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生活,不只有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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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被偷走的时光(一)

我们按约定,星期六清晨七点半,由我在热水房门口等她。別人都叫我杜方,我也喜欢这名字。时值三九寒天,我一睁开眼,爬至窗沿,呵口热气,抹去一坨玻璃上的冰图,一见窗外飘着碎雪,乱风呼啸,透过片片雪花,远山隐隐可见。极不情愿地,我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拿了暖瓶,款款下楼,出得楼门口,右拐路过报刊亭,亭下扔着几个浅浅的脚印,我径直走向热水房,见了几个早起的暖瓶,静静地蹲在墙角,我也将暖瓶灌满,放在墙角的另一侧。

顶着严寒,我热情地在雪中踱步。周六故意忘拿钥匙和电话,忘戴围巾和手套,在这个彷徨的年纪,我想让自己过一个简单的早晨。她如约而至,我不看手表就知道,我相信朋友间的默契。她叫叶子,是一片于寒冬也不凋零的绿叶,到了春或夏,甚至能开出红花来。

出得公寓大门,向左拐便是上山的路。早起是件容易的事,即便在这个浮躁的世界。我们踩着面前稀稀拉拉的脚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缩着脖子,双手插进上衣的斜兜里,沿山路袅袅而上,就像冻僵了的路边的枯草,竟被这山冷落,我们这一程,好歹也气喘吁吁了,可这破山依旧这般沉稳。好在叶子并不无趣,给我说着裹胸与胸罩的区别,甚至为了解释清楚,不吝透漏了她穿着裹胸而非胸罩,并进一步透漏了裹胸的颜色,还有胸的尺码。我听得心惊肉跳,要知道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好在冰天雪地,即便有了欲望,也来不了心血起不了潮。于是为了不尴尬,我接过她的话题,讲起丝袜与高跟鞋的历史和发展。

她听我说就像我听她说一样认真,甚至若有所思,这是彼此的尊重。高雅的话题,还是低俗的话题,都是如此。即便内心有不厌其烦,却不轻易显现于脸上,后来我进入工作岗位,才知道这就叫城府。但当时,她却把这叫城府的东西称作我们内心的灰暗度。她一直叫嚣,好不容易找一个可以不顾一切直面的人,这个人却让你老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这算什么?她指着我,少给我装,少来所谓的城府,至少我这个年纪还不需要。我点点头,邪恶地笑着说,别给我太放肆的勇气,我可不吃素,说不定还兽性大发。她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她的胸膛,从纯净的底子上说出污秽的话来,这里有酥软的馒头,热腾腾的牛奶,还有炽热的火炉,有本事就来吃、就来喝、就来烤嘛!未等她说完,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肆无忌惮,于是不经意地吐了吐舌头,红了脸,羞愧地转身跑进风雪里。我紧随其后,生怕她一个趔趄,掉进晶莹世界的陷坑里,她还年轻,又如此简单。

片片雪花钻进衣领,就像好色的女子,用冰冷的指尖挑逗你火热的肌肤,无论你是男是女,怎能禁得住如此戏弄,于是我又往紧裹了裹衣领。叶子戴着围巾,所以她只管嬉戏,在风雪中,佛如雪花女神。我知道,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其实是一种对神经的压制,一种对身心的束缚,浮躁的社会,往往需要内心的平静,而不是高压下的淑女。而这里,她是压抑后的‘放荡’,说粗俗的话,做疯狂的事,大呼小叫,她需要融入自然,接近地气,释放自己。

爬山不一定要到山顶,你完全可以随时折返,一棵树,一个分岔路口,一个高崖之下,一块沉浸于风雪的荒地,一段不算吃力的陡坡,都可以是一处终点,就像生命的终结,童年可以夭折,少年可以少丧,青年可以青亡,中年可以中逝,老年可以驾鹤,哪个阶段都可以离开。不过爬山的折返和生命的终结有所不同,爬山可以自主选择,而死亡就不听使唤。

我们喜欢在山顶稍过一点的大榆树底下休息而后折回,起初我不明白,每每到了此处,她便要求下山,一次我们在树底下歇息,她才告诉我,我们从世俗中来,渐渐远离世俗,一路随心所欲,好不自在,好容易登顶,气力也差不多没了,又何必拖着疲惫进入另一个世俗。我不大赞同,调侃她,村庄(过了大榆树是一个村庄)里或许是个好的去处,是个‘不知秦汉’的世外桃源呢?她斩钉截铁,不可能,在这南山之上,有墓碑,有草堆,墓碑处幽静,草堆处喧嚣,所以即便我们远离人群,却仍在世俗里行走,就是这墓碑,都要接受世人的烟火。我默默地听着这个姑娘的胡言乱语,却陷入无边的沉思。

下了山,我们在公寓门口吃了荷包蛋和油条,我有心吃碗凉粉,奈何天气太冷,便只作罢了。又到热水房,我提了早间打了热水的暖瓶,她也帮邻宿舍的姑娘提了刚打了热水的暖瓶,各自散去,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