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云雾,在胖子身上轻轻洒落。
这一夜,他始终犹豫不决。
撤退?违抗君命如何?
不撤?将士伤亡,士气低落,还能再走多远?
他想起了王赫的话:“因为陛下想知道的一切,小侄无所不知!”
这话当然是振奋人心的。
只要将这孩子带入长安,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岭南见闻,又何必搭上这许多将士的性命?陛下内心已有七成主意要对付岭南,旁人不知,难道自己还不清楚?
什么‘查探造反与否’,不过是许多虚掩之词罢了……
对于王赫的全知全能,胖子没有理由不信,只是内心仍有一个疑惑,他毕竟是岭南人,在明知朝廷有可能用兵的情况下竟主动投靠?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别有用心,要么,这小小年纪就已欲望熏心,背叛故里,尤耻于常人。
与胖子一样,王赫也在河岸边站了整整一夜,想起当日百越人惨死的场景,想到这平静上千年的土地终于也面临兵戈之乱,满腔热血竟像是被堵塞了似的。
背叛故里?他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尤其当晨光初现,河岸边景色变得逐渐明朗,他的脸色也霎时变了:
漓江!这是漓江!
桂林山水!兴坪码头!
近几日忙着救治伤病,王赫根本无心查看附近景色,只有那日夜间溯游而上时隐约觉得熟悉。
可是现在他确定了,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黄布倒影!九马画山!
鲤鱼挂壁!仙人推磨!
还有后世人民币的背景图案,自己怎能不认得!
滚滚热泪夺眶而出,王赫几乎像是疯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自己穿越后住了半年的山谷其实就在漓江岸边!
桂林山水,甲于天下!
这是自己的故乡,真正的故乡。或许它有自己的命运,或许它在数百年之后终究难免兵祸,可是……可是自己能够眼睁睁看着它遭受不明不白的战乱之灾吗?
王赫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者,一夜之间他遭逢大乱,内心迷茫至极。
可是这时,当跨越千年的故土之情熊熊燃烧在内心,反而一切都似乎平静了许多。
“小郎君可是生病了?”
“小郎君哪里不舒服?”
深切的担忧写在脸上,常山和卢金喜不停询问着什么。他们见到王赫昨夜站了好久,今天一早又是泪流满面、神情恍惚,不由十分担心。
王赫只是有些激动罢了,他冲二人一笑,又看看河岸边那些投来目光的士兵,想他们不过是些耿直简单的汉子,恩是恩,义是义,绝不忘却。
无论如何,有些事总怪不到他们头上。
“孙叔可想清楚了?”
“嗯,想清楚了。”
“那就请下令吧。”
胖子微微点头,饶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随即面朝众人:“常山,好好记住这块地方,以后我们还要回来取回兄弟们的尸首!”
“其余人……全军撤离!折返长安!”
低沉的脚步声在山间起落,两百余名汉子终于启程。
七日七夜的伤痛为这次岭南之行画上一道休止符,当胖子下令返回的时候,许多士兵眼中明显迸发出光亮。
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赫和士兵们相处得很融洽,昨夜的小小插曲并不能阻挡关中汉子的感恩图报之心,尤其当他们得知长孙大人是听从其建议才下令北归后,更是越觉得高大而神秘。
长孙大人?那可是全长安最具权势的胖子……
“小恩公究竟是何方高贤,竟连长孙大人也言听计从?”
残废了左腿的士兵躺在担架上,满嘴跑火车地低声询问,他和附近许多军士都把耳朵竖得老高。
王赫只有苦笑,心想纵然出征岭南,朝堂机密也绝不会让这许多士兵得知。他们又怎知昨夜胖子内心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
“大哥说笑了,小子不过一介孤苦浪儿,谈什么高贤?”
“可小恩公医术惊人,还懂治疟之道?”
“那也只是山间土法,并没什么了不起。”
王赫的紧密口风没让士兵们得到任何八卦,一人突然道:“小恩公果真是岭南人?”
众人气氛滞了一下,紧接着就听一声怒吼:“岭南人怎么样!若不是小郎君这七日七夜废寝忘食,大伙儿哪里还有命在!你们这些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谁敢再瞧不起岭南人试试!”
动怒的是王赫身边的卢金喜,他一听士兵们这话便老大不耐烦,手中横刀舞得虎虎生风。
王赫哭笑不得,他知道卢金喜是胖子特地派来保护自己的,只为防止这些汉子再起歹意。不过这显然已经没有必要,在众士兵近日看来,岭南人残暴而野蛮,自己不过显得有些另类罢了。
“哈……卢大哥误会,我们只是有些好奇,绝不敢对小恩公怎样。”
“那就最好!”
呛啷一声,卢金喜收回横刀,冷哼不止。众士兵只觉无地自容。
王赫早跑去和胖子回合了,他必须时常指引众人方向,因为二百余人的队伍说短不短,除了王赫自己,其余人都只能是盲人摸路而已。
“将士们士气可好?”胖子在队首等着他。
“还好,几名重伤士兵问题不大,患病的最迟五日之内即可痊愈。”王赫点点头。
胖子笑了,在他身边共有两人,一人有些面生,另一人则是刚刚伤愈的太医署刘清平,本来此人医术精湛,颇受胖子依仗,可自数日之前,已经沦落至只能与王赫挑刺的地步。
“哼!小郎君好本事!不过老朽有几事相疑!”
“刘大人请讲。”
“所谓‘槟榔’,乃是何物?”
“防疟之物,治疟之物。”
“一派胡言!山中野果,医书毫无记载,更何况多人服食后浑身发热,胸闷欲呕,此作何解?”
“此乃正常现象,大人岂不闻‘是药三分毒’?”
刘清平怔住,两撇胡子翘的老高:“胡闹!岂可以军士之命玩笑?也罢,那行军之前又为何要众将士周身涂满盐水?”
“这是为防水蛭之故。”
“你说蚂蝗?哼哼,”刘博士冷笑讥讽:“耸人听闻!简直不怀好意!堂堂军中男儿,岂惧区区水虫?再者,军盐原本短缺,你可知一旦军中无盐可食是什么后果!”
好大一顶帽子扣出,老家伙两眼死死瞪着对方。
王赫笑了,一瞬间,无奈,嘲讽,戏虐,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心想世人多自以为是,而若是为人医者也有此毛病,那就当真不可饶恕了。
“大人,小小水虫并非微不足道。我问过军士们,入山之后曾有十余人面色苍白,整日头晕目眩,这是被水蛭吸血过多所致,这还只是表象,五日前,一名士兵惨死,但他不曾身患疟疾,更非伤势严重,而是颈部溃烂流脓,伤口即为水蛭所咬。”
“刘大人自北方而来,南方情况不明亦是常理,不过小侄还要嘱咐一句,军中缺盐固然严重,但岭南之地濒临海边,向来不受此困,以盐水涂抹身体可防范水蛭,而若是因爱惜军盐而至士兵损伤,嘿嘿……”
侃侃之声绵延不绝,刘博士神色通红,胖子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心想日后纵然果真出兵岭南,太医署众人怕也是不能用的了……
“刘大人,返京路上你便与王赫虚心请教,到长安后,我自会将你功劳禀明陛下的。”
没有理会满脸茫然的刘清平,胖子携起王赫之手走至队伍末尾。到士兵们过去后不由忍俊不禁:
“哈哈!小子干得好!太医署的这些老家伙们向来跋扈,往常在长安时自以为读过几本医书便目中无人,这下可算是彻底栽到你手里了!”
王赫略感尴尬:“伯父见笑,其实刘大人和太医署众位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医家亦分南北,刘大人未到南方,不懂此间情形,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胖子微微点头,嗯了一声:“不错,你年纪轻轻便能不骄不躁,那更是难得,其实我如何不知,今日启程后士兵们士气大振,气象一新,全是你暗中之功。”
“来,今日给你引荐一位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