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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别梦依稀(3)

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回到我的村庄,可是原来的池塘和老枫树都不见了,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我只望见老祖母站在屋檐下手搭凉棚在为我招魂:“宝贝,回来吧!吓着衣裳莫吓伢哟!”我走近祖母,祖母头发白如银丝,干如枯柴的身子在风中坚硬如铁,我一下子扑到她的怀中泣声低唤:“奶奶,我回来了”。祖母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又一把将我推开:“你不是我的孙女,我的孙女不是你这个样子,你是个骗子,把我的孙女藏到哪里去了?”祖母不认识我了,难道我已经面目全非?祖母只望着远方,再次大声呼唤,声音苍凉如梦。我是个骗子吗?我的祖母,我的红狐狸!“宝贝,回来吧!”祖母继续为我招魂。“宝贝,回来吧!”我呼唤着红狐狸。

去远方

真想出发去远方。

背上我简单的行囊,穿过那茫茫人海,到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想到西沙群岛,看海浪扑打在礁石上,因为小时候曾看过一篇小说,是描写西沙群岛的,那种景色一直镶嵌在脑海里。在陌生的渔村安静地生活,看花开花落、看海鸥在沙滩上嬉闹、看海水扑打在礁石上掀起滔滔白浪、听潮涨潮落的声音,看渔船扬满白帆在黄昏的时候满载归来。真想赤脚走在沙滩上,随便穿什么衣服,不用顾及形象,让海风自然吹拂着我的头发。

真想出发去远方。

到美丽的西双版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简单的日子,穿过森林、踏着小溪、摘些野果,看小鸟在树林间歌唱,看野花在山间尽情地开放,释放着灿烂和光华。

真想出发去远方。

到茫茫无边的大草原上,看羊群在草地上漫步,看白云从头顶上飘过,看蒙古包像蘑菇一样点缀在绿草中。我睡在浅草里,品尝青草的甘甜。真想出发去远方,穿过时光的荒原,回到童年的乡间小路上,我赤脚跑在田野里,和蜻蜓捉迷藏。趴在父亲的背上、踏着父亲的肩膀,在池塘边的小树上摘洁白的樘梨花,夏天在村庄的稻场上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的游戏,门前有小河绕青山流过,我的村庄就在青山与河水之间,父亲驮着我从山冈上跑到小河边,又从小河边跑到山坡上,我们追赶着蝴蝶,追赶着蜻蜓。我真想回到那快乐的童年。

真想出发去远方,去寻找一片世外桃源,不必有责任、不必有争吵、不必有虚荣和名利,不必被现代文明所困扰,真想出发去远方,背起我简单的行囊,穿过茫茫人海、穿过那礁石丛生的湖。

石头的香味

有一年春天,湖水从寒冷的冰封中醒来,睡意未消,慵懒倦怠,睁着惺忪的眼睛,轻轻地抖动着身子,荡漾着美丽的涟漪。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湖泊。三面环山,一面被一条土坝拦住。山上那些树的影子映在湖水里,被风一吹,树枝婀娜,变幻着姿态,夕阳照在湖面上,湖水被染成血红色,绿色的树也因此被染成血红色。

山脚下有一块石头。是一块青沙石。石头不是很大,但在湖水的眼里石头是高大的。有一天黄昏,一个小男孩骑在牛背上,打石头底下经过,小男孩一纵身就跳到石头上去了,水牛就从小男孩的胯下溜走,溜进了湖水里。小男孩站在大青石上对着湖水吆喝,就有十几个声音一齐吆喝起来,那是山谷发出的回音。树和花好像也颤抖了,只有石头没有响应,石头不动。这时山谷里散发出一种清新甜润的香气,湖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湖水在一瞬间完全迷失在香气里。清醒过来的湖水,凭着感觉,认为那种清新甜润的气息是石头散发出来的。

石头仍然沉默着,晚风吹过来,晚霞这时候也照在石头身上,石头上站着一个小男孩,石缝里开着几朵紫色的喇叭花,空气里弥漫着温润的香气,湖水沉醉在香气里。

从此,湖水每天看着这块石头。石头离湖水不算太远,就坐落在这片小湖的上方,但也不算太近,因为湖水怎么用力也不能够着那块石头。就算在雨季里山洪暴发,湖水猛长,湖水也从未抱住过那块石头。石头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湖水轻轻地抚摸着石头的影子,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欣赏着石头的风姿。

石头巍然屹立在岸上,浑圆的头颅,多像一尊佛像,那是智慧和善良的头颅,那是思想者的形象;那翘起的一角多像勇士挎着长剑,那横卧着的石躯就是勇士胯下的骏马,连四蹄都正在高扬。石头在湖水的眼里每天变幻着形态,有时是刚健俊逸,有时是温柔敦厚,有时是威严高贵。

月夜里石头发出朦胧的光,星星落在湖水中石头的倒影上,星光和石光一起闪闪发亮,湖水以它敏感灵动的心,沉浸在美丽的退想中,它所看见的都是石头的美好。它仔细地回忆着初见石头时的模样,默默地思念着石头,想象着有一天能与石头对话,能与石头生活在一起。

然而,湖水从来不敢把它的心思吐露给任何人,包括石头。但它认为石头是懂它的,因为湖水在与石头的对视中分明感到石头也温情脉脉的看着它。而且自从湖水用别样的心境看着石头以来,那种清新甜润的香味就从未间断过,有时还带着一些酸涩的味道,湖水这时候就感到忧伤,感到莫名的心疼,湖水在这种感觉中时而幸福时而痛苦。

湖水的周围有很多风景,山上有各种花鸟树木,粉红的、淡紫的、洁白的,各色落花飘荡在湖面,湖边有杨树和柳树,杨柳的枝条迎风摆动,在湖面轻拂,它们的影子也映照在湖水中。

夏天了,成群的白鹅在湖里游泳,使湖水荡起绿色的波浪,小男孩和水牛一起也常常缩在湖水里打水仗,把湖水闹得天翻地覆,湖水从来没有认真去体会过这些风景,总觉得它们优柔太重,阳刚不足。

石头默默无言,静静站在湖边,任凭杨柳妖娆,花开花落。

又是冬天了,冰天雪地,树枝枯萎了,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颜色,凛冽的北风吹得树木和蒿草东倒西歪,山和树都被白雪覆盖,只有石头,仍然傲然屹立,不为谁而改变,冰霜和雨雪都对它毫无办法。

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湖水被压在冰块的下面,尽管有鱼儿和水草做伴,湖水却从来没有认真去注视过鱼和水草,只隔着冰层遥望着石头,湖水感到忧郁和寂寞,想象着石头散发出来的那种氤氲的香气。

有一个冬日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大地一片苍茫和沉寂。有一个守林人打湖边经过,坐在石头上歇息。守林人从衣袋摸出水烟袋,又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块白蜡石,然后用白蜡石在青砂石上猛敲,青砂石冒出灿烂的火星,守林人手里的草纸就点着了,这一幕令湖水惊讶和激动,啊!原来石头竟然能发出火光,而且那火光是彩色的,多么美妙的火,多么奇妙的石头,湖水真想自己就是那块白蜡石,能与那高大的青砂石相碰,发出如此奇妙的火花。

就这样季节变换,年复一年,湖水与石头遥遥相对,从未走近,也从未远离。既像是互诉衷肠,又像是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湖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湖水不知道自己是身处天堂还是尘世,只觉得有这样神奇的石头,那肯定是在天堂。无论湖水怎样想象着自己变成白蜡石,那终究也只是想象。湖水除了能结成冰块,它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石头,当然,石头也不可能变成湖水。

很多东西是没法改变的。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少个世纪,有一天,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湖面上经过,湖坝被人挖开了,湖水被放到下游的农田里。可怜的湖水在放走的一刻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那哭声凄惨而哀婉,哭得石头也落泪了,湖水在最后的回首中清楚地看见石头缝里冒出细密的泪珠。从此以后湖水就消失了,那片湖泊变成了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个大土坑,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水。

石头仍然站在原地,显得那么的孤寂和落寞,那么的悲凉和苍老。它现在无法看见自己,当然它从此再也不可能散发出那种清新甜润的香味,那湖水想象中的香味。它从前总是从湖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伟岸挺拔的身姿,从湖水含情脉脉的欣赏中,找到快乐和自信。那些杨柳和落花也都不见了,就连小男孩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许多年都没有来抚摸过它,那些美好的风景不知失落于何处?

石头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石头也没有安全感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它自己总有一天肯定也会面目全非。

多么好的下午

1

休息日的下午,我安静地站在阳台上,微风吹起帘子,久雨初停。墙外的菜地里,白菜越长越茁壮,开着细小的黄花,每一缕光亮里都透露着春的气息。欢快地飞翔的鸟,风和花蕾,泥石和小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都与我一起共同经过这个春天的下午——生命,就是一次经过。

桃花还没有开,但我知道这个下午桃花正在花蕾里悄悄孕育,桃叶正从树枝里紧追慢赶,它们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只是那时也许我不会站在这儿想着它们。能想到桃叶和桃花需要一种心境,人大部分时候目光是空洞的,有些天天见到的东西,你却并不能准确说出它们的形状,视而不见已经成为生活中的常态。

天空有厚厚的云层,灰蒙蒙的,天空一点儿也不明净,这样一点儿也不明净的天空,并不能影响这个下午的美好,我还是暗自笑了,一只麻雀在我头顶的雨篷上跳跃着,它的心情不会和我一样,它在想什么我不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也无法知道,也只能是猜想或把我的意思强加给它。

我之所以认为这个下午格外美好,是因为我可以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悠闲,不必应酬,也不必强迫自己去做任何事情,就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让思绪自由驰骋,设计着在哪一个休息日去看一位朋友,哪一个休息日去看望母亲,我还要美美地睡上一觉。

春天白日赖在床上睡觉,母亲会觉得是种罪过。可是我没有负罪感,我安详而平静。每个人身处的环境和生存状态,决定着他对时间的价值观念,鲁迅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鲁迅成就了自己的伟大,流芳百世。但同样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劳作上的我的母亲却默默无闻。我的母亲,一个只认识土地的人,她只把自己的时间用在土地上,考虑着在棉花尚在结桃时,在它的根部套种油菜,圈里的哪头猪仔可以发展成母猪,让它子孙满圈。考虑着怎样让我们带到学校去的罐头瓶子里下星期不带重复的菜,把咸萝卜干变成白菜丝或黄豆酱。

2

我从睡梦中醒来,不知道是早晨还是下午,房间里昏暗一片,当逐渐清晰地忆起这是下午时,就仔细回忆梦中的情景。母亲从来没有在白天睡觉的习惯,她的每一个白天都是与劳作绑在一起,疲倦就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地勒着母亲。绳索的另一头系着时光,疲倦和时光一左一右使劲地勒住母亲,勒尽了母亲的血,使母亲日渐憔悴和枯槁。

有一个下午现在想来是那么美好,可是我却一直诅咒着它。我至今不知道我勤劳的母亲那天下午为何会从十里外的舅母家挑来那担萝卜菜。难道自己家里没种萝卜菜吗?那一担萝卜菜沉沉地压着我少年的梦想,我少年时代所有的梦想不外乎要摔掉那条沉重的扁担。那个下午与我和母亲一起同行的还有我的堂婶,我们三个人轮流挑着那担萝卜菜,那是满满的一担,两只竹稻箩,扁担是那种弯弯的柳树扁担,一色的鸭蛋大的白萝卜上连着绿色的萝卜缨子。真是长路无轻担,我们翻过几座山头又走过几条田坝,那条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我只挑三脚就要歇下来,当我走到一条小河边的时候,我气愤地抓起一大把萝卜菜,朝河水中甩去,被母亲骂了一顿。

母亲和堂婶也感到吃力,轮流挑,走几百步就要歇一下,挑到后来实在挑不动了,母亲咬着牙,把背弯成弓字形,让扁担的压力从肩膀分一部分给后背,受压的面积增大一些,承受的力量就会大一些。

后来我知道了母亲就是用那种方法承载着生命中不能承载之重。我的那位堂婶大概是没有母亲那样的智慧和韧劲,她在中年的时候就被生活压培了,不到40岁就去世了。那个下午我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设法摆脱那条沉重的扁担。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有形的扁担是已经摆脱了,无形的扁担却是与生倶来的,谁也摆脱不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下午是多么好,母亲穿着红线衣,母亲挺拔的身材,堂婶红润润的笑脸,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里我甩的萝卜菜随水漂流。

3

还有一个下午在我的生命中刻上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我童年的伙伴我的堂姑,她的名字叫爱华。爱华,我曾无数次轻声呼唤着的名字,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被村里的人用竹床抬上了开往省城医院的汽车,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想到那个下午会成为我们的永诀。那个下午我拉着她的手,我抚弄着她黑如墨漆的头发,我把她的手放在掌心里反复地搓揉,我看着她忧郁的眼睛,她忧郁的眼睛在那个下午燃烧着欲望的火焰。我们从小玩到大,我们白天一起上学,晚上一起睡觉,我曾以为我们可以那样一直到老。

那一年她读高三。我当时不知道那个下午过后我不能再见到她,如果知道,我会让那个下午停住,我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在我的生命中消失。后来我无数次在睡梦中看见她死在我的怀里,我无数次做同样的梦,她死的时候17岁,她的脸在我的梦中像映山红一样盛幵。她的死让我知道了什么样的痛叫做撕心裂肺的痛,什么样的悲伤是嵌进生命的悲伤,什么样的怀念是永生永世的怀念。生命是多么脆弱和渺小,又是多么威严和莫测。我感到畏惧与困惑,以及因无能为力而生出的无边孤寂和绝望。那是多么好的下午啊,我毕竟还能拉住她的手,后来无数个下午我伸出的手都是空空如也,我站在那个下午的影子里和她说话,我无数次声嘶力竭的呼喊都没有回音。

我站在故乡的山冈上,面对着那隆起的土包,我知道那不是她,她已在这个空间中消失,消失在时间的迷津里。我们都是那曾经盛开过的映山红,她开放得太艳丽了,被那只看不见的嫉妒的手,摘走又揉碎,她落入尘埃,化为乌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迟和早只不过几十年而已,对于历史我们是一样的,没有区别。但是对于她,对于那些死去的人,对于终年劳作不息的母亲,我们没有权利浪费时光,我们的时光是上天额外的恩赐,我们没有权利在这样美好的春天的下午,不把自己唤醒,不满怀感恩。

别梦依稀

野菊花盛开的时节,我都会置一束花于案头,野菊花那淡淡的幽香,总是使我想起那些梦,那些梦一样的往事,以及往事中的人,我梦得最多的是爱华。

爱华是我的堂姑,却小我三岁。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放牛,一起捧着饭碗在弄堂里吃饭,晚上赖在一起共枕一个枕头睡觉。爱华生在殷实之家,她的父亲即我的叔爷爷在食品站当会计,爱华是家里的老四,她上头有二个哥哥。她备受祖母、父母及三个哥哥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