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回答,不卑不亢,答非所问,似答非答,最让男人心里发毛。多年没在一起吃饭了,遥想当年,金城大学食堂里的大锅饭菜,学生们争相排队,狼吞虎咽,“老大妈”是吃饭积极,胃口第一,许多青年男子,追随不及。如今是时过境迁,五年巨变,费晓梅变成费处长,人虽富态优雅了许多,脸上也有着大权在握的庄重和矜持,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那能吃善侃的旧习,必然积重难返,此时只有老同学两人面对,鸡鸭鱼肉,自然应是主菜,只是这喝点什么酒,让他颇费踌躇。
正在肚里寻思,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四个服务员进来,放下一壶、两杯、四碟凉菜,一大瓶张裕葡萄酒公司酿造的白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上茶、斟酒、布筷;最让他惊讶的是第四位服务员的托盘里,有一只墨绿色的烟灰缸,两包最时髦的“摩尔”牌进口香烟,相伴着两只精致的打火机。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间里又剩下了老同学两人对坐,皮越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老大妈”面含微笑:“‘老二’,这里比你想去的地方如何?”
皮越执酒在手,以敬代答:“在宁卧庄里和老同学对饮,当然惬意。”两只酒杯轻扣,发出一声脆响。
四碟凉菜:美国杏仁、黄花百合、蜜饯叉烧、蒜汁蛰皮。
皮越闻着茶香馥郁,轻呷品尝,果然色泽晶莹,沁人心脾,入口清香淡雅,由不得脱口赞叹。
“老大妈”心中得意,从旁点拨:“这是特级花茶,一斤能值十瓶白葡萄酒钱,餐后慢饮,益发提神消食,祛困解乏。”
皮越听她说得有板有眼,似乎是这里的熟客,心中对她又生出三分敬畏:“想我在家里蜗居两年,对这世道变化,只不过从电视新闻里了解一二;若不是老贾在茶馆里信口乱侃,我哪里会有今日意境?”想到此,举杯在手,说一声“老贾万岁”,自饮了半杯酒。
“老大妈”看他突发癫狂,兴趣高涨,问他谁是老贾,有何功德,值得以“万岁”恭贺。
他就说老贾乃是一大圣人,于平淡落拓之中,能指点迷津,教人奋进,且立竿见影,无不应验,是那种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老大妈”听他说得诚恳,有些相信,也举杯敬了老贾,问皮越老贾在哪里,能否安排见面,请教一些人生疑难。
皮越见她认真,不禁哈哈大笑:“老贾乃是神灵现世,可遇而不可求。你有什么人生疑难,请教我就是了,包你有问有答,有来有往,消尽你的千灾万难,还你一个极乐真身,从此不生烦恼。”
“老大妈”看他顺嘴胡说,居然还头头是道,不觉若有所思:“我看这社会变革,政治色彩逐渐淡化,宗教信仰已经解禁,依你这种学识,开口滔滔,下笔万言,若能学李叔同皈依佛教,去五泉山佛寺里做个‘弘二’法师,三年五载光阴,定能功德四方,名噪一时,大西北的善男信女,会踏破你的佛堂,岂不胜似你在国有企业里和泥搅浆,抛砖布瓦?也省了养家糊口的拖累。”饮口酒,又叹口气:“世道变啦,谁走冷门,谁成大器;谁敢先行一步,谁就是栋梁之材。”
皮越看她动了感情,说得真切,沉思片刻,再用谀词试探:“毕业五年,同学们还都在工作岗位上挣扎,你升任副处级首长,已经出人头地;再过五年,保不准在甘肃日报上,能随时拜读你的芳名;那时节手握大权,领导一方,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我等布衣百姓,还要随时仰仗恩泽,不要淡忘了同窗学谊。”
“呸,我当你是个看破红尘的怪才,怎么还和那些市井无赖一般见识?正经学中文、读历史的,那个不是熟知中国历代兴替,人文政治规范?共产党的一大功德,就是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让我这女流之辈,也能受大学教育,也能给你这号男人批张条子,教你如奉圭臬。可是说到底,这社会毕竟是个泥捏的男人世界,政府机构、上层建筑、经济领域,有几个女人能抛头露面?还不是仰仗了男人鼻息,在那里充当花瓶,点缀风景?”“老大妈”乱发臆想,举杯和皮越对饮:“中国缺少资本主义的成熟阶段,封建余孽难除,有几个男人从内心里真正尊重女人?你我同学一场,说句实话,从我在大学里给你当班长,到今天与你同席共饮,你心里到底对我有几分敬意?”
看到皮越有些怔忡,不知所措,老大妈倍觉轻松:“咋啦,说假话不易吧?恭维人也需要有勇气。我若是个男人,虽比你品学皆差,也敢去争‘弘三’法师宝座,在那素茶淡饭,青灯古佛里去探微求著,研卷判经,胜似在这红尘滚滚的俗世中,消磨人生。”
看她动了真情,说出这些冰清玉洁的肺腑感受,皮越深受撼动,在学校里婆婆妈妈的费晓梅,重返社会五年多,居然也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听她这番表白,好像已经超凡脱俗,厌食人间烟火了一般!对她这种意境高远的宣泄,想恰如其分地应对如流,还真要思索一番,成竹在胸,才好启齿。老大妈看他沉思不语,笑脸相劝:“多年不见,老同学倍觉亲近,不似机关单位,说话办事,处处要多加小心,不能授人以柄,自设绊绳。”话多了,也就饿了,她举箸相让:“老同学,吃菜。”
停侃。两双筷子忙起来,美国大杏仁还是时下珍品,在市场上,揣着钱也买不到货;三四十岁的人,牙口正旺,吃啥都香。片刻之后,老大妈打开一盒摩尔香烟,拔出一支,自顾点着,轻吸一口,隔着面前烟雾:“老同学,女人不能轻贱了自家身份,去给男人敬烟,那包烟是你的,自己劳动吧。”
皮越伸手取烟,轻轻扯开塑料包装纸,挑开盒盖,抽出一支查看:烟身细长,烟丝暗黄;吸一口,淡淡的薄荷香味,伴着一丝凉爽,颇能提神。“不错,质量蛮好,我还是第一次抽这种牌子。”
“这是女人的专利,雪茄烟的伴侣;在男人口中,味道清淡了点,对吗?”
看她香烟在手,吞吐自如,姿态轻佻,随意品评,似乎享有多年的烟龄了。皮越吐出一只浓浓的烟圈,向她展示烟技。
“老大妈”自我解嘲:“生活、工作压力太大,没人了,抽支烟解乏,也轻松一下心情。若是在办公室里敢叼支烟,便是机关单位里一大怪物,必遭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你说,男女平等,这法定的国策,是不是长途漫漫,还存有许多歧视?”
服务员送来一盘大对虾,一盘碧绿的青菜。皮越再斟了酒,“老大妈”谈锋渐缓,自顾吃喝,他也跟随她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暗中配合,只是口中青菜,脆嫩微甜,不知是个什么品种,想开口请教,又怕低矮了自己身份,只好留待日后破疑。
服务员添茶水时,“老大妈”使了个什么手势,皮越没有看清,待服务员拿来账单交给她时,他伸手去夺,被她挡住,自己掏出笔来,签下“费晓梅”三个字,服务员转身退出。
“老大妈”看看手表:“还有时间,别急,喝茶提神。”呷了两口,看他一脸迷茫,深觉有趣:“老同学,别费心思了,我知道你的想法,给你省点钱还不好吗?自己找个时间,领老婆孩子来吃一顿,多么开心。”
皮越担心她随时起身要走,那时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乃痛下决心,抽出右侧裤袋里的牛皮纸信封,迟疑着递到她面前,这话怎么说呢?他讷讷无言,十分尴尬不安。
费晓梅接在手里,掂了掂,要打开信封,皮越慌忙制止,说是此地不宜展阅,应当在没人时拆读。
她就停了手,盯着他勘问:“‘老二’,什么机密,酒足饭饱之时不能看,总不会是一份情书吧?”
皮越听了“情书”二字,如遇大赦:“对了,是份真心诚意的迟到了多年的情书,千万不能在公共场合,驳斥我的脸面。”
“情书,多么好听的词儿,沉甸甸的,八成是点灯熬油的百年巨制吧?若是二十年前能收到情书,我也会泪迷双眼,情漫心扉,保不准弄出些什么桃色事件来,供人谈笑,以资延年益寿呢。”
“老大妈”打开坤包,把信封放进去,又看了看表,和皮越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邀请他参加舞会。
宾馆里的舞厅,距餐厅百步之遥,今天是省计委举办舞会,费晓梅收受两张赠票,正好寻皮越伴舞。
一些费处长的熟人,见她的舞伴仪表出众,英气逼人,且舞姿蹁跹,谈笑风声,都觉新奇,趁着片刻休息间歇,问她从哪里挖出这么个小白脸俊俏后生,真是忙里偷闲,功夫在外,艳福不浅云云。
费处长在这种场面上混得娴熟,随意编词应对,完全不以为然,只顾和皮越跳舞,在那斑驳五色,若明若暗的灯光下,变得年青,富有朝气,且体力充沛,不知疲倦。皮越本意要请老同学,不想被她处处争先,反客为主,心里惭愧,又生出感激之心,自然尽力奉陪,不生懈怠;两人心绪极佳,配合默契,一曲不落,半场不缺,从头到尾,直舞到曲终人散,方才尽兴。
夜十二点整,皮越轻轻开了门,摸到床边,借脱鞋之机,把左侧口袋里的牛皮信封,悄悄塞到沙发下面,媛媛已经熟睡,不便惊扰,他慢慢躺下,内心亢奋,一时不能入睡。
宁卧庄宾馆是个什么地方,皮越十二年前领教过,虽说改革开放了,可寻常百姓还是不能随便去那里花钱。费处长真是个人物了,半句话都懒得说,服务员就知道给她上什么菜,沏什么茶,斟什么酒;特别是那招手示意,提笔签字的架势,透着一种颐指气使的优越感,显示着权力的自由和尊贵,高高地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让人不可企及,无法高攀。
皮越也当过官,也掌过权,也请人吃过各种场面。可那是在平时四处了解,多方比较之后,又怀揣着经营的功利目的去专程邀请,小心奉陪的。费处长也算一方诸侯,是个人物了,她请我吃饭、跳舞,莫非也有什么意图?我能帮助她解决什么问题呢?
巧言掩饰,拖延一时,不过是云遮月影,风迷山峦;此时夜阑人静,不见一字,只有两沓现金,这种情书,她如何对待?若肯笑纳,自然双方妥帖,相安无事;如果她红颜变色,痛加贬斥,劈手掷回,我这张脸,恐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满面羞涩,落得个终身蒙辱了。那可如何是好,怎么分辩,岂能轻易脱身?
从费晓梅在场面上的气度和做派来看,两千元是不是太少了点?为何当时没左右开弓,同时呈上?“情书”多送一封,分量翻了一倍,那行情可就大不一样了。想到此时,皮越深恨自己,托人办事,送人财礼,本是天经地义的祖宗传统,怎么就只顾情面,畏畏缩缩,坏了规矩?事已至此,无可弥补,乖巧点,且暂避三五天,待她怒火褪尽,再去打扰不迟。
次日早上,媛媛提着笤帚扫地,从沙发下带出一只沉甸甸的信封,打开来看,头脑里轰地一声,险些乱了方寸。这是怎么了,自从第一天到这间房子来,饼干盒里的五千元现金,至今还躺在法院的保险柜里;沙发下面每天清扫,这些钱肯定是他夜半不归玩出来的新花样。有钱就有鬼,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把信封放回沙发下,装作没事人一样,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
皮鼎两岁半了,头脑聪明,四肢灵活,虽然十分顽皮,可是独立意识大大增强,不像幼时喜欢放赖,对父母纠缠不休。皮越正睡得酣畅舒坦之时,一列火车,轰轰隆隆,以排山倒海之势,飞驰而来,自他身上碾过,吓得他大叫一声,睁开双眼,虽是南柯一梦,却分明有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侧身一看,小儿皮鼎,穿着父亲的一双大鞋,奋力拖动向前,要去厕所小解。皮越叹了口气,完全清醒过来,觉得梦中情景,着实恐怖,不知预兆什么苗头,再三分析推测,都没什么道理,不禁冷笑道:“我怕什么?自古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伸了几个懒腰,爬起来,叠被铺床,弄点吃的,权作早餐。想起自己的育儿大纲,已经荒疏多时,把皮鼎抱放在大腿上,四目相对,念出一串英语,无非是些“早上好,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讲卫生是好孩子”等等。皮鼎听他嘴里说出些怪话,完全听不懂,好奇心动,急伸小手,捏住父亲的上下嘴皮,不肯松开。
父子俩闹了一会儿,皮越脱下一只鞋,丢在房子中央,让皮鼎去捡;皮鼎三步两跳地捡了鞋,给父亲穿上。皮越再把鞋脱下,丢到房子中央,一言不发,看儿子怎么办。皮鼎看看父亲,大惑不解,提了鞋,丢到厕所便池里,再从门缝里探头,嬉皮笑脸地看着父亲单腿蹦跳,到便池里去捡鞋。皮越本意,想学那秦朝末年圯上老人黄石公抛履考验张良的手段,看自己儿子有无天赋;不想皮鼎顽劣,竟然把鞋子丢到便池里,由不得他长叹一声:“竖子不可教也”,遂把育儿大纲抛在脑后,从此熄灭望子成龙的非分之想,任他自由成长,挨到六岁,送去小学读书。
到底心中暗藏鬼祟,不能平静,皮越把儿子交给姥姥,返回来捅开房门,把那一万五千元钱取出,思前想后,放心不下,再三推敲,唯有自己母亲,才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人。他拿几张报纸,把钱整整齐齐地包好,装在那只文化革命大串联时使用过的黄书包里,用针线四面缝合仔细,又预留下暗中标记,急急忙忙赶回家去。
将进门时,又觉得不妥当,去邮局里给母亲打个电话,说有急事,让她一个人到单身楼里来见面。
母亲放下电话,急匆匆来到儿子家中,看他人很精神,没有什么反常举止,只要求替他代管一只装满东西的黄书包,当然满腹狐疑,要问他包里装的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只要巨额财富到手,必然言语支吾,行动诡秘,上瞒父母,下哄妻儿,恨不能一个人隐瞒这笔钱款,藏到天不知、地不晓时,才肯放心大胆地自由支配,随意花销。
皮越说书包里装着许多重要文件和资料,关键时刻能帮助自己解决大问题,请母亲仔细保管好,不要告诉父亲、小妹、小弟、还有媛媛。言外之意,此事只有母子二人知道,除去自家性命,这只黄书包,就是世界上最可珍贵的宝物了。
母子二人回家,所幸没有碰到什么熟人,家里谁也不在,母亲抱着这只书包,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箱子中、柜子里、床底下都不安全。阳台上一只腌酸菜用的大水缸,闲着无用,把书包丢在里面,再放上些无用的杂物填满,似乎还比较安全。
皮越放心了,飞也似赶到丈母娘家里,中午十二点钟刚到,所幸媛媛还没回来,他抱起儿子,执意要回去,弄得老人十分失望,留住外孙不放。皮越想着沙发下的两千元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家门口,正要举手,那门却不敲自开,媛媛从窗户里看他一人归来,听见脚步声,迎他进屋。
“儿子呢?”
“赖在姥姥那不回来。”
两人无语,匆匆吃完便饭,媛媛在床上假寐了片刻,又去上班。皮越探手从沙发下取出信封来,飞速清点,两千元分文不少,思索片刻,不辞辛苦,再去单身楼,把钱放到破旧的靴子里,忍不住苦笑连声:“若是这样折腾,跑断了两条腿,要钱做什么,没钱也罢了。”
“五一”劳动节刚过,老贾在路上截住皮越:“老弟,让我找得好苦,怎么不到茶馆里来喝茶聊天?”
“我正想去呢,前几天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
“我的钱不好使吗?不会烙伤了你的手吧。”老贾掏烟,两人各点一支。“多少人上天入地找关系,寻门路,想挖点光阴,我看你和那费处长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抓紧时机,多挣点钱,说不定这风头一过,钢材不值钱了,你哭天咒地也都晚了。”老贾拿出一份申请报告:“老弟,劳你大驾,咱俩多做几回搭档。”
皮越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接了,也不看是啥内容,往口袋里一放,扬扬手:“后会有期。”自顾走了。
星期三下午四点钟,费处长安排完手头工作,正要轻松一下,皮越身手敏捷地走进办公室,直接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申请报告,放在她面前,正要说话,费处长却把那张报告推回到他面前:“皮‘老二’,你的情书,可是写得太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