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衣裳,摇晃着带露的肌肤
想把阳光搂在怀里。蜜蜂飞来时
时令已经过了,残红香消成泥
缘分化为烟尘,手抚花魂,枉自断肠
——仓央嘉措
潘谊和在北京住了半个月后,如期返回香港。
月儿像往常一样把潘谊和送出家门,出门前看着月儿亮晶晶的眼泪挂满睫毛,潘谊和心如刀绞:“小卤蛋,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月儿站在百叶窗边,看着潘谊和拖着箱子走出单元门,走到停车场,白色的路虎缓缓开出小区大门,终于消失在了月儿的视线里。此刻,月儿心里有失落,但早已不是当年分别时的痛不欲生。
站在洗手间硕大的镜前灯前,月儿漫不经心地摘下了老潘昨夜送给她钻石项链,想起老潘总说的那句“圈状的东西可以琐住人的心”,月儿竟然听到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脱下裹在自己身上那件长长的、大裙摆的香奈儿长裙,褪去饱满地、妃色的胸衣和底裤,境子里立刻呈现出了一个娇小却饱满的身体。月儿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一句话:“女孩子,要爱自己,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心……”想起外婆的瞬间,月儿瞬间被洗手间里氤氲弥漫的热气打湿了双眼。
月儿决定回趟家,去看看外婆,看看妈妈。
中央民族大学坐落在北京城的西端。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民族大学像一个成熟的少妇一般,越来越散发出成熟的美。校园里有着来自全国各地各族的学生,平时还不算明显,一到了学校有重要活动的时候,整个校园里俨然成了五十六个民族的大聚会,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和服饰随处可见,场面无比壮观。
月儿就在这个满眼绿意的大院子里长大。
上幼儿园的时候跟着外婆去食堂打饭,小学的时候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上了初中和高中开始住校,但周末回到家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还是要去学校食堂解决肚子的问题。这个校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月儿都熟悉无比,寒来暑往,它们和月儿一起长大,一起从种子变成花朵,直到香气四溢……
外婆是苏北人,身上有着南方女子的柔美和温婉,就是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外婆依旧后背挺拔、气质高贵。少女时代的外婆是中国早期为数不多留过洋的一批女大学生之一。在日本读书期间,外婆认识了外公,不久后两个人一起回国。1951年6月,中央民族学院(中国民族大学前身)在北京正式成立,外婆成了学院里第一批外语老师,而外公则继续深造。
月儿始终不知道外公是怎么离开外婆的,家里和外公相关的东西只有一本厚厚的相册。从小到大,外婆给月儿的印象永远不变——瘦弱、安静、博学,老花境后面那双细长的眼睛永远和蔼但也永远能洞察一切。
母亲太忙顾不上月儿,童年的月儿更像是外婆的孩子。月儿清楚得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来例假,看着内裤上殷红的血迹,月儿哭得昏天黑地,伏在外婆的怀里,月儿问外婆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外婆细心地擦干了月儿的脸泪,牵着月儿的手去了民大的图书馆。落日的余晖把一排排整齐摆放的书架照出长长影子,在这间偌大的散发着特殊香味的屋子里,外婆从一个高高的书架上,找出一本厚厚的书,一字一句地读给月儿听,并找出了女人身体相关的图片,细心地一一讲解。这时的月儿才放下心来,破涕为笑。
就是那一天,外婆告诉月儿:“女孩子,要爱自己,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心……”
月儿站在那幢自己无比熟悉的楼下,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茂密的叶子掩住了墙壁原本的颜色,而它们又像懂事的孩子一样,巧妙地绕开每一扇窗户。月儿定定地看着三楼最东边的那扇半开的窗,忍不住在唇角泛起一个笑。
月儿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屋子里的格局都不会变,味道不会变,低低地播放的音乐也不会变。月儿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那个屋子里的一切:窗口,外婆捧着一本本厚厚的书安静得像一尊雕塑,读到重要的地方,她会停下来,摘掉老花镜,抬头看看窗外,再低头若有所思地圈圈点点,认真地记下读书笔记。
外婆怕冷,却从不怕热,在北京最炎热的酷暑里,她都不会打开空调,甚至连电风扇都不会开。那些最闷热的傍晚,外婆喜欢用一把丝质扇面、象牙骨扇柄的扇子悠闲地扇着风。每每在这个时候,月儿总喜欢站在外婆身后,随着轻轻的风一起吹到月儿的脸上,还有外婆身上独特而神奇的香味,月儿总觉得那个香味像脂粉,但是她明明知道外婆一生从来素颜,不会在自己脸上涂抹任何东西……
“外婆,我回来啦!”月儿站在楼道里,一边敲门一边喊,她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到屋子那熟悉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月儿笑了。
“外婆,我想你了……”开门的瞬间,月儿看到了那张刻在自己生命里的熟悉的脸。“坏丫头,你还知道想外婆啊?”外婆嗔怪着,一把牵起了月儿的手,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月儿记得,小时候无论天多黑、路多远,只要有外婆这双柔软又温暖的手,月儿就不会害怕。
“妈妈又出国了?”进屋后月儿发现妈妈的屋子里没人,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已经出国快两个月了,你看,妈妈走你都不知道,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月儿知道,只要外婆一进厨房,等待自己的一定会是一顿暖心暖胃的美味。
客厅墙壁上,挂着外婆、妈妈和自己的一张合影,那时候外婆还很年轻,妈妈也很年轻。月儿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是外婆亲生的女儿,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地方像外婆。母亲从小长得高大,从少女时期开始就在学校里打排球、蓝球,长期的体育锻炼让妈妈看起来结实而健壮,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妈妈更多地像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妞,心直口快,雷厉风行。在月儿的记忆中,妈妈的心里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月儿总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妈妈生的?如果是,那为什么妈妈从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换牙,什么时候生理期,什么时候该添置衣服,甚至什么时候高考……
伴随着月儿的长大,母亲渐渐老去,月儿突然发现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不闻不问,而是开始关心起自己来,尤其是关于嫁人的问题。
“月儿,有合适的男孩子可以请回家里来吃饭啊……”大学毕业没几天,母亲开始没心没肺地提醒自己。
“请回家您下厨做饭啊?就您那厨艺,我看还是算了吧?”多年的母女成姐妹,在那样一个民主的家庭里长大,月儿向来都和妈妈没大没小的。
“月儿,有没有男生追你啊?”妈妈仍旧心有不甘。
“没有,长得太丑,没人追!”月儿一句话就堵住了母亲后面所有的话。
“毕业了就赶紧找个男朋友,到了什么时候就做什么样的事。”每次面对这样的催促,月儿总是一副很不屑的表情。
上次离家前,妈妈又把同样的问题丢给了自己,月儿恰好心里有事正心烦,干脆怼了一句:“我不嫁人不是因为嫁不出去,是不想嫁而已……”
“嫁人的事情不是想或者不想,身为女人是必须要做的!”同样当了半辈子老师,妈妈却永远学不会外婆的春风化雨,言语中永远是居高临下,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月儿小的时候就很不服气,长大了更是如此。
“你也是女人,那你为什么一辈子没有嫁人?”气急败坏的月儿将这句话扔出去时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这是妈妈的痛,戳不得的。
妈妈没有说话,默默转身进了屋,整个晚上都没出来。每次在这种时候,外婆都会看着两个斗志昂扬的女人,无奈地叹着气……
厨房里不到半个小时就飘出了阵阵香气。月儿一直知道,人的胃是有着强大的记忆功能的,冷烹热炒几分油几分盐;少许排骨加枸杞,冬天外婆会加入白萝卜,夏天则会加入山药。不用动筷子,只需站在厨房的门口,深吸一口气,便一切了然于胸——那是只有外婆才能烹制的味道。这个味道深深地植入了她的胃里和记忆里,那味道是月儿一生迷恋和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