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常春藤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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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Section120 愚人

并未等到颁奖礼结束,齐思朗就要带着乔曦离开。

“可是厉总那里……”

“怎么,你老板比我还重要?”

一听这语气,乔曦顿时就懵了。太白金星,不会就是齐思朗吧?

两年间,齐思朗确实也找过她两回。有一次是**节,明目张胆地就往她公司送红玫瑰和巧克力,999朵红玫瑰和999颗巧克力,不仅惹人注目,而且有效退敌,硬是让公司里那些对乔曦稍有好感的青年才俊都硬生生地退避三舍。这豪华的大手笔确实符合齐思朗的风格,只是苦了乔曦,一直到那年七夕还被当做谈资话柄。还有一次是她过生日,齐思朗招呼也没打直到当天下班才突然袭击说要来北京请她吃饭,可是厉崇昉那天做东请了公司好多人给她办庆生宴,齐思朗倒也没生气,只说他不过就是随口开了个玩笑,让她玩得开心。

要是放在两年之前,齐思朗这举动多半会惹得乔曦反感,说不定还要大呼小叫地教训他一顿。可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却无比珍惜这种感情。哪怕明知没有可能,也并不妨碍我这样记挂你。

“你这两年都在忙什么?”

“在忙可可的画展啊。”

“听说明年就要办到中国来了?”

“嗯,正在跟国内的一些组织洽谈,正好章氏有合作意向。”

“章氏吗,举办颁奖礼的这个章氏?”

“应该是旗下的‘品略传媒’。”本来是你来我往有问有答,齐思朗忽然语调一转,“怎么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

乔曦不接茬,倒也坦然,“这个活动做得这么大,就是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有,当然有!”齐思朗并未转移视线,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路况,“知道你现在是大红人了,在国际上都说得起话了,以后接受采访,申请赞助的时候都记得帮我们的基金宣传宣传。”

“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会的。”

现在他俩聊起天来已经不像当初那般火花四散剑拔弩张,也不再是一个猛追一个紧躲,如此平静自若地对谈与交往倒好像两个人都成熟起来。而最令乔曦欣慰的是,齐思朗终于有勇气去面对最深的伤口,并将他化作了甜蜜的印记。

那么她自己呢?又是否有勇气去揭开谜底?

车子刚好经过黄金大道,那栋熟悉的大楼就临街,乔曦隔着玻璃,却一眼就望见了第12层的那扇窗,隐隐地透着光。

“哎,还真怀念旋风的黑椒火腿!”

齐思朗一句不经意的感叹就将乔曦翻江倒海的心慢慢平息下来。

唯一一次知晓姜家的消息是通过罗淇,一年前,大概是因为人才流失严重,旋风逐渐陷入了颓势,加上姜佳美激进的扩张策略差点拖垮整个姜家。奇怪的是,作为姜家的姻亲,无论是佟氏的富力集团还是尹氏的吉瑞建材竟然都没有伸手拉扯一把的意思,最后还是靠了罗淇通过演艺圈的人脉勉强找到了一些机会,然后走回老路凭借影视器材的生意逐渐扭转局势,但最终不得不关掉了旋风国际。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乔曦很是震惊,她离开旋风不到一年而已,曾经青云直上的新贵集团就这样一夜之间倒闭了,好像存在于其中的那些人也都纷纷消失了似的,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骆启凡的任何消息。

“思朗,启凡有跟你联系吗?”

“有啊,他有空的时候也会来帮我办画展。”

乔曦顿时喜不自禁,却又问得谨慎小心,“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齐思朗耸了耸肩,“不知道。”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失望,却又故意问,“不过我有他的号码,你要联系他吗?”

乔曦连忙摇头,“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她像逃难似的打开车门,“注意安全,改天再聚。”

她跟齐思朗道别,仓促地向前走,可是走得越快心越慌,她一会儿觉得骆启凡就在他身边,可一会儿又觉得他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她多么希望下一秒就能看见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可又害怕他真的这样出现时自己会惊慌失措。

给她一点准备的时间吧,乔曦转过身去想要找齐思朗拿骆启凡的号码时,他的车已经掉头,绝尘而去。

乔曦,你的骄傲真的比爱情还重要吗?

*****

厉崇昉这个人一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所以颁奖礼之后乔曦如约获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她回日城陪了爸妈一个星期,再回星城的时候就接到了青藤联盟的演讲邀约,而邀约人正是《品格》杂志给她做专访的记者季晴川。

访谈约在了第十星球。

乔曦之前并没有接受过记者的采访,但是她为厉崇昉准备过专访资料,也跟晏臻一起在各种媒体场合跑过龙套,领教过记者的狡黠和机心。她固然学不会厉崇昉那种四两拨千斤,但起码也要做到不怯场不断片。虽然也有几分急智,不过她还是习惯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所以前一天晚上她就跟叶霖两个人做好了逼真的彩排,叶霖负责提问,乔曦负责回答。

可是第二天当她真正见到季晴川的时候,所有周密的准备都瞬间溃散,只留下一种平静的毫无戒备的安宁。

她有一头乌黑如云直垂落到腰间的长发,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长裙,没有花纹,没有装饰,全身上下只有左手绑着一条红绳,清澈得超凡脱俗,素净得纤尘不染。与乔曦印象中的记者形象截然不同。

不同的不止形象气质,还有访谈的方式。

虽然她也准备了采访提纲和问题卡片,但所列问题与乔曦准备的那些“关于成功的定义”,“取得成功的努力”,“实现目标的条件”,以及“下一站计划”毫无关联,甚至整场访谈中,完全没有出现“成功”这两个字。

她所关心的问题是:“怎样看待自己所做的一切和如今的影响力?”,“从事广告创作的过程中,什么时候最快乐,什么时候最痛苦?”,“有人说你运气不错,怎样看待运气和努力的关系?”,“对你影响最深的人和事?”,“对于‘青藤勋章’和‘北极星计划’的看法?”……如此云云。

从头到尾,季晴川提的问题并不多,甚至连说的话都有些少,可她的问题就像是一根透明的细线,不知不觉中已让乔曦将这一路艰辛又丰富的历程重新回顾了一遍。

虽然迁徙了城市,转换了工作,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中遇见了新的人有了新的遭遇,但乔曦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并未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除了在旋风做了一场灰姑娘的梦,她仍旧是一个漫漫黄沙之上的劳心者,一砖一瓦地修建着心中的金字塔。可如今回首来时之路,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这样远。

“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吗?现今是否实现,又有没有改变?”

梦想?对方问得云淡风轻,乔曦却觉得恍如隔世。她这样一个女子,唯一值得倚靠的也就只有这不可捉摸的“梦想”两字了吧。可从绮丽的梦境中到现实中走一遭,便再也不敢随便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季晴川见她沉默,平静如水的表情中终于闪现出几分异样的色彩,“没有梦想么,或者用‘理想’会更贴切?”

“不,是梦想。”乔曦断然答道。念起儿时的愿望,始终是“梦”的成分更多,“我曾经梦想建立一个王国,万物和谐,自由平等,每个人都能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而不必争夺攀比。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必为物质匮乏和精神空虚感到彷徨忧虑……也许类似于桃花源或者乌托邦?”

乔曦用了一个疑问句来收尾。她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平和喜悦,眼睛里仍旧闪耀着希望的光。

如此荒唐的希冀,季晴川自然是不会问她有没有实现了,“现在呢,依然相信吗?”

乔曦迟疑,甚至是在思考,沉默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坐在对面的季晴川也不言语,安静得像是一尊拈花而笑的神佛,迷离的眼神里好像有缤纷落英,似星似月,半晴半雨。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相信的。”乔曦笃信地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也是创作带给我的最大满足,那就是它为你提供了这样一个虚拟的时空,创造你想创造的任何东西,不必拘泥于现实条件的限制,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创造任何没有而应该有、不是而应该是的东西。不管最后在真实的世界里是否达成,但作为一种观想,它已经存在于那个虚拟的时空中,是它们让你超越于此时此处此生此境,并指引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季晴川访问过很多名流政要,在说起诸如“梦想”之类的议题时,大部分人都会述说自己艰辛跋涉的追梦之旅和坚持不懈的恒心毅力,也有些人会谈到世界和平国泰民安之类的言辞,继而说到慈善,最终再绕回到政策和实业上来,很有逻辑的三段论。可她从未见过谁是像乔曦这种状态的:她并没有炫耀或者缅怀的情绪,而只是在阐释,为心中那个朦胧的理念镶边勾角。她在对话,与神对话,与自我对话,如信仰般虔诚。

那一刻,季晴川仿佛也从世界的外围穿墙而入,来到了乔曦所谓的王国。

“迄今为止,你从中获得的最大幸福是什么?”

“最大的幸福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有幸偶尔能够照亮别人的世界。”

“通过创作广告?”

“是的,但也不全是。”乔曦想了想,“我常常会在广告中融入自己‘乌托邦’的理念,除此之外,像是刚刚提到的‘青藤勋章’和‘北极星计划’也可以算作我王国的一部分领土,是它们将理念之光化成了实际行动。”

晴川理解地点点头,“那么遗憾呢?”

“遗憾……”乔曦喃喃念道,心里忽然就闪现出某个人来。骆启凡,是她的遗憾吗?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骆启凡,与其说她没原因,倒不如说她没资格。所谓关系,总是弱势托于强势,低等托于高等,正如丝罗托乔木。可她凭什么就离开了骆启凡,而今却还要将这种自私任性的行为看成是遗憾呢?

人总是不懂得珍惜自己拥有的而期望自己没有的。就像《东邪西毒》里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可能翻过山后面去,才发觉并没有什么特别,回头来看还是觉得山这边更好。”

是这样子吗?

乔曦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是遗憾。因为就算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也许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怎么说呢?就是当你处于某个阶段的时候,你的心思和想法都是那个阶段独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回过头来重新审视那段时光的时候也许会觉得幼稚可笑,但你并不会后悔。不是因为不能重新来过,而是就算重新回到那一天,那时的你还会那么做。”

季晴川没做声,迷离的眼神里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虽然整场话都不多,但作为一个记者,她也从不冷场。可是这一刻,却有些断片的意思。

末了,她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关上笔记本,转而从布质的包里拿出了一副塔罗牌。

塔罗牌,占卜?算命?

季晴川并没有理会乔曦好奇的眼神,依旧从容地将牌打散,然后双手交叉地洗牌切牌,知道散乱的纸牌最后重归整齐,她才淡淡地解释道:“刚刚所聊的都是乔小姐意识里想要回答的,但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方,我会在最后请受访者抽取一张塔罗牌,作为潜意识的交流。乔小姐是否愿意抽取一张?”

乔曦并没有特殊的忌讳,便从展开的扇形牌阵中抽取了一张,是“愚人”牌。

季晴川凝视着彩色的牌面良久,才露出浅浅的笑意,复又将那张“愚人”牌重新插回牌堆中,收回袋子里。

“不解牌吗?”乔曦好奇地问。

“不解。”季晴川淡淡地答,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收拾塔罗和笔记,“这个环节只是为了让我能够更了解受访者,它是我的视角,并不是抽牌人的视角,所以不需要解。”

乔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深究。可就在晴川收拾好一切,乔曦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听说塔罗能够帮人解答疑难,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长发齐腰的女子秀眉微蹙,略微想了想,轻声细语道:“好吧,就一个问题,你想问什么?”

乔曦纠结了许久,才问:“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分开了,我想问,我们是否还有可能?”

乔曦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遮掩,季晴川却像在瞬间凝成了石像,有些怔忡。

访问过程中她并没有主动提起过感情问题,虽然收集资料的时候也知道与乔曦相关的男人们绝对是专访稿中的重大卖点。可谁叫她是季晴川呢?一个从来不按世俗标准来评判的记者,一个永远站在世界之外来看世界的出尘人。

然而此刻,她却像是被乔曦的直白坦荡感染了似的,就像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需要遮掩矫饰。这是季晴川罕见地不需要通过任何努力就能直见对方的内心。因为乔曦毫无防备,有什么便是什么,是什么便说什么。这样强大的力量反倒无懈可击。

季晴川又一次抽出那张愚人牌,凝视了许久才指着牌面淡淡道:“愚人牌是塔罗72张牌之首,它的编号是0,代表无的状态。老子有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以这张牌也代表了新的开始和迈出的第一步。”

她指着牌面上的图画进一步解释,“图画中描绘的是一个乐观的年轻人背着包袱去流浪的场景。远处蓝色的冰山和金色的阳光是热与冷的交替,黄色的天空中风无处不在,而风是水与火的调和。主人公高昂着头颅,是骄傲,但也可能演变成盲目;他轻巧的步伐,是自己,但也可能是浮夸;他背上所挑的包袱,是资源,但也许是累赘;还有咬着他裤管的小狗,是忠诚的伙伴,但也可能是伪装成朋友的阻挠力量。作为一个起点,整张愚人牌的含义是相当模糊的,既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就像牌中愚人所面临的悬崖,再踏进一步,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但也可能展翅翱翔。”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乔曦木然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子,从来喜欢泾渭分明的她觉得对方说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并无好坏之说。愚人牌描述的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如若静止,一切便处于未知之中,只有行动,才会到达‘好’或者‘不好’的目的地,又或者是‘也好也坏’或‘非好非坏’的目的地。”

女子纤细的手指轻轻将牌收起,“愚人牌本就代表无限的可能性,所谓结果,只在愚人本身。”

就在乔曦还在思考这段充满玄理的话时,季晴川已经将名片轻轻地推到了她面前,“感谢乔小姐接受我们的访问,采访稿我会在三天之内发到你邮箱,再见。”

她的言语那样轻,轻得就像一朵流霞,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乔曦看了一眼手中名片,精致的木纹纸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背面清秀的字迹还写着一句话:

世界上本没有路,当你走过去,它便成了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