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典名著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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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云雾中

次晨,我和姨奶奶在我花园里散步时(她由于这时常陪我亲爱的朵拉已不再作其它运动

了),我听说皮果提先生要和我谈话。我朝大门走去时,他已进了花园,我们便在半路相遇

了。她很敬重我姨奶奶,一看到她便如往常那样取下帽子。我本来正把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讲给她听。她什么也没说,表情诚恳地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后拍了拍他胳膊。这动作已很

能传情,她不需再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她已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要进屋去了,特洛,”姨奶奶说道,“我要去照料小花了,她马上要起来了。”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吧,小姐?”皮果提先生说道,“要不是我今儿一早心不在

马,(皮果提先生是想说心不在焉)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吗?”

“你有话要说,好朋友,”姨奶奶答道,“我不在场好些。”

“请你原谅,小姐,”皮果提先生马上说道,“如果你不嫌我?嗦,能耐着性儿听完,

那真是承你情了。”

“是吗?”姨奶奶也痛快,“那我相信我会听。”

于是,她挽着皮果提先生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花园顶头一个树荫下的小凉亭里。她坐

在一个凳子上,我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皮果提先生满可以坐下,可他宁愿扶着

小麻石桌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准备开口前先看了看他自己的便帽,这时,我不禁观察他

那粗壮的手所体现的人格品性上的力量。对他那诚实的前额和铁灰色头发来说,他的手是多

么好又忠的伴侣呀。

“昨天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孩子带走,”皮果提先生抬起头对我们的眼睛说道,“我

把她带回我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为她准备好了的住所。好些个小时里,她不认识我;她认出

我以后,就跪在我脚前,祈祷那样,把一切经过告诉了我。说实话,听到她声音时(那声音

还像我从前在家里听到的一样动听)――又看到她像伏在我们救主用那神圣的手画字的灰土

上①时,我内心充满感激并又感到痛苦。”   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当人们要处置一犯*的妇人时,耶稣用手指

在地上画字,并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可先用石头打她。”

他不加掩饰地用袖子擦眼睛,然后清了清喉咙。

“我所感到的痛苦时间并不久,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只要想到她已被找到了,痛苦便过

去了。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现在还要提起它。顺便说一句,1分钟前,我还没想到半句

自己要说的话,可它这么自然来到我嘴边,我就这样被支配了。”

“你是一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人,”姨奶奶说道,“会得到报答的。”

皮果提先生的脸上映上了正摇曳的树叶阴影。他向我姨奶奶点点头以表示感谢她的称

赞,然后又接着他放下了的话题继续说。

“我的爱米丽,”他这时很气愤地说道,“就像卫少爷知道的那样,被那条花斑蛇囚禁

在一座房子里――那条蛇说的是真话,愿上帝惩罚他!――她夜里从那儿逃走了。那是一个

黑沉沉的夜,但有许多星星在闪光。她晕头转向,沿着海滩跑,满为那条旧船就在那里;她

叫我们转过脸去,因为她就要过来了。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叫声,好像那是另一个人叫的一

样。棱角锋利的岩石碰破了她的皮,她也没有觉察,好像她自己就是石头一样。无论她跑多

远,她总看到火光闪闪,听到喊声阵阵。突然――也许是她觉得那样,你明白――天亮了,

又刮风又下雨,她躺在海边一堆石头上,一个女人,用那国的语言向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会

成了这个样。”

好像他讲的就在他眼前一样。他说话时,那情景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发生;他那么

诚恳向我描述那一切,比我能表达的更为清楚。事隔多年了的此刻写到这时,我还几乎以为

我真经历过那一切;那情景以可惊的真实性感动着我。

“当爱米丽把这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光迟钝――”皮果提先生继续说道,“她

认出这女人是她到海滩上去时常和她谈话的人们中一个。因为,她在夜里(就像我说的那

样)跑了那么远,可她过去也常做些长途旅行,走一段路,乘一段水路的船,坐一段路的

车,对沿海好几里的地方都很熟。这女人很年轻,还没有小孩;不过她不久就要生了。但愿

我的祈祷能达到天堂,让这孩子使她一生为之而感到幸福、安慰和荣耀!但愿这孩子在她上

年纪后爱她、孝敬她,一直帮她;无论在人间还是天上都成为她的天使!”

“阿门!”姨奶奶说道。

“以前,爱米丽刚和孩子们谈话时,”皮果提先生说道,“这女人总有点不好意思,总

坐得稍远点织东西或做那类事。可是爱米丽注意到了她,走过去和她交谈。由于那个年轻女

人也喜欢孩子,她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们关系越来越好,每次爱米丽走过那儿时,她总

送花给爱米丽。那会儿问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儿的就是她。爱米丽告诉了她经过,于是她―

―她把爱米丽带回她家。她真的那么做了。她把爱米丽带回了她家。”皮果提先生捂着脸说

道。

自爱米丽那晚逃走后,我就没见过什么事能比这善举更让他感动。姨奶奶和我都不想惊

动他。

“那是所小小的房子,你们能想得到,”他后来又说道,“可她收留了爱米丽――她丈

夫出海去了――她保守秘密,并要她的邻居也都保守秘密。爱米丽发起热,让我觉得奇怪的

是――也许有学问的并不觉得奇怪――她忘了那一国的语言而只能说自己的家乡话,可那又

没人能懂得了。她记得她好像做梦一样躺在那里,不断用英语说话,不断地断定那条旧船就

在附近的海湾并求他们派人去那儿,通报说她就要死了并带一封声称饶恕了她的信回,哪怕

就写了一个字也好。她几乎总觉得我说的那个男人老在窗外躲着等她,而把她害到这地步的

那个男人老是进了她屋,于是她就苦求那好心的年轻女人别抛弃她;她同时也知道她说的话

那年轻女人听不懂,她也就更怕会被抓走了。她眼前依然有火光,耳中依然有喧腾声;今天

存在,也没有过昨天,不会有明天。她生平中一切事,或可能会有的事,或从来没有过的事

和不会有的事都一起拥到她面前,而件件都模糊,件件都不快。可她却因此而唱歌,而大声

笑!这情形延续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然后就是昏睡。在昏睡时,她从那种超出她本身力

量的亢奋而变得比小孩还软弱。”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想削弱他讲述的可怕性。沉默了一会,他又接着讲这个故

事。

“她醒过来时是个美好的下午;一切那么安静,除了海滩上不涨不落的蓝色海水发出微

微涛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而她就在家里呢。可

是,她看到窗前的葡萄叶,还有前面的小山,这些都不是家里的景物,和她在家见到的不同

呀。后来,她的朋友进来,守在她床边照顾她;这时她才知道,那条旧船并不在附近的海湾

中,而是离那儿很远很远;她也知道她身在何地,而是因为什么。于是,她俯在那好心的年

轻女人胸口上哭了起来。我希望,眼下那个好心女人的孩子就躺在她胸口上呢,并用它那可

爱的眼睛让她高兴!”

谈到爱米丽的这个好朋友时,他没法不流泪。想控制泪水是不可能的。在为她祝福时,

他又动了感情。

“那一切对我的爱米丽有益,”渲泄了感情后,他又往下说道(他的感情那么强烈,我

见了也不能不受感染,而我的姨奶奶就干脆大哭了起来);“那一切对爱米丽有益,她开始

康复。可是,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国家的语言了,不得不用手势和人谈话。就这样,她一天

天好起来,虽然恢复得慢,却很稳,而且她想学常见东西的名称――她就像从不知道那些名

称一样――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一个正在海滩上游戏的小女孩,情形才有些变

化。突然,这个小孩伸出手,说道(翻译成英语应该是这样):‘渔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

壳!’――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开始按他们国家的习惯,叫她‘美丽的夫人’,她叫他们

称她‘渔人的女儿’。那孩子突然说:‘鱼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这一下,爱米丽懂

了;于是她哭着回答她;她记起了一切!”

“爱米丽又壮实了一些后,”皮果提先生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她就想离开那个好

心的年轻人回自己的国家了。这时,那个丈夫也回了家。于是,他们俩把她送上去勒格霍恩

的小商船,然后再从那里去了法国。她没有多少钱,可他们肯收的更少。我几乎为此高兴,

尽管他们很穷!他们所作的一切善行都贮藏在虫不能蛀、盗不能偷的地方呢。①卫少爷,他

们的善行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能持久。   ①见《圣经》中《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九节。

“爱米丽到了法国,在港口上一个旅店当女仆,专门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

那条毒蛇也来了――但愿他永远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伤害他!――一看到他,她就

又胆战心惊、惊恐无措了;不等被他发现,不等他透过气来,她就逃走了。她来到英国,在

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说道,“她什么时候开始丧了胆;可是在来英国的路

上,她不断想回到她那可爱的家。一到英国,她就把脸转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

原谅宽宥,生怕被别人议论,生怕我们中有人因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

人强迫着一样,她在路上又转过了身子。舅舅,舅舅,她对我说道,‘我怕我这受伤流血的

心没资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这是我最怕的!当时,我转过身去,诚心诚意祷告,愿我

能在黑夜里爬到那个亲切的老台阶前,把我有罪的脸伏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发现我

死在那里了。’”

“她来到了伦敦,”皮果提先生的声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几分生畏的程度说道,“她从没

――来过这个地方――孤零零地,一个人――身无分文――年纪轻轻――又那么好看――就

这样到了伦敦。她几乎刚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个朋友(她认为是朋友);一个

长得还体面的女人和她谈起了缝纫活,这可正是她过去常干的活;这女人还说起为她接许多

活来做,说起找一个住宿之处,以及说起第二天就不让人知道地去查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

等。就在我的孩子,”这时,他激动得浑身发颤地高声说道,“处在我不能说也不敢想的危

急关头――忠于她的马莎救了她!”

我高兴得不禁叫出了声。

“卫少爷!”他用他那强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说道,“首先对我说到马莎的是你呀。谢

谢你,少爷!她心眼好。由于她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她知道在哪里等她,也知道该怎么办。

她已经做成了,上帝是万能的!她气急败坏赶到那里找到睡眼惺忪的爱米丽。她对爱米丽说

道,‘离开这个比死更坏的地方,跟我走吧!’那里的人本想拦住她,却像企图拦住海水一

样。‘躲开’,她说道;‘我是一个鬼,要让她离开那敞开的墓穴!’她告诉爱米丽,说她

已经见过我,知道我爱她、饶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把爱米丽包裹住,并用臂扶住

衰弱得发抖的爱米丽。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只关心我的孩子,带着我

的孩子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在那么夜深时,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带出了那个陷阱!”

“她照料爱米丽,”皮果提先生说道(这时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

的胸口上),她照顾我的爱米丽。直到第二天晚上,爱米丽疲乏地躲在那里,不时发出呓

语。那时,她就去找我;然后又去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爱米丽她为什么出门了,生怕爱

米丽会感到怕或会躲起来。那个残忍的女人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我说不清。是因为我多次说

到的那人碰巧看见爱米丽去了那,还是从那女人那儿打听到的呢――我觉得后者很可能――

我不怎么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经找到了。”

“整整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们都在一起,爱米丽和我。就这么长的时间来

说,她说得不多,只是伤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张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惯的脸。可是,整整

一夜,她搂着我脖子,她把头枕在这里;我们很明白,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把手平稳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带着一种可以征服几头狮子的意志。

“当我决心做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时,特洛,”姨奶奶擦擦眼睛说道,“我感

到她是我的一线光明,可她让我失望了;而且,几乎再没什么事能比做那个年幼心好的孩子

的教母更让我开心了!”

皮果提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解姨奶奶的感情,可是对她所赞美的人物却说不出什么以表

达他感想。我们都不做声,都沉浸在回忆中。姨奶奶不断擦着眼睛,不时痉挛地哽咽,不时

大笑着叫自己是傻瓜。最后,我开口了。

“至于今后的生活,”我对皮果提先生说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几乎都

不用问了呢。”

“打定了,卫少爷,”他答道;“而且已经告诉爱米丽了。

有些好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们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们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奶奶。”我说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脸上挂满希望的灿烂笑意说道,“在澳洲,再没人可以责备我的

宝贝了。我们要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我问他可曾考虑了出发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码头,少爷,”他答道,“去打听班船的消息。大约在六个星期或两

个月后,有条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条船了,还上去了。我们就坐这条船。

“不带别人?”我问道。

“啊,卫少爷!”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关心你和你们家的人,也只习惯本

国的生活,让她去不合适。另外,不应该忘了,她还有个人要照顾呢,卫少爷。”

“可怜的汉姆!”我说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姐,他也和她很亲近,”皮果提特意对我姨奶奶

说道。“但凡有他不能对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静静坐下对她说。可怜的人!”皮果提

先生摇摇头说道,“留下给他的并不多,他不能再失去仅有的这一点了!”

“还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说道。

“嘿,关于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说道;可是他继续往下说时,那不安

渐渐消失了;“我对你说实话,我已考虑了很多。你知道,当高米芝老太太想那个老头子

时,她是所谓不招人喜欢的。这儿没有外人,只有你和我,卫少爷――还有你小姐呢――说

说也不碍,高米芝太太哭的时候,不认识她老头子的人都一定认为她性子拧。因为我实实在

在认识那老头子,”皮果提先生说道,“也知道他的好处,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别人不会

这样。你知道――当然不可能的了!”

姨奶奶和我都同意此说。

“所以,”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妹妹可能会――我不是说她一定,只是可能――觉得

高米芝太太时时和她有点过不去。因此,我不想让高米芝太太和她总住在一起。我要给高米

芝太太安排一个她可以照顾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给她一笔生活费,让她过得舒服。

她是最忠心的人。这样一个好妈妈,又到了这样的年纪、又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指望她乘船

去又陌生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的森林和荒野里过流浪生活。因此我要这样为她安排。”

他没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个人的权利和要求,只是没有为自己考虑。

“爱米丽,”他继续说道,“在我们动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她太需

要安静和休息了!她得准备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当她发现自己又在她这粗鲁却慈爱的舅

舅身边时,她能渐渐忘记烦恼。”

我姨奶奶点点头,同意他所希望的,并对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称许。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进胸前衣服口袋里,郑重地取出我先前见过的

那个小纸包,在桌上打开来。

“这是那些钱――50镑10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钱。我已经问了她――但没告诉她为

什么――并把它合计了起来。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不能帮我核算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纸,显出为了他自己的学识贫乏而抱歉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核算。没有一

点错。

“谢谢你,卫少爷,”他说着把那张纸收回。“如果你不反对,卫少爷,我要在动身

前,把这钱装进一个交给他的信封,再套上一个信封交他母亲。我要简明扼要地告诉她这是

什么的代价;还要告诉她,我走了,这笔钱再也没法还给我了。”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样做很对――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对,我就认定是对的。

“我刚才说还只有一件事,”他包好那小纸包并又将其放回衣服口袋后,又郑重地笑着

说道,“其实有两件。今天早上出门时,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把这谢天谢地的事亲

自告诉汉姆。所以,出门前我写了封信,送到邮局去了,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们,还说我

明天要去那里处理些该办的事,而且,也许是向雅茅斯告别。”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吗?”由于看出他有句话未说出,我便问道。

“只要你愿意那样帮我忙,卫少爷,”他答道。“我知道,他们看见你会更高兴一点。”

因为我的小朵拉很高兴,也很愿意我去――我和她谈到这事时知道的――我便马上答应

如他所愿地陪他去。于是,次日早上,我们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车,又踏上那个熟悉的旅程了。

当我们在夜色中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时――皮果提先生不顾我劝阻,把我的行李拿着―

―我朝欧默和约拉姆的铺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欧默先生在那里抽烟。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刚

和他妹妹及汉姆相见时能回避一下,就以见欧默先生为理由来使自己晚些到。

“欧默先生这么久以来好吗?”我边往里面走边说道。

他把烟斗的烟掮开,以对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兴地认出了我。

“我应该站起来,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说道,“可我的腿脚不中用,要人用车推

来推去了。不过,除了我的腿脚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样结实呢,说起来真是谢天谢地

呀。”

我为他满意的态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贺,这时我也看到他的安乐椅是可以在轮子上推

来推去的。

“这东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擦着说道。“它跑起

来像羽毛一样轻,像邮车一样灵活。谢天谢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孙女,你知道,就是

明妮的女儿――在背后一推,我们就走了,很灵活,很有趣!

我可以对你说――坐在这上面抽烟,感觉好极了!”

我从没见过像欧默先生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好老头子。他满面春风,好像他的椅子、他

的气喘、他腿脚的残废都是特意安排好来为他吸烟增加乐趣一样。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把椅子上,”欧默先生说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

的事呢。每天进来聊天的人数会让你吃惊。真会让你吃惊的!自从我坐上这把椅子后,报上

的新闻比以前翻番似的。至于一般的读物,天哪,我读了多少呀!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

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如果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

因为是腿脚出了毛病,那又有什么大碍?嘿,我的腿脚,以前它们有用时,只不过使我呼吸

更短。现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沙滩,只消把约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来,我就可

以像伦敦市长那样乘自己的车出门了。”

说到这儿,他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哪!”欧默先生叼起烟斗说道,“一个人应当安命知足,这是我们今生今世非得承

认的。约拉姆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说道。

“我知道你会高兴,”欧默先生说道。约拉姆和明妮像对情人呢。一个人还能期望什么

呢?和这相比,他的腿脚又算什么呢?

他坐在那儿吸烟时,对自己的腿脚竟那样轻视到极点,这也是我一生所见最让人愉快的

怪事呢。

“自我开始大量阅读以来,你已开始大量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默先生羡慕地打

量我说道,“你的作品多可爱呀!其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词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到想

瞌睡,那才没有呢!”

我很高兴地表示满意,我应当承认,我很重视这一联想。

“我向你发誓,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当我把那书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时

(它分成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幸认识你一家,我就得意呀,像潘趣一样。

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兰德斯通,把一个可爱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

者同时埋葬了。那时,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哪!”

我为了改变话题,就说起了爱米丽。首先,我让他明白我还记得他曾多么关心她,多么

仁慈地对待过她;然后,我简明地把她在马莎帮助下回到她舅舅身边一事告诉了他。我知

道,这消息会让这位老人开心。他很注意地听,我说完后,他很动情地说道:

“我听了很欢喜,先生!这也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现在,

准备怎么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马莎呢?”

“你说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说道,“不过,我还不能对你说有关

这问题的事,欧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没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没忘记。一切利他的善

事,他都不会疏忽的。”

“因为,你知道,”欧默先生捡起他先前的话题说道,“无论已干了什么,我都愿知

情。凡你认为对的事,千万别忘了我,告诉我。我从不认为那姑娘坏透了,现在知道她的确

不是那样,我很高兴。我女儿明妮也会高兴。年轻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亲也

和她完全相像――可她们的心软,善良。关于马莎,明妮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为什么她认为

非得装假呢,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一切都是假装的。天呀,她会愿意悄悄帮她任何忙。

所以,凡是你认为对的事,都别忘了我,请你给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么地方。天哪!”

欧默先生说道,“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两个极端重合时,当他发现自己尽管健康却再度被人

用一种车推来推去时,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他想做很多呢。我并不

是只说自己,”欧默先生说道,“因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无论我们

多大年纪都一样,因为时光不会有片刻停滞。所以,我们要总行善,从中得到喜乐,当然!”

他把烟斗的灰敲出来,然后放进椅子后方专造了放烟灰的地方。

“还有爱米丽的表哥,她本来要嫁的那人,”欧默先生柔和地搓搓手说道,“雅茅斯少

有的好人哪!他有时晚上来坐一个小时,和我聊天,或给我读书。我应当说,这是一种好心!

他的所有生活都怀着一种好心。

“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我说道。

“是的?”欧默先生说道,“告诉他,我很好,并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约拉姆参加一

个舞会去了。如果他们在家见到你,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有面子呢。明妮本来不肯去的,你

知道,正如她说的,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我今晚发誓说,如果她不肯去,今晚6

点我就上床。结果,”欧默先生因为他的计谋成功而笑得连人带椅子都震动了,“她和约兰

去那个舞会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别。

“再待半分钟吧,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没

眼福了。你从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呢!明妮!”

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像音乐一样一个稚嫩声音回答着,“我来了,外公!”不久,一个

长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鬈发的漂亮小女孩就跑进了铺子。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欧默先生抚摸着那孩子说道,“暹罗种呢,先生,喏,小

象!”

那头小象推开了客厅的门,这下我看出这客厅近来已改为欧默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运他

上楼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额藏到欧默先生的椅子背后,把一头长发给揉乱了。

“你知道,先生,”欧默先生挤挤眼说道,“象做工用头去撞的呢。一次,象,两次,

三次!”

听到这指令,那头小象就用小动物那样的灵巧劲把欧默先生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咕噜噜

推进了客厅,却没碰到门框。欧默先生对这说不出地喜欢,在路上转过头看我,好像这是他

一生辛劳的得意成果呢。

在镇上散了一会步,我就去汉姆的家。皮果提这时已搬到这里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

租给了车夫巴吉斯先生的后继人――那人买下了那字号、车、马,给了她很多钱。我相信,

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马仍在赶路呢。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见到了他们,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亲自去那条旧船上

请过来的。我相信没有能劝动她离开那岗位,显然,他也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们了。皮果提和

高米芝太太都把围裙捂着眼睛,汉姆刚出门“去海滩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见到我

也很高兴;我希望因为我在那里,他们真的都好受一点。为了提起兴致,我们说起皮果提先

生在那新地方会慢慢发财,还说起他会在信中写到的奇迹。我们不止一次只隐隐约约提到

她,但决不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人中就数汉姆最镇静。

皮果提用灯照着,把我带进一间小卧室,那讲到鳄鱼的书已经为我摆在桌子上了。皮果

提告诉我,汉姆总是那个样子。她哭着告诉我,她相信他是伤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

气,比那一带任何船坞的工人都干得卖力气,也干得最好。她说,有时在夜里,他谈起他们

在那船屋里旧日生活,也说起孩子时的爱米丽。可他从不提到成人后的她。

我觉得,汉姆的表情显出要单独和我谈谈的愿望。于是,我决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

时,去路上碰他。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就上床了。那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窗后没放蜡

烛,皮果提先生又在那旧船里的老吊床上摇摇晃晃,风仍像昔日一样地向他低语。

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专心处理他的渔船和绳具,把他认为将来会对他有用的小小家产

收拾起来,用车送往伦敦;其余的或送人;或留给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

一个伤感的愿望,想在那旧船被封闭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约定晚上和他们在船屋见面。但

我仍决心要先见汉姆。

因为知道他的工作地点,碰他就一点也不难了。我知道他要经过沙滩上一个僻静的地

方,我就在那里碰见了他,然后同他往回走,好让他有机会和我说话。我没看错他脸上的表

情。我们一起刚走了几步,他就不看着我说道:

“卫少爷,你见到她了吗?”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时候。”我温和地答道。

我们又走了一点路,他又说道:

“卫少爷,你觉得你想看到她吗?”

“那样也许会让她非常痛苦。”我说道。

“我想到了这点,”他答道,“一定会这样,少爷,一定会这样的。”

“不过,汉姆,”我柔和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我不便当面对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信

告诉她;只要你有什么话希望由我负责通知她,我一定把这看作神圣责任。”

“我相信你说的。谢谢你,好心的少爷!我觉得我有几句话想说或写出来。”

“什么话呢?”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然后他才说话。

“并不是我饶恕她了。不是那样。而是我求她饶恕我,因为我过去把爱情强加在她身

上。我常想,如果我没有硬得到她嫁给我的应许,少爷,她把我能当朋友一样地予以信任,

她一定会把她心里的斗争告诉我,一定会和我商量。那我也许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说道,“就是这个吗?”

“还有点别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说,少爷。”

在他说话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比我们先前走的更长。我将用破折号来表示他说话时

的停顿。他没有哭。他不过是使自己镇定,以便把话讲明白。

“我过去爱她――我现在爱记忆中的她――太深了――

无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快乐汉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这话告诉

她。你挺有学问,卫少爷,请你想一些话,来让她相信:我并不很伤心,依然很爱她,怜惜

她;让她相信:我并没感到生活无味,依然怀着希望,当邪恶的人不再骚扰时,疲乏的人得

以休息时,我能无半点怨意见到她――使她那苦愁的灵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让她以为我会

结婚,或我认为别人能代替她――我请你把上述的话――连同我为我非常亲爱的她作的祷告

――告诉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于丈夫气概的手,告诉他我将一定尽心尽力地做好。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道,“你来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来是你的好心。卫少

爷,我很明白,虽然我姑妈要在他们启程前去伦敦,他们会再团聚一次,我却大抵不能再见

到他们了。我不敢这样想。我们不说出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只好这样了。你最后一次见他

时――最后一次――请把一个孤儿的孝心和感激告诉他,他一直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也答应了做到这事。

“再次谢谢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和我握手,一面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儿了。

再见!”

他轻轻挥挥手,好像是对我解释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转身就走了。我从后面看他在月光

下走过旷野的身影,见他向海上一道银光转过脸去,边看边走,一直到变成远方一团模糊。

我来到船房时,门大开着。走进去后,我发现那里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只旧箱

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盖上放着只篮子,眼瞪着皮果提先生。后者的胳膊肘靠在

粗糙的炉架上,注视着炉橱里将熄的余火;我一走进去,他就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高高兴兴

开口了。

“照你说的那样来和它告别,对不对,卫少爷?”他举起蜡烛来说道,“现在都空了,

对吧?”

“你真一点时间没浪费。”我说道。

“嘿,我们没偷懒,少爷。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

像个什么,”皮果提先生看着她说,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来赞许她。

依偎在篮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说一句话。

“这就是过去你和爱米丽一起坐的那个箱子!”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最后,我要随

身带它走。这里就是你的小卧室,看到了吗,卫少爷?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实际上,当时的风声虽小,却显得阴郁,那低低的声音含着凄清,像悲鸣一样在房四周

回旋。什么都看不到了,连那个镶着贝壳边的小镜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发生第一次变

故时躺在这里的自己;我想起那个曾使我着迷的蓝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兹;这时,我

心中生了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幻觉,好像他就在附近,到处都会遇见他。

“大概要相当一段日子后,”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这条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现

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这船是什么人的吗?”我问道。

“是镇上一个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今晚就要把钥匙交给他了。”

我们看了另一个小房间,然后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里。皮果提先生把蜡烛

放到炉架上,请她站起来,好让他在熄灯前把那箱子搬出门。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篮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我亲爱的丹,我在这所房子

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愿留下来:你别想把我留下来,丹!哦,千万别那样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后又看着高米芝太太,好像大梦

初醒一样。

“别这样,丹,最亲爱的丹,别这样!”高米芝太太激动地叫道,“带我和你一起去,

丹,带我跟你和爱米丽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妈子,又长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

有奴隶,我一定欢天喜地做奴隶。可是,别扔下我,丹,那才是个可爱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么长,那生活多么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这个屋顶下,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是,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去济贫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现

在能做到体贴,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试试看。就算我穷死,我也不会动那笔养

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跟着你和爱米丽走到世界尽头!我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亲爱的人,再也不是那样的了!这么久,我坐在这

里,一面看,一面想你们的忧患苦难,并非毫无心得。卫少爷,替我劝劝他!我知道他的脾

气,也知道爱米丽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烦恼苦愁。我可以时时安慰他们,永远为他们操

劳!丹,亲爱的丹,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然后,高米芝太太怀着一种纯朴的热诚,还怀着他应得到的纯朴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们把箱子搬出去,吹灭了蜡烛,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这只关闭了的旧船,它变成

了黑黑夜色中一个黑黑的点。次日,我们回伦敦时,我们坐在车厢外,高米芝和她的篮子就

在后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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