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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又见炊烟(7)

我对雨的渴盼是藏在心里的,我是因为懒,下雨天就可以不去放牛,不去铲猪菜。原来我和母亲渴盼的并非一样的雨,因为我们的目的不一样,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

很多人生的道理它并不是学来的,它需要体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体会到生活的艰辛。

我所渴望的雨,是在我放牛放了很多日,不想再去放牛的时候。是在我背着竹萎扒松毛,累得腰酸腿痛的时候,我就渴望有一个绵绵的雨季。某一个夜晚睡在床上,一边摸着床单上的沙子,一边望着黑瓦屋中间的明瓦上有闪电划过,随即就有“沙沙”的雨点打在屋顶上,这种时候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第二天肯定是一个雨天,而雨天里母亲是不用上工的,母亲不上工自然就要去放牛,我就可以整天和伙伴们在巷子里玩。那时候村庄里几十户人家,都是青瓦土砖屋,外围的墙壁大都是用的青色窑砖,由四条弄巷连在一起,下雨天在一个村庄里穿梭不用穿雨鞋,不用打雨伞。我们的村庄是一种四水归堂的格局,村庄的中心是三幢堂轩,堂轩与堂轩之间有一个四方天井,中间全都是用粗木柱做的撑子和大梁,柱子下面垫着圆石有凳。四条弄巷往东西两头延伸,弄巷不但分东西两头,而且在村庄的中间还南北接通,在弄巷的横折中间就有一个回廊。堂轩的两侧,上中下三幢各有一间公屋,上堂轩用于放祖宗牌位,中堂轩和下堂轩用于办喜婚丧事,堂轩旁边是公屋,东边的用来做会议室,每天晚上社员都要到公屋里去报工分;西边的就是磨房,还有就是堆放农具杂物等。一般的日子里,只有上堂轩上锁,队长怕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把祖宗牌位打翻了。其他的公屋都不上锁,下雨天孩子们就在磨房和巷子里追逐着捉迷藏,在回廊里玩游戏,大人们在公屋里打扑克。我们在弄巷里跑的时候常会摔跤,偶尔有小黑瓦破了,而大人们忘记翻修,就有雨水从小瓦沟里流下来,弄巷里有一段就又湿又滑,我们打着赤脚,跑着跑着“叭”的一声摔倒了,赶紧爬起来继续跑,也不哭。弄巷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墙壁边上还长着不知名的小植物,土青蛙到处乱窜,常常被我们踩得“呱呱”乱叫。

那个时候我曾以为我们的村庄会地老天荒,但那些磨房和弄巷,在哪一年哪一月不见了呢?

说鼓书

下雨天常会有说鼓书的,说鼓书的一般也是十里八乡的熟人,用三根竹棍,把大鼓往堂轩一架,“咚咚咚”就敲起来了,自顾自地又唱又说。一听到鼓响大人小孩都往堂轩跑,这时候那瓦沟里的水要不断地“哗哗”往天井里流才好,“好雨知时节”我把它用在这时候,只有外面的雨在不停地下,人们才有理由不出工,才有理由安心地听着说鼓书。男人们坐在桌子边,吸着黄烟,跷着二郎腿,女人们则搬着小凳子坐在离说书人很近的地方,手上还装模作样纳鞋底,时不时地就有小媳妇不小心把手指扎出血的,小媳妇轻轻“哎哟”一声,把手指伸进嘴里吮着。说书人其实看得很清楚,就越说越有劲了。那是那个时代的乡村女人一年里最隐秘快乐时刻吧?那些说书的声音洪亮,口才极好而且大都长得帅,不但说《三国》、《水浒》,还说些民间故事,都是经过他自己加工的,有时故意卖关子,说到精彩处突然停下来吸袋烟喝碗茶,中间不时地插科打诨说些黄段子,惹得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那样的笑声是纯净而不带杂质的,我在后来的几十年中除了在电视上,没有听到过那种真实的笑声,那种属于雨天的幸福已经一去不返了。孩子们虽然听不懂那些插科打诨的黄段子,但也会跟着大人哄笑。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听说鼓书是什么时候,当时身在其中的我们,并不知道哪些东西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哪些东西会悄然消失,失而不返?它只能在我们心里留下一些隐匿的快乐或者忧伤。

货郎担

偶尔也会有货郎担正好赶在下雨前到达村庄,货郎担正在大枫树下摇着小手鼓,一场雨就铺天盖地往下落,货郎担连忙挑起担子跑进村庄,于是弄巷里就有“鸡毛换灯草”的吆喝声,那声音带着下江口音,悠扬而韵味十足,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种“鸡毛换灯草”的吆喝声,曾经有相当长的时期存在于乡村的历史,在乡村里回荡,在那些物资匮乏的年代,它以特殊的形式给乡村带来方便和快乐,充实着我童年的梦想。

挑货郎担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大都说些外乡口音,那时候我们以为那些货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长大了才知道其实隔得并不太远,两县交界的地方相隔一两里路,口音都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我们以为货郎担来自天堂,而村庄以外就是天堂。

每隔三五天就有货郎来村里转悠,那些在雨前到达的货郎担生意要比平时更好。大人们闲下来了,也要换些零碎用品,孩子们听到吆喝声便一溜小跑围拢过去,货郎担歇在中堂轩,故意把他那些玩意儿一一地亮出来,于是我们身上平时积攒的一分两分的钢镚儿都到了他的口袋里。奶奶会从家里把积攒的鸡毛和鸡内金拿出来换灯草,也给我和妹妹换花洋铁皮发夹,破布鞋和牙膏皮货郎担也是要的,奶奶不但要换灯草还要换“洋红洋绿”(奶奶语),及各种衣服和鞋子上的小纽扣,不论奶奶有多么苛刻,我们都能哄着奶奶在最后关头为我们换得少量的豌豆糖。

碰上这样的下雨天,货郎担就会在村头的毛狗佬家里歇宿,毛狗佬是一个老光棍,一到下雨天就抱着一把二胡,他拉二胡的手艺不怎么样,只会拉“外公,外婆”,拉些京剧也是不着调的,但他还总是不厌其烦地拉,反复地拉着同样的调子,惹女人和孩子们到他家去玩。有时村里来了外乡的手艺人,什么炸爆米花的,说鼓书的,挑货郎担的都在他家歇宿,他不但不嫌弃,还乐得合不拢嘴。如果雨下个不停,奶奶会叫货郎来家里吃饭。下雨天烟不出屋,奶奶被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我在灶门口夹柴火,看见一大朵黑烟灰从桁架上掉进了锅里,而奶奶没有看见,奶奶正在狠劲地用锅铲搅拌着红薯稀饭,当我一声惊叫的时候,黑烟灰已被奶奶拌进了稀饭里,而那加进了黑烟灰的红薯稀饭好像也同样的又香又甜。

货郎担不付饭钱,但总会给我们一些小玩意儿,货郎担的竹篓子上面有一个小玻璃盒子,那仿佛是个百宝箱,里面红头绳、花蝴蝶发卡,小蜡笔、针头线脑,什么都有,我常常会在这样的雨天,收获一些意外的惊喜。

雨过无痕

那样的村庄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已经走进了历史,而历史又在哪里呢?很多东西时过境迁仿佛就是虚无,那些故事仿佛就从未发生过,仿佛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现在的村庄都是各家各户占一大片地,圈一个院子,在院子里做两间楼房,楼房里面大都是空的,即使有人也只有老人和孩子,孩子上学,老人们整天沉默着,下雨天只能坐在回忆里,让回忆给那些寂寞的雨天增添一些色彩,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呢?肯定也会在雨天进入村庄的回忆。

那些隐入岁月深处的村庄,那些黛青尖顶的瓦屋,那些迷宫一样的弄巷,那些雨天里的幸福和欢笑,已经无迹可寻,它只能是一种记忆,而记忆是虚幻的。记忆进人不同人的大脑,它所折射出的回光是不一样的,是不同的结果,它在大脑反复的搜索和回忆之中已经加进了幻觉的成分。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流连在一座城市的大街上,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面对着喧哗和变幻的灯影,却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村庄,嗅到了村庄雨天弄巷里那种陈年的霉香。现实与幻想反复交错,身与心在某些时刻突然分离,灵魂游离于居所之外,就像我虽然已经离开村庄,却在喧闹的城市里,体验到了童年时躲藏在古老的磨房里的那种隐秘的快乐。

那个晚上真的就下雨了,这个世界什么都是虚幻的,只有阳光和雨才是真实的,但那阳光和雨,也只有当你身在其中的时候才能感觉它的真实,你一转身它就雨过无痕,什么都留不住,只能留下一些感觉,但你仍然不能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虚幻的,有些事在现实中是虚幻的,你怎么也抓不住,却能在生命中刻下痕迹,就像那些雨,它有渗透万物的力量,但它的本质仍是虚无的,因为你怎么也抓不住。

我们总是想留住一些什么,哪怕仅仅是一种感觉,我想人类能传承下来的,恐怕都是一些无形的、抓不住的东西,比如幸福,比如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