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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年波光(2)

一根绿色的丝瓜藤,在烈日下沿着石墙拼命往上爬——墙内有一棵枇杷树,但瓜藤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个谜。瓜藤不回答,瓜藤回答了也等于没回答,因为我们听不懂。我们只能看见,在这个夏季,这根瓜藤在攀援而上的间歇中不停地喘息,并且瑟瑟颤抖。这颤抖,不是因为风的吹拂,也不是由于时光抚摸。不知它在为什么或不为什么而痛苦着?或许,那是欲望在燃烧。

想起舒婷的诗:“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曾经深受影响,认为藤蔓攀援只是为了依附高枝,从而对它非常鄙视。现在,我仔细观察了这些瓜藤,得出的结论却是相反的,看来,成为普遍概念的观点,其中就包含着偏颇。人,总是在特定的心境中说些特定的话。

与丝瓜为邻的是一棵香瓜,香瓜的秧苗从小就吸收了充足的养分,长得茂盛茁壮,把它的藤蔓四处延伸,张头探脑。

丝瓜的秧苗是纤弱的,它因纤弱而自卑,因纤弱而孤独。当墙内的枇杷树偶尔探头对它微笑时,丝瓜心动了,仿佛遇到了知己。就像一个梦被希望点燃,一个默契随微笑产生。

瓜藤整个春季都在埋头默默攀登,风雨兼程的路上,瓜藤是寂寞的,但它有梦。有梦的日子里,是不知道寂寞也看不见黑暗的,瓜藤也一样。

终于,在夏季的一个清晨,瓜藤攀上了那棵枇杷树,树叶噙着泪珠迎接它,瓜藤把它细密的叶子放在枇杷树的叶子上,它们深情地拥抱,它们默默地祈祷,幸福得欣喜若狂,战栗不止。藤为了感谢树的知遇之恩,把它绚丽的彩虹一样鲜艳的花朵,把它灿烂的诺言一样丰满的果实,点缀在这棵树的枝头。

藤和树的组合是世间一道最美的风景。

在绿色的原野里,我们常常会看见一棵香樟树或是一棵别的本不会幵花的树上,却挂着那些“似红似蓝的花”,它们美丽而浪漫,令人流连忘返,浮想联翩,嗟叹不已:它们是那样的相知相依,刚柔并济,浑然一体。

一个梦如果不会醒来,就还会走向一个更深的梦。一个故事没有结局,那就永远演绎着高潮,即便没有观众也无人喝彩。

藤和树就是这样,它们窃窃私语,轻轻抚慰,水乳交融,欢愉无限。冬天来了,藤被人扯下,放在野地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那是它悲愤的呐喊。树也悲痛得狂吼怒叫,呜咽哀鸣。黑色的火焰蹿上了树枝,像蝴蝶翩翩飞翔,那是瓜藤最后的告别。

想起沈天鸿的诗句: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另一半,我想起了落叶的叫喊。”

我千遍万遍地默诵这首诗,觉得它有无限的魅力,总能让人在不同的心境时读出不同的意味。今天,我要说瓜藤是这棵树的一半,另一半,我想起了尘世的悲凉。

枇杷树在冬季开花

这个冬季,我又一次失业。百无聊赖,捧着一本《圣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是下午两点,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透过树枝,在我的身上洒下点点波光。这样也好,不用赶时间,不用盘头发,不用穿高跟鞋、着长风衣,我只穿着家常的棉袄和棉鞋,让头发披散在肩上。如果我有足够的钱,真的不想到职场去拼搏,可以静心地在黄昏的林地里散步,在这样冬日暖阳中读书。

看了一会儿书,渐生倦意,遂把书放在椅子面前的小凳上。挪一下身子,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把头靠在椅子上,闭目,让一些名利琐事远离自己的脑际,让一些快乐的往事来入梦,让曾经的好友亲切地对着我微笑。我在这样的状态中休憩,人有时候选择逃避是一种慵懒的表现。这样的睡姿总有些不舒服,我又动了一下。这时候几只麻雀在我头顶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地鸣叫,一阵微风吹下几片枯树叶,叶子正好掉在我的头发上。一只蜜蜂也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呼喊,我又抬眼张望,麻雀往来,喜鹊翻飞,终究难以入梦,是因为难以抵御诱惑,难以做到心如止水,终究在睡梦中也是清醒的,难以做到哪怕是一瞬的超脱,由此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庸碌的人。

我无意识地抬头张望,忽然发现这棵枇杷树什么时候开花了?枇杷树是在冬季开花吗?我不知道。这棵树是一棵自生树,它是我家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不知是谁(也许是我儿子,那位小帅哥在家时喜欢吃水果)把一粒枇杷籽丢在地上了。我家院子里是铺着花砖的,砖与砖之间有一条小缝,那些杂草常常从缝中长出,这棵枇杷树也和杂草一起生长,我们在除草的时候就对枇杷树苗手下留情了,由它自由生长。在我儿子上大学直到工作了的这几年中,枇杷树疯长,现在已经枝繁叶茂,在院子里遮天蔽日。尽管长得高大,几年中却并未结出一粒果实,我原以为是棵公枇杷树(我其实不知道枇杷树是否有公母之分)。今天却突然开花了,开在绿叶中,枇杷树的叶子冬天也是绿色的,是那种肥厚的深绿,我在前几年的冬天就曾注意过,整个冬天它都以一树的浓绿,为我家院子装点生机,特别是雨雪过后,它更是绿得干净和纯粹。有时也有一些枯黄的叶子掉下来,但并不影响整棵树的绿意。它的花苞是那种土黄色的,开着乳白色的小花,形状似宝塔,一串串,一律向上,花瓣只有黄豆那么大,没有香味,缩在绿叶中毫不起眼,却开得极认真和仔细。你稍不注意就会忽略,可见这些花并不是今天一下子开出来的,只不过我们平常没有注意罢了。它为何如此的气定神闲?为何如此的冷峻和内敛?为何选择在这万物萧条的冬季开花?是没有资本张扬吧?生为花,要么美丽,要么名贵。既不美丽,也不名贵,那么最好不要张扬。

选择在这样寒冷苍凉的冬季开花,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百花皆败之际,总会引来一些侧目和驻足吧?比菊花稍迟,比梅花略早,因为自己的平凡和细小,你也不争春,又把秋来让。但你仍然坚持以存在的方式让自己存在着,盛开就是一种存在。《圣经》上说“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美丽冷暖你自知,名贵与否让别人去评说。

花的意识唤醒了我的意识,我长久地看着那些花,那的确是花,也是花的一种,只不过不是那些“似红似蓝的花”,而是一种朴素的花,一种卑微的花,自然界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无论是人类还是树木花草,都只能以自身存在的方式而存在着。这样细小的花不知道明年会不会结果?以我的推断应该是会的,生为花,开在果树的枝头,如果不能结果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更何况我认为,越是朴素的事物,越有实用的价值。即便无烟霞之色,它也是花的一种,与青草与绿叶应该是有着本质的区别。不管它明年春天会不会结果,我都是欣喜的,我儿子春节回家,看到这满树的一串串粉嫩的花瓣,也应该是欣喜的,这毕竟是他无意之中栽下的一片绿荫,一树果实。他会从中领悟到有播种就会有收获,哪怕是无意识的播种,也是播种的一种方式,它总会在无意中让你有所收获。

生活总会让我们,在失去这里的同时获得那里,我在倦意和惆怅中,看到阳光从树影中照下来,看见花在冬天的枝头盛开。

驿站

我在一个小站下车,那是秋天,万物开始凋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样一次旅行?也许潜意识里是知道的,人的行为有时候受表面利益支配,有时候受潜意识驱使。

天空灰蒙蒙一片,所有的人都在为生存而劳碌奔波。我刚下车便被四五个女人围困,她们要我坐车,她们的脸基本没有特色,都是差不多的刻满风霜和无奈,停在不远处的也是差不多一样的三轮摩托车,因被灰尘覆盖显得斑驳而破旧。

人在太多的选择面前,往往不敢抑或是不想选择,事物有时候在太多的选择面前反而失去了选择的目标,我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要么不做任何选择,只是随便叫一个,要么只能选择逃避。为了使她们之间没有人必须承受失落和因嫉妒而生出的痛苦,我只好选择逃离。我逃离了现场,漫无目标地朝外走。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未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过,这里也没有我的亲人。可是我在很长一段时期以内觉得自己必须要到这里来一趟,无论如何必须来一趟。

我穿过行色匆匆的路人,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园林,这园林如所有园林一样并没有什么特色,不过是荷塘、假山、柳树、凉亭和碎石铺成的小路,有游人坐在葡萄架下歇息。我沿着碎石小路慢慢往前走,有一个人迎面向我走来,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也许没有笑,只不过我感觉他笑了。这时候园子里突然放起了烟花,灿烂的烟花在我头顶上空闪耀,我驻足而望,那种炫目的美丽令我的胸腔顿时胀满忧伤,有时候一瞬就是永恒。人的感觉是奇妙的,这一瞬的感受下一次再见同样的情景也不会再有了,那肯定是别样的感受。不会再有同样的忧伤和疼痛。在转过身去的一刹那,我的心疼痛欲裂,眼泪喷薄而出。我为何会经历如此激烈的情感撞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园子?它有什么魔力?与我的生命里有什么特殊的隐喻?我是一个梦游者吗?

我很久很久地流泪,这个世界上多少美好的东西,它终究有一天也会凋零,也会消散,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都是一瞬,又都是永恒,包括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他那一瞬的微笑,已经定格成永恒。

我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得向那园子深处的树林里走去。这是一个阴天,我第一次感觉到阴天居然这么可爱,这么善解人意。没有强烈的阳光照射,也没有绵绵细雨浇灌出来的深秋凉意。这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我在这样的时光中选择这样一次旅行,与我的生命会有特殊意义吗?人是不是都需要这样一个心灵的驿站,让自己释放眼泪和忧伤?

我在林子里久久地徘徊,很多的鸟和我一样从不知名的地方来到这片树林间做窝筑巢,它们也许只是暂时歇息,也许只是偶然相聚,不久也会在天空飘零,也会在路上离散。可它们却在喧嚣琐碎的忙碌中寻找着安宁和幸福,这种幸福的观念是我所不及的,也是我所要寻找的。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那个小站,我不知道这一次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在车子开动的一刹那,听着汽车轰鸣的声音再一次从心里碾过,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在路上

汽车在乡间土路上小心慢行,旁边坐着我八十二岁的公公,老公开着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一些家常琐事。公公病了,我们回来带他去县医院检查。

看着身旁的老人,回想着二十多年前,我初为人媳时,他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感叹着时光的飞逝,“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凉。想起一首诗:“我再次来到这里/不可能返回的真实里/我再次经历着/曾经的生命旅程/槐花飘落。那一年的初夏/那一年比风活得/更为长久的风中的话语/比时间短/我就像在看一张照片/那上面只有风景与面孔/没有/声音与回音/我曾以为我能抓住一切/我曾以为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回首/或者颤抖/但是,那个正在/无声叫喊的人,那个/挣扎在重叠的/梦与真实中的人/肯定不是我。”阳光照在车窗上,反射出一种淡紫色的光晕。我的思绪从车窗里飘出去,游荡在田野的上空。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执子之手”行走在漫天满地的油菜花中,那堆积的金黄色与阳光一起铺盖我的青春岁月。儿子在一个初春的雨季里降生在奶奶家低矮的土屋,门前曾有一条小河,清澈的河水里游动着无数的黄花鱼,儿子曾经坐在河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拿着竹竿望着上钩的鱼儿窃笑,蝴蝶和蜻蜓围在儿子身边飞舞,知了栖上树的高枝,望着碧绿的河水胡乱地吵闹。

门前那条清澈的小河在某一个午后倏然消失,白色的堆积物和污臭的河面裸露着忧伤。

黄色的土地变黑了,已经没有多少油菜花再度盛开,土地上面是空空如黑洞的楼房,和一排排石棉瓦盖的猪圈。楼房的主人要么都到大河里去挖沙,要么到城市里去卖光阴,把自己经年的日子留在异地他乡,而楼房里只能是残余的遗梦。一个农民终其一生能做多少事?盖两间楼房,给孩子讨一房媳妇,再在土地上挖一个坑,埋下自己的风烛残年。

终其一生走在路上,与注定牵手的人相濡以沫,与曾经相遇的人相忘于江湖,把一个配置的社会形象做到极致,在心力交瘁之际偶尔回望来路,却无法认出自己。

人走在路上,睁眼看繁华排空,闭眼看浊浪盖世。看到的从来都是别人的影子,如影随形,跟着别人的影子走别人走过的路,不知身在何时?不知身在何方?二十年前的我与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离最终的归宿更近一步。肮脏的黑水漫溢于乡间的土路,人在猪粪与黑水之间日复一日地劳作,最后让自己变成那摊黑水。我在路上行走,为着某种蝇头小利,为着最廉价的报酬出卖智能和体力,用以维持躯体所必需的基本需要。

这黑水横流的污浊之地,并非我的故乡,却是我死后必须栖息之所。我的灵魂是否会在这陌生的所在里安息?我无法寻找答案,却是必需的,这个世界很多必需的事物都没有答案。世界越来越陌生了,二十多年前那条清澈的小河,不知流入何方?唯一从我身上流走的是儿子的血液,儿子却漂泊在远方,亦如我一样行走在路上。我在现实与幻想中沉浮,风雨和星光总是交织着岁月的过往。心灵茫然四顾,眼前是阳光飘散,炊烟弥漫,虚浮的田野里,已经无法寻找到油菜花的金黄色泽和悠扬的牧笛声,烟雨迷蒙中已经没有了清新温润的气象和空灵静谧的情思。人已经没有了对自然山水的崇仰敬畏之心,也没有了对大地精华的回报感激之情。

世界是虚妄的,亦如生命是虚妄的一样,并非因为那“本来无一物”的偈语,我不信佛,佛家的偈语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仅仅是我理解,也是科学证明了的:一切事物终将随时光而远离,这是世界的终极。

油菜花漫天满地的金黄在这冬季的田野上浮动,很多的反思维和反季节的物像像阴霾的天气笼罩着荒莽的村庄。无数的灵魂在世界的上空寻找归宿,身与心却不能同往,油菜花的气息于我是虚妄的,就像我这虚妄的思绪,真实的只有来自远古的风,和那在风中颤抖着注定枯黄的草。

但这样说并非消极。我仅仅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而已。而生命是顽强的,在任何艰难甚至恶劣的环境中,都仍然能活着,甚至欣欣向荣。

深冬的夜晚

那是深冬的夜晚,我午夜梦回,突然被一种气息强烈地包裹,那种气息腾空而起,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如海浪般汹涌着,如岚雾从幽谷袅袅升腾,上下飘动,反复袭击着我,使我无力抗拒。那种气息越来越浓,弥漫在我的整个房间,那是一种久违的气息,是一种温润的香味,还带着甜丝丝的清凉,我好像是很久都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我推开窗户,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也是这种气味,是一种清凉甘洌的味道,带着酸涩的忧伤,溢满蜜汁,我再一次确切地辨出,那是来自原野的桃子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