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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又见炊烟(5)

黑色的大雕在花亭湖上空盘旋的情景,它们从半空中箭一样射向水面的风姿,总是令城里的游客新鲜和惊奇。那是一道风景,人站在大坝上看雕,雕在空中看水里的鲤鱼,大坝呢?它看什么?看船来客往世事纷纭潮涨潮落!

天智

无数穿红着绿的游艇在湖面上纵横驰骋,横扫着山影,溅起箭一样的滔滔白浪。这快乐的红尘喧闹,并不影响千年古刹西风禅寺在花亭湖畔入定参禅。袅袅香烟,声声梵唱,和晨钟暮鼓一起把岁月的沧桑溶解成花亭湖的涟漪微澜。

在这千年古刹里,有得道高僧,也有普通和尚。天智就是一位种菜的普通和尚,他3岁得了一场病,瞎了左眼,一位化缘的和尚路过他家门前,对他爹娘说:这孩子命硬,让他出家吧。那时候家里正缺粮食,全家人饿得全身浮肿,他娘给和尚磕头,求师傅带走他。从此师傅把他带到这里,打柴、种地、念经。取法名天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菩萨上香,给香客上茶。每日清晨起床,把寺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扛着锄头到山洼里去种地。

这些年随着花亭湖的名声越来越响,寺院里的香客也越来越多了,许多香客在爬过西风洞、观赏过山上的嶙峋怪石后,都愿意留在寺里吃斋饭,寺院里需要的青菜量很是可观。天智常常为寺院里的青菜不够吃而想方设法日日劳作不息,他用竹篙从寺院接了自来水,翻过几座山头在那些地势低洼的山沟里种起了各种青菜、藤菜。这一条山脉哪里有几棵大树,哪棵大树上有鸟巢,他全都清楚。他特别爱惜鸟类,爱惜花草,大雕和麻雀都是他的朋友,在累了的时候,他就陪着它们说话。在他的心目中一切生命都有灵性,一切生命都是轮回,说不定他的前生就是一只鸟呢,他常常这样想。如果有一只大鹰在寺院的上空盘旋,他就说,那是二祖慧可来看他们了。因为二祖的道场就在离这里不远的狮子山上,北周武帝二年,禅宗二祖慧可在这设立道场,讲经弘法长达31年之久。天智和尚对二祖心存敬仰。他认为只有像鹰这种大鸟才配做二祖的化身,他总是这样说。他对谁说呢?实际他很少说话,他的朋友很少,和寺院里的小和尚们也很少说话。他就常常对鸟说,对湖里的鱼说,对山石缝里的大牛蛙说。

他也有过朋友,那是20多年前,他在东边的山洼里开荒种红薯,离那山洼不远的山坡上有一户人家,他常常听到那人家传来鸡鸣狗吠之声,还有女孩子“咯咯咯”的笑声。有一天傍晚他正准备收工回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和尚,站住!”回头一望,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和尚,我家一只鸡不见了,是不是你偷吃了?”和尚吓得连忙摇头申辩,赌咒发誓。那少女说:“少林寺的和尚都吃鸡,你们会不吃鸡?”那时候一部《少林寺》正风靡全国,可是天智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哪里知道啊。他为此事心里难过极了,过了两天那少女和她的弟弟一起到寺院里来找他赔礼,说是鸡找到了,是冤枉他了。从此那少女和她弟弟一有空就坐在山地里和他说话,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经常挖些红薯送给他们家,全家人都很感念他。后来那少女嫁到县城里去了,她弟弟考上大学在北京城里做了官,他们偶尔也会回来看他,回来看花亭湖,他把好几年的话堆积在心中,可是见了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少女结婚后在县城开了一家大酒店,有一次硬要接他到她的酒店去看看,专门为他烧了斋饭,可是天智看着酒店里客人走后那满桌子的剩菜剩饭全倒进了垃圾桶,那是些黄鳝、青娃,还有整只的鸡啊。他惊讶得摇头叹息不止:“罪过啊罪过!惜物就是惜福啊!现在的人怎么这么不惜物?”眼睛里不觉流下泪来,他从此不到城里去,只在这山水间与花鸟对话。

西风禅寺只要幵了山门就能看见花亭湖清冽冽的水,有时候半夜都能听见鲤鱼打挺的泼剌声,它就像天智和尚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越来越热闹的世俗繁华。

石榴岛

初夏时节,从花亭湖大坝行船10余里往东边泊岸,但见霞光氤氲,似有一片火焰在那岛上燃烧,那便是石榴岛。

岛上只有两户人家,黄狗黑狗各1匹,却有石榴近万棵,木屋数10间散落在石榴丛中。这座岛屿,由一对夫妇承包,男人姓张,如今已经50多岁,膝下无子,曾有一女,于10多年前外出打工一直未归,且音信杳无。另外一户人家是一对小夫妻,男姓陈,女姓王,小陈和小王五年前从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在一次偶然的旅游中爱上了这个岛,从此来岛上定居,以网箱养殖为业,并帮助老人料理果园。

每到秋天石榴成熟时节,大小商贩都来岛上收果子,又大又红的石榴散发着美酒的醇香,香气四处弥漫,花亭湖的水也醇香醉人。老张卖果子是按树估价,一棵树多少钱,由商贩自己采摘。你如果损害一根树枝便别想从这儿买走一个石榴,第二年任凭你给多高价老张也不会再卖果子给你,老张只重人品不重价钱。商贩们摸着了他的脾气,便把岛上的一草一木看得比自己的手指头还重。这些商贩都是多年的老主顾,好像是自家的亲戚,从不讨价还价,有时总想变着法子多付几壶酒钱给老人,可老张打死也不要,所以这些商贩在过年过节时总不忘上岛来看望老张夫妇,给他们买些衣物,带些城里的好酒和糕点。老张别提多高兴了,吩咐老婆杀鸡,用黄泥栗炭炉子炖,喊来小陈小王一起喝酒,当然小两口也会从湖里摸几条鱼来,用柴火放在铁锅里红烧,烧出诱人的香味。

这时候老张不喝客人的酒,他会从地窖里挖出自家酿制的糯米酒,还要逼老伴也一起来喝几杯,如果此时有游客,他们也要叫过来一起喝酒,这样的时刻常常是一个岛上的人全醉了,那些木屋里飘出醉人的香气。

岛上的木屋散落在树林间,屋与屋之间总要隔百来棵树,这些木屋是10前一个省城的客商设计并投资建造的,客商只每年来岛上收一些果实,平常有游客住宿的收入全由老张掌管,客商不收1分钱。但客商每年会带着情人来岛上居住一段时间,对此老张从不过问,但老张说:“不准离婚,哪怕在外面有10老婆也不能离结发之妻。”如果听说哪个客商离婚了,老张便与他绝交,老张说:“做人要有德,没德的人不如畜生,拋妻弃子那还叫人吗?”

老张夫妇从不对人提起女儿,别人也从来不问,那是一块流血的疮疤,好不容易结痂了,人们不愿意揭开那口子。有一年下大雪,满山满湖全是一片白茫茫,老张一早起来对着湖水张望,大片的雪花像云朵一样往地上覆盖。老张突然看见湖边一棵石榴树下,有一只雪白的狐狸,他紧走几步,那狐狸一对晶亮的黑眼睛忧郁地望着他,当他走近几步,狐狸调头就走,可刚走几步就不见了。老张当时浑身一哆嗦,好像有一股血直冲脑门,他知道那是他的女儿,女儿回来看他,他全身冰凉,瘫倒在地上。

从此老张总在思考着生命这个问题,一个人来到世上和一枚果子一样,一切都是上天的赐予,生长了,总要慢慢长大,哪怕被虫蛀了心,哪怕被日光晒裂了,也只能顺其自然,被人摘走的是果子,掉入地下腐烂的也是果子,一切顺应天意,摘走的被人吃了,或酿酒了,和掉人地下的一样,最后都会变成泥土,归于寂灭。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只在乎生长中的那些日子,开花时的灿烂,生长时被阳光照射的快乐,挂在枝头互相对望时的欣喜,被路人抚摸时那笑意盈盈的光泽,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样的。也有还没成熟的果子掉入地下的,那只是它们早走一步。老人对生命想了很多,甚至于他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点也不错,生命只有长短,分离却是永恒,有朝一日,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在这个世界上寂灭,人要爱惜生命,也要尊重别人,更要爱惜一草一木,它们也是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一片阳光,都有自己的位置,看那满树的果子,从不去挤占别人的位置,所以人不能老想着去占有别人的那一份,占得再多都是枉然,最后都是枯萎并变为泥土,至于什么时候枯萎就顺其自然吧。

老张夫妇一年四季劳作不息,给果树剪枝,松土施肥,挖地种菜,偶尔闲暇就坐在湖边钓鱼。小陈和小王除了管理好自己的水面,就帮他们做事,陪着他们说话,在劳动中得到快乐,在思考中变得淡然和豁达。

神仙的境界也莫过如此吧!

明月清风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约三五好友,或独自一人,怀着虔诚和敬意,拜谒赵朴初树葬地,沿着456级台阶拾级而上,这个时候你凝神静听,能从前面人的脚步声里,听到水响之声,似乎石阶底下有河流,湍流暗涌,又似悠悠岁月,发出空谷回音。当地居民说,早在陵园还未建设之时,这片山谷之中,每到夜深人静,就有“哒哒哒”的声音,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对于这一神秘预兆,当地百姓认为,山水知人性,人的灵魂和世间万物都会有感应,我想也不无道理吧?世界是未知和神秘的,神秘的不仅仅是自然山水,还有博大精深的佛教思想。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坐在石阶上,俯瞰博大的陵园,凝神怀想,这水响台阶,这明月清风意味着什么?我们看见了一位生于四代翰林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虚怀若谷,悲天悯人的赵朴初,这位著名的爱国宗教领袖,回到了他的故乡——他的佛教思想与山水情结找到了花亭湖作为最后的归宿。从他一生辉煌的成就和大量的诗文中,人们定能看出其深受故乡文化底蕴的熏陶。

徘徊于花亭湖的山水间,伫立于朴老高大的汉白玉雕像前,仰视他高尚的人格,领悟博大精深的佛教精神,怎样才能走进他的思想?他留给后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明月清风”?

荡漾在花亭湖的万顷波光里,犹如徜徉在朴老精神的海洋里,在这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里,朴老的精神就是一副清醒剂:人必须要确立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要无私欲,无妄念,才能有坦荡从容的心态对待名利和得失,才能在失败和困境中勇敢地面对自己,宠辱不惊,达观进取。以平和的心态“以物观物”,以天下众生之乐而乐。赵朴初的精神不同于陶渊明逃避现实的厌世心态,也超然于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慷慨激昂,赵朴初在心怀祖国统一和人民利益的基础之上,更升华为对天下苍生与自然山水的人文关怀。

必须要珍惜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珍视一草一木,珍视地球上的每一种生命,方能达到善与美的至高境界。赵朴初的一生都在对一切生命的终极存在和终极意义做着孜孜不倦的探讨,用一颗充满智慧的心,从有限中看出无限。

世事沉浮,斯人远矣,多年以后,这些石阶,在时光的雨雾中长满绿苔,会有哪些游客,站在历史的高度,沐浴这“明月清风”,轻吟“某公三哭”,倾听来自岁月深处的水响之声?

花亭湖,以她美丽的风光召唤着天下游客,更有人与自然亲密和谐相处的佛心禅意。

两个月亮

多年以后,一个冬日的下午,我独自来到那个农场,杂树掩映的房屋已经在时光中风化,土砖墙上的白石灰斑驳脱落,那个时代的标语和语录牌只虚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没有给这个冬日的下午留下任何印迹。

两排瓦房依然静默地立在风中,阳光从瓦缝里照下,屋内的墙根下长起了泡桐树,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蚀。房屋的东边是一片茶树林,因年久无人管理与灌木蒿草荆条混乱地搅在一起,像某些纠缠不清的往事。西边是一座小山坡,也植满了茶树,翻过山坡但见一口池塘,我少年的时候这口池塘好像很大,杨树上的知了硕大肥壮,尖厉的声音穿越漫长的夏季,我无数次在长满灰色蘑菇的木桥上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冬天,大木桶打开薄冰发出“咔嚓”声,水桶掉进水里搅起一层层波浪。从农场到池塘中间有一条碎石小路,路边茶树四季葱郁,白色的茶花在冬季落满小径,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小径上晃动,那样的凄凉和孤单。

这两排平房历时30多年,是社岭大队最高权力机构所在地,有社岭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学校和医疗室,住着十几个下放知青和从各生产队抽调来的农场队员。我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掌管着那个革委会、农场和医疗室,那时我读小学和中学,享受着父亲的宠爱,和因他的权力而带来的一些特殊的照顾。

父亲去世几个月后,大队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学习,半年后回队顶替父亲做赤脚医生,那一年我十四岁,身子像菜地里的青葱一样脆弱而单薄。随着我家庭天崩地裂的变化,时局也发生巨大的变革,先是知青大返城,随后农场也解散了,我做赤脚医生时大队址里逐渐冷落萧条。那时我拿工分,常常走乡串户去给社员打针送药,特别是夏天,乡村疾病多发季节,小小医疗室里坐满了打点滴的患者。半夜里如果有狗叫声,那肯定是找我的,很多的时候我不得不从温暧的被窝里爬出来,踏着灰蒙蒙的月色,跟着患者家属翻山越岭去给人接生或打针,而生孩子又大都在夜间。我第一次接生是跟着师傅,那是一个冬夜,产妇坐在踏板上,旁边还放着一个草灰袋,我看见那样子吓得转身就跑,师傅拉住我,叫产妇上床平躺,随着孩子落地一声啼哭,那股腥味使我转身跑到门口吐得天昏地暗,后来逐渐习惯了,八个村庄之间不知留下我多少汗水和脚印。那个时候接生收5角钱,一剂中草药1角钱,全大队社员每人每年上交5角钱给医疗室,我们从县医药公司购回的中草药都是自己回家切碎和炮制。

大队部的炊事员舒老头,是一个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总是一副居功自傲的样子,烧饭、担水的时候都要骂骂咧咧。我们医疗室用水较多,我自己也要洗头洗澡,常常要看舒老头板得铁青的脸色。有一次我去打水,舒老头从我的手上接过水瓢用力摔向灶门口的墙壁,水瓢又弹回来了,正好砸在我的脚背上。我居然没有哭,而是静静地望着他,然后默默地挑起那木水桶,走向那口池塘,我的师傅看见两只木桶拖在地上,接过我的扁担,把那两根棕绳在扁担头上绕上四五圈。许多年后,我再一次走过那条落满茶花的小径,再一次来到那口池塘边上,看着熟悉的一切,竟莫名地留恋和伤感,抱着那棵老杨树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