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很清廉。过去,大臣入相,子弟可以“袭父荫”博得一个清要之职,就像皇上的子弟出生不久就可以封王,享受“食邑”一样,大臣的儿子也可以在出生之后即享受俸禄。这算是一种皇朝特权,与现代君主国,袭用祖辈爵位意思相仿佛。但这种“特权”只在物质俸禄和荣誉尊严方面,并没有政治上的参政议政权力。卢多逊做宰相时,循例为儿子卢雍授官,起家即为水部员外郎。这是属于工部的一个司下面的干事,当为八品,后来就援例成为制度。现在吕蒙正儿子也要“袭父荫”,就上奏说:“臣忝居甲科及第,释褐只得授将作监丞,九品京官。天下才俊,很多人没有机会,最后老于岩穴,默默无名,不沾寸禄者,太多了。今臣之子刚刚离开襁褓,就获这个荣誉职务,臣担心受到阴间谴责。请求以臣释褐时的九品小官补给他吧。”太宗答应他的请求,从此成为定制。
吕相应该属于“不语怪力乱神”“不贵难得之物”的人物。有一个朝士家里藏有一个古镜,自言这面古镜“能照二百里”,打算献给吕相,意思就是要与吕相结交。吕相一笑道:“我一张脸横竖不过碟子大,哪里用得到去照二百里。”听到的人很叹服他的机智。
吕相没有做官时,因为母亲被休,生活很贫困。等到富贵以后,特别爱吃一种“鸡舌汤”,每天都要吃一碗。有一天他在自己家花园游逛,老远看见墙角有一座土山,就问这是谁干的,干吗用的。左右回答:“这就是相公您吃鸡杀的鸡毛啊。”吕蒙正很惊讶:“我能吃多少鸡啊?能有这么大一座土山?”左右回答他:“鸡,一个舌头才多大点?相公您一碗汤要用多少鸡舌头?您吃鸡舌汤多久了?”吕蒙正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默然反省,从此绝不再食。
太宗驾崩后,营葬时,吕蒙正感到自己这一生主要业绩在太宗一朝,很感谢太宗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不弄虚假的“感恩”,直接拿出家财三百多万,来资助修建陵寝。下葬日,他哭得特别悲哀。人以为“得大臣体”。
吕蒙正死后的谥号是“文穆”。
风浪中端坐
吕端,是那种轻易“不动心”的人物,看事、做事,有定力,外界纷扰,不影响他的判断力。
太宗朝,他做朝官考功员外郎兼任侍御史知杂事,前者略相当于负责考核官员政绩的组织部干事,后者则属于监察院和最高法院的副官。在这个职务上,他有一次漂洋过海出使高丽,回程时,大船遇到风浪,船上桅樯被大风折断,船上人没有不恐惧的,但吕端就是不恐惧,端坐读书,一如在自家斋阁之内。跟他同行的另一位官员,将船上所有比较沉重的东西,包括高丽国的赠送物品,都扔到海里,这才勉强回到中原。
此事一如后来的王阳明,在千军万马箭矢飞射中,可以端坐不动,在死亡来临之前,可以微微一笑,道一声“此心光明,亦复何求”,而后长眠。这种修养,史称“功夫”。获致这种“功夫”,必有此前多年历练而后可以功成。
“功夫”,来源于孔子。孔子可以在恶人桓魋的围困中,道一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还可以在颠沛流离中“弦歌不辍”。而在日常的姿态,则是“恭而安”,心存对天道的恭敬,而安于种种际遇。
这种“功夫”的思想源头则来源于《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就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目标。对一个心存高远的人来说,他的目标即是使命,那是必须要达至的此岸存在。当这种目标已经内化为生命运动惯性时,轨道是不可能变更的。如是,外界种种纷扰,不可能让他“动心”。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
吕端是知道自己方向目标的人物——读圣贤书、致君尧舜时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此生不朽。当着樯倾楫摧之时,死亡来临之际,慌乱,是无意义且有失圣贤气象的。夫子有言:“死生有命”,无须为猝临之灾难手忙脚乱。
看懂吕端这个故实,可以理解为何太宗要评价他“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凡是与“知止”无关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小事”,可以“糊涂”处理;凡是与“知止”有关的事,都是“大事”,必须勇决判断。
我猜想,就是在高丽回国的大船上,吕端被人讥笑为“糊涂”的。
但吕端在大事上,确实“不糊涂”。
吕端曾在秦王赵廷美府邸公干,赵廷美做开封尹时,他就在府中做判官。当赵廷美被贬黜后,秦王府中一干署吏也都因为“经济案”遭到了“清算”,纷纷被贬。吕端被贬到商州为司户参军,从副部级贬到副科级。但他从容上道,不辩解,不忧虑。后来又被移往汝州,再被召回京师,做朝官,又出知蔡州。在蔡州时,有善政,当地吏民签名上表挽留。但还是被改为祠部员外郎,知开封县,迁为考功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然后出使高丽,回来后,一直做到右谏议大夫。
吕端也曾在许王赵元僖任开封府尹时,再做判官。但没有想到的是,元僖,这位太宗很期待的太子,居然暴病而死。有人就认为吕端“裨赞无状”,作为王府判官,对王子没有有益的帮助。于是,御史武元颖、内侍王继恩就来到王府找吕端“谈话”,史称“推问”。
吕端正在堂上办公,看到人来,慢慢站起。二位使者很客气地说:“有诏推君。”有皇上诏令,要来推问先生。
吕端神色自若,对侍从说:“过来取走我的帽子。”
二位使者说:“哪里到那个地步?”
吕端说:“天子有诏令来问,那就是犯罪嫌疑人;既然是犯罪嫌疑人,哪里可以在堂上对待制使。”
于是,下堂,面对制使,随问而答。
吕端由始至终,讲礼,守礼。
得嘉赏未尝喜,遇抑挫未尝惧
赵元僖之死,是个大事件,吕端作为副职有轻微的连带责任。事件要处理,最后贬一级,由开封尹判官贬为卫尉少卿,俸禄掉了不少。这时又赶上“考课”也就是述职审查。群官之中有受到迁谪成为闲职的,那样,就没有了正职的重要俸禄,收入少一大截。到了跟皇帝“引对”,也即回答皇帝询问时,很多人在哭诉削官之后,家中不免饥寒。轮到吕端“引对”时,吕端说:“臣以前辅佐秦王,因为没有尽职,所以贬谪商州,但陛下还是擢拔了我,继续委任要职。现在许王暴薨,更是臣辅佐不像个样子。陛下又没有重重惩罚我,还是让我列于朝官。臣真是罪过太大,幸运太大了。现在有关部门又来考核,决定我们的进退。如果能得到一个颍州副使,这是臣的愿望。”
太宗对他说了四个字:“朕自知卿。”考课之后不久,吕端又恢复旧职,还被提升为枢密直学士,这是参与军机的文官之职。
升迁谪降过程中,吕端始终雍容大度,从容闲暇,不忧不喜。当时赵普在中书,观察到吕端气量洪深,就对太宗说:“吾观吕公奏事,得嘉赏未尝喜,遇抑挫未尝惧,亦不形于言,真台辅之器也。”我看吕先生奏事,得到陛下嘉赏,他也不喜形于色,遇到陛下挫抑,他也不忧惧生色,也不解释缘由。这人,真是台辅宰臣的大器啊!
赵普“倒卢”,反对“取幽燕”,有“鄙夫”的一面,但他那种“敢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人格局,让他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天然直觉感知能力。他推荐的人物,太祖太宗都很重视。于是,不久,吕端又被拜为参知政事。
事实上,不待赵普推荐,太宗就一直很重视他,很想让他来做宰辅,转了一圈,等于在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太宗不说,吕端东转西转,心里明白。他知道自己能断大事,知道如果做到宰辅的位置,自有“燮理阴阳”之功。但万事需要水到渠成,这不是个焦躁的事。所以他在连续的转换工作中,很踏实。这是对自己人生大事的一种决断姿态。他不忙。
终于,太宗将吕端提拔到与吕蒙正相近的职位上来,官拜参知政事。这是副相,却是主管中书实际事务的副总理。
据说,雍熙初年,太宗在后苑赏花钓鱼,有时就与群臣赋诗唱和,史称“曲宴赋诗”。有一天,吕端在后苑与太宗在一起,太宗有诗两句“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这意思是:我很想获得更大成绩,但是力量有限,水太深,我做不到;因此需要问一问在磻溪钓鱼的那位姜太公。这里的姜太公,太宗暗指就是吕端。吕端也和诗两句道:“愚臣钩直难堪用,宜问濠梁结网人。”这是吕端谦虚的说法。但此时的吕端,也确实没有更多功绩,太宗怎么就会将他视为姜太公,西周第一名相呢?应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四弟赵廷美很可能向太宗推荐和讲述过秦王府中的人才。赵廷美应该对吕端很尊重。
第二个原因,当初太宗征讨北汉,本来要赵廷美做京师留守,但吕端说服赵廷美不要留守,而是跟着哥哥去平北汉。这事让太宗很惊讶。吕端这个意见,是深通人情世故,明了君臣奥秘,看透委曲心思,至为练达的一种决断。吕端很可能懂得未来权力再分配的格局。如果赵廷美接受留守京师的委托,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可能的合法继承人之位;那就很容易先期引发兄弟之间的隐微打量。现在吕端请秦王跟随君王北征,等于“忽略”了京师留守这个相当于“监国”的继承人位置,如果此事是为秦王想,等于加持秦王平安过渡;如果是为太宗想,则等于暗中提醒太宗:秦王是不是可以做继承人。无论吕端在为谁想,他都已经介入到一场天大的格局中来。这不是小机者可以纵横捭阖的场域。但吕端很从容、镇定地在这之中游走,让人不可小觑。
第三件事,就是出使高丽遭遇风浪的故实。那不是常人有的定力。这等人物,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机关幽显断得透,栋梁,栋梁,不就是这等人物吗?
至道元年(995)四月,原吏部尚书、平章事吕蒙正被罢为右仆射。右仆射,也是丞相级别,但不在中书办公,更多属于荣誉职称。随后,提拔吕端为户部侍郎、平章事。到了平章事,就是名副其实的实相宰辅了。
为了安慰吕蒙正,太宗特意跟吕相解释:“仆射,是百官师长。朕认为中书事情太多太麻烦,让吕端上来,跟你平均一下劳逸。”
又对吕端说:“庙堂之上,做宰辅,没有虚的;只要能进荐贤人,斥退不肖,就是称职。卿可要自勉啊!”
吕端这时已经六十岁出头了,做了近四十年官,这才做到宰相位置。太宗常常埋怨自己用吕端太晚了。但吕端在相位上,并不“作为”,史称“以清净简易为务”。有人在朝廷奏事,往往有很多“异议”,但是吕端几乎没有什么建议性意见。有一种记录甚至说吕端“端笏却立俟顾问”,端着、捧着笏板等着皇上发问。不问不答,不扣不鸣。甚至皇上有时问大臣一些事,吕端也听着其他人回应,自己也不说话。太宗也渐渐发现中书报来的“异议”,很多不过是显示自家见解高出一筹,但事实上施行起来,未必有什么利好。于是太宗发布一道手札,戒谕中书诸官:
“从次以后,中书这边有事,必须经过吕端详细斟酌,再来上奏。”
曲突徙薪,方为真智者
至道二年(996)五月,西北那边西夏有事,大宋已经经过了多年的战和,西夏始终反复。而灵州这个地方,在今天的宁夏吴忠市,那时是大宋的北境。此地守卫,难度很大;但放弃守卫,西夏就会侵占。太宗有点犹豫,一时间,更倾向于放弃,以节省民力。于是下诏要诸臣讨论。讨论前,太宗还略略说了下自己的担忧:灵州孤绝于西北,万一有事,救援恐难及时。然后还特意点名宰相吕端、知枢密院事赵镕等人各自说说守卫还是放弃的利害关系。吕端主张守卫,但没有说,只说要和赵镕讨论后,做一道劄子上奏。
这时,从南唐归附过来的文臣张洎超越班次上奏弹劾吕端说:
“吕端等人作为宰辅,皇上有问询,居然沉默不语,不符合为国家规划大事的体统。”
吕端反驳说:“张洎有所言,不过揣摩陛下意见而已。”
太宗看着二人,一时心有所动,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不久,张洎上了一道奏疏,主题是请求放弃灵州。
当初太宗有这个意思,也想放弃,但现在已经后悔了,思考后,觉得放弃灵州可能是个错误。而这时恰好接到张洎的劄子,很不高兴,就回给张洎说:
“卿所陈言,朕一句也没看明白。”
张洎闻言知道押宝错误,流汗而退。
太宗召来同知枢密院事向敏中,对他说:
“张洎的上言,果然被吕端料中。”
社稷臣的特点,就是:决断大事,不以帝王之意为意,而以天下、以苍生之意为意;以事件之自身逻辑方向为方向,而不是以帝王喜怒偏好方向为方向。张洎才情不俗,但他揣摩“上意”,判断“上意”是放弃灵州,于是,就做一篇放弃灵州的奏章;如果“上意”是固守灵州呢?他也会作一篇固守灵州的奏章。这类鄙夫做法,就距离“社稷臣”荣誉差得太远了。
吕端的做派,其实正是古来持重者的风格。
只要中书流畅运转,宰辅不必生事。
坊间一般乐于称赏“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此来评价宰辅功过。事实上,越是维持中书波澜不惊,越是证明宰辅“燮理阴阳”功大。那种无端生出乱事,再去平定乱事的宰辅,反而更被坊间“叫好”,是因为不通一个基本道理:“曲突徙薪”比“焦头烂额”更富智慧含金量。
人间的悲剧也往往在此:看重“曲突徙薪”者,寥寥。
吕端在中书,贡献更多的就是防患于未然的“曲突徙薪”之议,这些议论一定很多,他阻止的动议也一定很多,“以清净简易为务”,一定也有不“以清净简易为务”的动议。吕端一定是否定了若干动议,但被记录下的很少,即使是史官,也未必认为“曲突徙薪”有多么高明,所以懒得去记录。
譬如,假定有这样一个案例:一个企业家要投资一笔较大资金,总经理否决了这个意见。事后可以分析得出,如果投资,蚀本的可能极大。但这个总经理的意见,会在事后被董事会赞许为一个业绩吗?一般很难。否定性意见,往往难于进入“业绩”。但圣明的人物懂。他知道“远见”的价值;尤其知道否定性“远见”的价值。假如这个否定性意见告诉他,要将“突”(烟囱)弄成“曲”(弯曲)状,以避免失火,假如这间房屋价值十块钱,这个意见就等于为他保留了十块钱;假如是一个亿,一万个亿呢?假如是一座江山呢?
圣明的人,就会这样思考问题,于是,成为智者的知音。如果在朝廷,这种现象就叫“君臣际会”。
君臣际会的动人之处
吕端在做参知政事也即副总理时,一代名相寇准也在做参知政事。寇准也是一位能断大事的人物,但他比吕端要“癫”,更为刚猛,气量却不如吕端。而吕端为社稷计,知道大宋需要这个人,所以对寇准很尊重。吕端首先拜相,做平章事,而寇准没有。吕端担心寇准内心“不平”——如果是张洎,那他内心爱平不平,吕端才不去管——就给皇上上书说:“臣兄余庆任参知政事日,悉与宰相同,愿复故事。”他的哥哥吕余庆曾经在太祖朝出任过参知政事,执政权力范围与宰相是一样的,他愿意恢复到吕余庆时代,意思就是让参知政事寇准先生能有与平章事同等执政权力。太祖时代,赵普一人为相,特意为他设置“参知政事”作为宰臣的辅佐,后来一个阶段赵普受到冷落,开始由参知政事与宰臣分权。太宗知道这个过程,寇准、吕端,在他内心也实在半斤八两。于是同意吕端意见,下诏:从此以后,参知政事与宰臣轮流掌管中书大印,轮流“押班”。唐代时,上朝也即朝会,大臣奏事,由监察御史领班跟进;宋代开始由宰臣领班跟进,叫作“押班”。日常工作,另有官员朝会之后赴中书政事堂议事。“押班”,成为宋代领衔大臣的日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