此物吗?”
“不常啊,只是小哥哥出去砍柴偶尔带来。”
“那此物在岭南贩卖几何?”
“卖?到哪里卖去?”彬儿满脸疑问。
胖子自嘲一声,想自己糊涂,又问此物之相关来历。
这下彬儿话多了,她说这东西北方不见,岭南最多,因为难以保鲜,每年只有少数时候吃得到。
从前有个姓苏的大胡子文士,因倒霉得罪了人被流放到这里,他就最爱吃这东西,后来写过一首诗好像挺有名,叫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胖子默默念叨,一时望着手中的果子默然无语。
被贬岭南的姓苏文士,是谁?胖子冥思苦想。
不过彬儿却没停下,她眼见胖子沉吟,便哈哈大笑,说其实这些都是小哥哥告诉自己的,他还说从前又有个皇帝,他的妃子爱吃此物,便令人跋山涉水到岭南来取,为此不知伤了多少人命呢。
这里又有句诗了,叫做“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嗯,就是这句吧。
彬儿笑了,剥开一颗果实送到姨娘嘴里。
但胖子笑不出来,他茫然看着手中之物,忽地脸上变色,起身道:
“一骑红尘妃子笑……妃子笑……昏君!昏君!彬儿,这昏君是谁!”
彬儿吃了一惊,抬头诧异:“昏君?是了,小哥哥也说他是昏君,不过名字吗……我忘了。”
幸好彬儿忘了,不然除了那姓苏的文士,胖子又会自叹学识有限,怎的本朝之前也有姓李的皇帝自己竟从来不知?
他一时默然不语,心中混沌,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道惊喜声,似是王赫。
只听他朗声大笑:“找到了!哈!终于找到了!!”
ps:‘秦凿渠’即后世的灵渠,相信去过桂林的读者朋友应该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