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铁牛车,一个老人,一个小女孩,一只牛。
牛车只有两个轮子,前面的两个横柱是固定牛用的,然后用牛鞍和肚子下面的绳子捆牢。
现在横柱前端早已经躺在地上,车尾高高翘起。
牛鼻子上有个U形铁环,两端分别在牛的两个鼻孔内勾着它。
这个铁环被两个牛角上的绳子固定在脸上,牛角似乎成为这个工具很重要的一部分了,牛角也已经被绳子磨出了很深的凹槽。铁环上还有一条长绳,人们就是通过这条绳子操控的牛。
现在,绳子被拴在牛车上。
每当牛想去远处时,绳子就会拉动铁环,铁环勾扯鼻子,鼻子就会很疼痛,牛就不会再用力,老实的一动不动,在这有限的周围活动。牛早已经习惯,换了不少主人,但这条绳子从未换过,仿佛牛自己也认为这是自己的一部分,早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而人们,也认为牛有了它,才算是一只真正的大牛。绳子油油的,毛毛的,脏脏的,有人的味道,也有草的味道。
初春。老人也和所有人一样,脱掉了御寒的战甲。换上几件单薄的衣服。这些衣服是那么的清爽,身体是那么的轻快。一阵风吹过,更是如此。
原来除了冷风还有这般感觉啊!老人早已经忘记了寒冷的感觉。老人也不知道对这个季节有什么感觉,一年过去了,春天是那么的熟悉,但似乎又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应该发生。只是想着把今年要种的树种上,其它的全不去想,或许也只是一种习惯。
所有的春天都一样,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有人去种树,自己也要去种树,很多人在忙碌,自己也在忙碌。每五天一次的集市,也开始多了树苗的交易生意。总是那么的循环和变化,正如天地循环变暖一样。
老人坐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白石头上。这样的石头在这样的山丘上随处可见,但这块却是老人最熟悉的,老人每次上山丘劳作都是在这上面休息的。数十年的时间,石头早已变得光滑油润,仿佛也有了一些人的气息。
老人现在正看着面前的另一座山坡。在这样的天地里,山坡就是山影,灰的,黑的,如果不是荒山,以后就会变成蓝的绿的,但再远些的又会变成灰的。老人看着不远处的田地,自己的田地。可是就在自己青年的时候,这块地还是地主的,自己只是一个长工,一个没有薪水,很少有饱饭,住在牛棚旁边的长工。
老人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日子的苦,却想到了那些和自己曾经工作过的人们。这些人们,老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如何分离的。那个时代的记忆错中复杂,对老人而言,社会和生活的动荡更像是村子和村民的动荡。
老人又看到山丘对面的又一座山丘上的梯田,老人忽然想到那天数百人劳作的场景。那又是自己壮年时的记忆了,那是解放后新中国成立后的日子,那是解放后进入合作社的记忆。老人记得那时人们不用害怕没地钟,没工具,没人帮忙,地主早已经不再有了,都是国家的,都是村里大队的。而老人也不再是长工,而是贫农。那时人们的生活,老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十分的怀念起来。那时吃饭衣服的问题依然存在,但没有了地主的人们,仿佛换了另一个人一样。现在老人想到的却是那时,很多人一起工作的场景,那时的热闹场景。
老人不知道为何,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老人的目光看到山丘下,不远的公路上,采矿料的卡车传来行驶的声音。
老人的思绪又在飞转,很多记忆老人本认为都已经忘记了,但现在却清楚的记得一些了。只是一些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场景。存在的却是小时候自己在看土,在看水的记忆,这些记忆很乱。似乎都记得,但又似乎都不记得。
一张笑脸,一个故事,但是什么故事?却又不知道什么故事。
那个时候到底说了什么?老人一句也记不得了,但是现在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快乐。老人又很奇怪,那时明明很累的,但累的记忆都忘记了。后来怎么样了呢?老人不知道怎么变化的,农村合作社取消了,每个人都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了。围绕这些土地发生过太多的事情了,最后的分产到户,所有的事仿佛都平静了下来。
可以种,可以不种,可以打工,可以做零工,可以做买卖,可以去城里。
当初的调侃“吃的猪狗食,干的牛羊活。”再也不会有了。人们也富裕了,似乎再也不会为吃饱穿而发愁了。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老人觉得人变少了,自己也变了好多。仿佛自己也随着这些动荡的平静,终于也归于了平静。
老人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转变的。老人现在想的,以后想的,过去老人想的最多的还是眼前脚下的土地,即便已经不值钱了,这也是日后的生活。
满天飞舞着新生的柳絮,在山间飘舞着,像雪像鹅毛。
老人站起来。可能坐的久了,右腿没有站稳,跌落在地上。老人的手被尖石划破了,伤口上有土有沙。老人擦了擦,不去管它了。
老人用右腿支起身体,但一阵疼痛传遍全身。那是右腿的旧伤,是被地主打出来的旧伤,老人只得用左脚支起全身,少用右腿。
疼痛是有,但这疼痛也成了老人的一种习惯。正如吃饭,喝水,呼吸一样,永远伴随着他。有些年纪大的,残疾的,行动缓慢的人经常说自己的身体差,但老人却从未说起过。
这一疼,让老人想到了当初打自己的人,这又让他想到了自己工作了几乎一辈子的东家,但打他的却并不是这家人。
其实老人本就可以不必挨打的,当初有其他地主需要人手,向东家借人手。本来是有很多长工的,只是看别人不愿去,老人才去的。
这个东家……犹如一扇记忆的大门被打开了。
忽然老人想到了村东古祠堂,老东家盖的房子,在那个房子里老东家的老年生活,老东家的儿子,还有在这里借住的女孩。
“常红。常贵。”老人忽然喊出了两个名字,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喊出了这两个名字。
“常终!”老人一震,向山影望去,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他着的名字。
常红是借住女孩的名字,常贵是老东家儿子的名字,常终是老人的名字。这三个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仅仅是因为一些巧合,曾经生活在一起。
“常终!送终的终!天啊!常终你竟然叫常终!常是长久的意思,终是结束的意思,可是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你知道这两个字的矛盾吗?你不会才知道自己的‘忠’是这个‘终’吧?我想,给你起名字的人,要么是天使,要么就是恶魔。”
这是常红对他说的话。
“终?一定是你害得!要是我父亲早知道是这个‘终’,就该让你和你妈一起死在破祠堂。也许,我家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这是常贵对他说的话。
老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谁起的,只是记得母亲经常让他练习写这两个字。也就因为这个名字,常终才能在古祠堂被选中。
老人看着山,看着天,看着树苗,好像又回到了现实世界。想着,如果能下雨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免去挑水了,可是老人也没太多渴望,还是想着准备在一家同村老乡家里,要些水去浇这些树。
雨?老人四下一望。
思雨,思雨不见了,自己的孙女,虽然不是自己自己的亲孙女。怎么会把孙女忘了?也许一个人上地习惯了,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都怪自己鬼上身一般想的东西太多了。
他惊慌的,害怕的去寻找,他的心完全被孙女抓住了。干了这么久都没出汗的他,头上开始冒起了汗,但不是热的,是冷的。
“思雨,思雨,小雨!”
正在反刍的牛被吓了一跳,站了起来,还认为又要起身工作了。老人看到了思雨,思雨正在附近一块也许刚浇完水的树苗下玩泥呢。
老人松了一口气,心也不再慌张了。老人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女儿,而现在的老伴也是嫁给自己时,早已有了儿女。他看着思雨,也许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吧?
那泥软软的,绵绵的。
思雨看到里面有冒泡的,不冒泡的。摸在手上,有的滑,有的不滑,甚是有趣。
老人没有阻止,因为这很正常,自己小时候也是也爱玩泥的。泥并不是脏东西,等干了,一吹就干净了。
脏这个词,在思雨的脑海里是没有的。思雨还是个小女孩,她还不知道很多事情,她到底有多少不知道呢?思童啊!这里我要说一遍啦!她不知道她是谁?
她不知道生老病死,柴米油盐。
她不知道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婚礼。
她不知道什么是贫困,什么是富有,更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生活与差异。
她不知道悲凄祸福,人间冷暖。
她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亲人,什么是朋友兄弟,所以更不知道友情与爱情。她也只是在这个年纪刚刚有了可以留下的记忆。她不知道什么是工作,事业,梦想。
她不知道什么是诚实,良心,道德。
她不知道什么是邪恶,龌龊,肮脏。
什么是自尊?什么是自爱?什么是性格?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向往?她都不知道这一切的名词,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感受。什么是妒忌?什么是羡慕?什么是欺骗?什么是虚荣?什么是骄傲?
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与寂寞,抑郁与压迫,更不知道它们所带来的伤和折磨。
她不知道开朗,阳光,天真,纯洁,善良。即便她早已拥有了这些。
她不知道钱的好,权的荣,名的耀。
她不知道人的不同,但也许只是没有太在意人的不同。
有钱的,富贵的,贫困的。快乐的,伤心的,伤感的,痛苦的。老的,少的,中年的。漂亮的,丑陋的,病的,傻的,残疾的。当然也不知道,扒手,小偷,强盗,赌徒,英雄,***工人,农民,商人,大官,等等一切的名词,甚至没有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感。
陌生的,熟悉的,认识的。喜欢的,不喜欢的,讨厌的,害怕的。
欺负人的,老实的,为他人的,为己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真心的,什么是伪心的。
她不知道得与失,成功与失败,开心与伤心,憎恨与可怜,平静与热闹,痛苦与幸福。
她不知道哲学,古代文明,心理学,经营管理,经济理论,财政金融,媒体与传播,广播与电视。旅游,企业,投资,销售,物流,电子商务,保险,税收,贸易,刑法。
她不知道地理,化学,农业,生物,数学,多媒体,软件,网络,美发,汽车,体育,化妆,装修,交通,建筑,科学,工业,电子产品。政治,煤矿,医学,机械,航空,军事,环境保护。
不知道屈辱,侮辱,歧视,委屈,压抑,自卑,厌烦,焦虑,恐惧,是的,她都不知道。不过她知道害怕,只属于孩子的那种害怕。
她不知道信任,戒备心,梦幻,梦境,现实,浪漫,精神的或者肉体的区别。不知道佛教的佛,不知道基督教的上帝,不知道****教教的安拉。
不知道什么是埃及,不知道雅典,不知道罗马,不知道阿拉伯,不知道中东,不知道《圣经》,不知道达芬奇,不知道《蒙娜丽莎》,不知道莎士比亚,不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知道哥伦布,不知道什么是奴隶制国家,什么是封建等级制度,阶级和私有制。不知道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人权宣言》。
不知道拿破仑,不知道牛顿,不知道万有引力,蒸汽时代,电气时代。
不知道林肯,不知道托尔斯泰,不知道《战争与和平》,不知道达尔文,不知道《物种起源》。不知道爱迪生,爱因斯坦,马克思。
什么是殖民?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
不知道加加林,不知道《老人与海》,不知道梵高,不知道电影,不知道卓别林,不知道贝多芬。
不知道三皇五帝,不知道炎帝,不知道黄帝。不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不知道姜太公钓鱼的故事。不知道甲骨文,不知道青铜器,不知道瓷器,不知道秦国,不知道《诗经》,不知道屈原,不知道孔子,墨子,孟子,不知道秦始皇。
不知道项羽,不知道屈原,不知道丝绸之路,不知道华佗,不知道司马迁,不知道《史记》,不知道三国诸葛亮,不知道三顾茅庐,不知道王羲之,不知道《兰亭序》。
不知道唐朝,不知道武则天,不知道玄奘,不知道李白,不知道杜甫,不知道岳飞,不知道李清照,不知道唐诗宋词。
不知道“关关雎鸠”,不知道“明月几时有”。
不知道故宫,不知道长城。不知道《本草纲目》与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
不知道八国联军,不知道孙中山,不知道鲁迅,不知道***,不知道五四运动。不知道九一八事变,不知道南京大屠杀,不知道抗日战争,不知道农村合作社,不知道联合国,不知道外交,不知道改革开放。
不知道电视,不知道电灯。不知道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不知道书本,不知道动画片,不知道跳房子。
不知道树木山河。也许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在意这些的区别。
不知道饥饿,不知道二氧化碳,不知道电压电流,不知道分子,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圆周率,不知道x不知道y。
不知道函数,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多少,甚至连一都不知道。不知道细菌,不知道细胞。
不知道什么是关爱,什么是乐观,什么是悲观,什么是所谓的情绪。
不知道星星,什么是宇宙星辰。不知道保险,什么是退休。
不知道雨是怎么形成的……
“舅舅,舅舅!”
“怎么了,思童?”
“你还是继续讲故事吧,这些都知道啊,而且谁也都知道啊,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也知道啊!”
“不是的。我之所以讲这些,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在创造一些东西,但似乎又摆脱不了一些东西。”
“舅舅,是不是有些让你感到难过伤心了?”
“我没事,思童。这些东西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它们。我更觉得他们之所以创造它们,其实也是在创造他们自己。”
“可是,舅舅。这么多,会不会让他们越来越疏远呢?而且,他们不会忘吗?”
“不!我总感觉他们的历史和人生是一样的,一定隐藏着某些秘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定有什么目的!一定隐藏着什么!我想!”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也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不过你要的只是一个故事,那这就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