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冷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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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凌若冰大惊:“……是你!”

凌若冰跑下楼梯,一下抱紧了彭浩。

柳春燕即刻明白过来,兴奋的泪水“哗”地流下。她跑出去把鲁震山拉进屋里。鲁震山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彭书记……”

彭浩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上了灯。凌若冰看着焕然一新的彭浩,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泪水肆意流淌……

柳春燕进来,傻兮兮地笑着说:“行了,这高兴的事你俩怎么还哭起来没完了。饭做好了,快吃饭去!”

这一顿饭,四个人吃得很沉闷。柳春燕故意找着轻松点的话题说:“彭书记,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明早去菜市场给你买。”

凌若冰说:“他胃肠不好,不能随便吃东西。”

柳春燕叹了口气:“对呀,我忘了彭书记胃肠不好的事了。”

彭浩笑笑:“胃肠不好也是件好事呀,如果我胃肠没有毛病,就不会因为拉肚子躲过那一劫了。”

鲁震山说:“彭书记你大难不死,以后一定会大福大贵的!”

彭浩放下筷子:“我大难不死……可是,押解我的那整整一个加强班的警卫战士……可能……全都牺牲了。我逃出来了,我从那片林子逃进山,昼伏夜出,又跑到这里……我大难不死,躲过了一劫……可谁能听我解释我的大难不死……我解释得清吗……那一个班的战士牺牲了,而我,却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彭浩在他一瘸一拐的逃跑路上反反复复想过的这些,现在全说了出来。凌若冰、柳春燕、鲁震山都不插话也不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夜深了。锦屏江的旺水季节又到了,江水奔涌的声音随风飘来,在静夜里听来分外真切。许是白天睡了太多觉的原因,这个夜晚,彭浩失眠了。一晚上,他想的都是下一步怎么办,是回新锦屏农场找刘前进,还是到军分区找程部长,抑或直接上军区为自己“申辩”,找回一个清白之身……这三条路,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根本的问题是,只有抓到真正的内鬼他才能重见天日。

小阁楼的小窗敞开着,仰可看寂寥苍天,俯可观喧腾的锦屏江。彭浩站在窗前,却感到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凌若冰端来早饭放在小桌上:“吃饭吧。”

彭浩看着凌若冰:“在这鸽子笼里囚着,我会发疯呵若冰……”

“你必须静下心来,待在这儿等……等文捷外调回来。”

彭浩一惊:“文捷去外调了?调谁?”

“调侯仲文,还有……你。”

阁楼下面,柳春燕的喊声传上来:“凌医生!凌姐!你下来!快点……”

“你等一下,先吃饭……可能有急诊了。”凌若冰仄着身子从小木梯走下阁楼。

“我拿到了……”柳春燕站在木梯旁,急不可待地把一个皱皱巴巴残损的纸卷递到凌若冰手上,“上面还有彭书记的相片……”

凌若冰指指上面阁楼,柳春燕急忙捂住嘴。

彭浩从阁楼木梯口探出头:“那是什么……”说着,慢慢走下木梯。

昨天就有来看病的人说,镇街上贴了好多抓人的告示。开始凌若冰并没有在意,今天早上柳春燕去买菜,她突然想起这件事,就让柳春燕留心一下。没想到,告示上抓的人真的就是彭浩。

那张皱巴巴、残损的纸卷展平了,放在桌上。

柳春燕看着桌上的东西:“看了这个……所有人恐怕都要怀疑彭书记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呀。”

“光说有什么用,侯监区长倒是慷慨激昂跟高参谋理论了半天,除了解解气,不还是什么事也不顶。”凌若冰看着彭浩。

彭浩若有所思:“是啊,在新锦屏农场,也就侯监区长坚定不移、始终如一地认定我彭浩不是内鬼。”

凌若冰从彭浩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味。

彭浩接着说:“你们不觉得,侯监区长哪里有点不对头吗?”

柳春燕突然说:“是有点不对头……我跟凌医生说过,大菊跳了崖,莫名其妙地就那么死了,好像跟侯监区长有关系……大菊有一回悄悄地对我说,她嫁到侯家坝子里的时候,看见过侯监区长的一张……相片。”

彭浩问:“是什么样的相片?”

柳春燕说:“我也问过大菊,她硬是不肯再多说了。可从那以后,对了,从侯监区长找她说了一次话以后,她就老是满脑子心事,不爱说话,老偷着看侯监区长……再后来就跳了崖。”

彭浩看着凌若冰:“我应该去一趟侯家坝子……那里离我后来工作过的一个地方不太远。若冰,你得帮帮我。”

凌若冰不惊不怪地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早点去吧。你的伤我看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体太弱。要不,让鲁震山跟你一块儿去吧。”

柳春燕马上说:“那让他赶快准备准备。有鲁大哥陪着,凌医生也放心。”

彭浩说:“那不好,锦屏镇情况复杂,他得留在这里。再说两个人目标太大了……”

凌若冰手忙脚乱地在整理衣物。柳春燕从来没见过凌医生还会这样手忙脚乱。到了晚上,她又把大包袱打开,把衣服摊开在床铺上,又重新整理。

彭浩走进来,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去过日子啊!”

凌若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慢慢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枪:“你带上这个吧。”

彭浩看着枪:“哪来的?是刘前进给你的吧?”

凌若冰莫名惊诧地看彭浩,眼里慢慢涌上泪水。她即刻想到刘前进说的那句话:“拿着吧,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

“只有这个臭小子,才会对我这么心细。”彭浩拿过枪,眼圈慢慢盈了泪。

月亮从小窗照进来。彭浩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把枪,凌若冰在一旁看着,幽幽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信任你?”

彭浩放下枪,专注地看着凌若冰。

在如水的月光下,凌若冰沉静、秀美、圣洁,像一尊雕像。

凌若冰被看得有些不自然:“你说话呀,怎么不回答我……”

彭浩缓过神来:“噢……你这个问题,太突然啦。我为什么从来不问你,你为什么信任我—是这样吧?”

凌若冰点点头。

“其实……我是没想问,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也是怕……不敢问。说到底,是……为什么要问呢?”

凌若冰拿过彭浩的一只手,握着。

彭浩的手翻转过来,握住凌若冰的两只手:“若冰,我知道你信任我……”

凌若冰站起来,把彭浩轻轻拢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彭浩就这样任由凌若冰把他拢在怀里。

凌若冰仍是幽幽地说:“在新锦屏,在这个天底下,还有一个真正信任你的人……”

彭浩抬起头,一下变得神色黯然了:“现在未必了……连着出了这么多解不开的事……”

“相信我的话吧老彭,你得相信刘场长,这对你现在,很重要……当然,他现在也是两难。没有办法不信任你,又没什么办法弄清那些事……可不管怎么说,他和我,对你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彭浩站起来,神情庄重地说:“单是为了若冰你,和我前进兄弟……为了你们对我的这份……感觉,我得活着回来!”

二人重又相拥在一起。这回是彭浩主动,他紧紧地拥抱着凌若冰。

锦屏江喧腾不息,江声浩荡……

昨天,刘前进在办公室看材料。甄世成抱着一堆纸卷进来:“刘场长,我去大山铺、观音镇,还有锦屏镇又划拉了一些‘告示’。”

刘前进问:“没人管你吗?”

甄世成说:“基本没有。谁管这些闲事呵,风吹雨淋,娃娃们撕扯着玩儿……各道口、镇子上见不着几张了。”

刘前进说:“好。要是碰上有人干涉,不让你揭……还是那句话……”

甄世成兴奋起来:“我把我的证件亮出来,就照刘场长你教我的那几句话那么一说—‘我们是在执行军区首长的指示’,巡逻、站岗的一听,谁还敢拦我、管我!”

刘前进笑笑,用脚把甄世成放在地上的“告示”纸卷,一下一下划拉到墙角垃圾桶跟前。

刘前进自言自语:“贴两天意思意思行了,还没完没了了。”

“我差点忘了!刘场长你猜我看见谁了?柳春燕!柳春燕也偷偷揭走了一张。”甄世成临出门又说了这么一句。

刘前进坐回桌前,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令他既兴奋又焦灼。似乎,外边吹进来的风里都夹带着彭浩的气味。他整整想了一夜,他觉得应该去锦屏镇看看了。

吉普车缓缓驶进锦屏镇镇口附近停下,穿着便衣的刘前进下车。他看看四周,指着一处树林对开车的战士说:“把车开到那边儿吧,走的时候我去找你。”

街上热闹起来了。穿着便装的刘前进不急不忙地走来,很快便融进南来北往的人群中。

“凌氏诊所”所在的这个法兰西风格的小楼,虽然久未修葺,几十年的风剥雨蚀已然使之尽显老态,但是在锦屏镇,它还是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镇上那些茶肆酒楼菜摊粮店的门前总是不断人流,相比之下,诊所门口就清静多了。刘前进在人流中远远望着诊所敞开的大门,望着楼顶敞开的小窗,思忖一会儿,大步走去。

柳春燕在楼下一张桌子后低头填写诊单。

刘前进敲了敲桌子,柳春燕一抬头,大惊:“……场长!”

“眼瞪那么大干什么?凌医生在吗?”

“……在,在楼上,你等着,我去找。”

“不用,我自己去找吧。”刘前进上楼,柳春燕慌张地跟到楼梯前。

刘前进上了二楼。

柳春燕高喊:“凌医生!凌医生!”

刘前进意识到柳春燕在报信,加快了上楼的速度。刘前进马上就要到诊室了,正要推门,门开了,凌若冰出来。

凌若冰也是一惊,回手带上门:“刘场长,你怎么来了?怎么穿这么一身?”

“我办点事……怎么,有病人?”刘前进往屋里指了下。

凌若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一间屋子:“过来吧。”

凌若冰引着刘前进经过走廊往旁边屋走。刘前进下意识地往病室看了眼,跟着进了旁边一间小诊室。

刘前进坐下。凌若冰倒了杯水放在桌上。

刘前进打量着小诊室:“病人多吗?”

“还可以。”

“这里人来人往,有没有什么情况?”

“挺正常的,没什么情况。”

“土匪活动还是很猖獗啊……锦屏镇也不可能太平了。”刘前进喝了口水,“等程部长再来,商量一下,咱们这诊所不光要看看病,还应该起点别的作用……”

凌若冰低着头,沉思着。

刘前进突然问:“彭浩……还没什么动静?”

“……但愿他没事吧。”凌若冰这句话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了。

“他知不知道你到锦屏镇来了?”

“知道……”

“这就好……他知道你在这儿就好了。”

凌若冰抬起头:“怎么就好了?”

“那他一定会来找你。”

“……会吗?”

刘前进肯定地说:“会。目前这种情况,在他心里,你是最能够让他信赖的。”

凌若冰看着刘前进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对视着。

刘前进站起来:“就这样吧,我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吧。”

刘前进又到了先前走过的那间诊室,凌若冰下意识地看了眼刘前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刘前进下楼的脚步放慢了,一级一级地越来越慢,他突然停下,转身看着站在楼梯口的凌若冰:“凌若冰同志……我以新锦屏农场场长的身份和名义,还……以我……老彭兄弟的名分,请你和我说句实话,彭浩是不是已经在你这里了?”

凌若冰望着不上不下的刘前进,两人的目光又一次长久对视着。刘前进的目光里满含着期待、焦灼和实实诚诚的信赖。她终于没能抵得住这种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刘前进三步并成两步蹿上楼梯,凌若冰推开诊室的门,屋子里却空空荡荡。

凌若冰稍显惊慌,转身上了小阁楼。刘前进跟在后面。

阁楼上也是空空如也。床头桌子上,放着一只烟灰缸,还有一盒火柴,仍是那种“火人”牌商标图案的。

“他能去哪儿?”刘前进问。

凌若冰斟酌有项,说:“他说要回一趟他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

刘前进自语:“他工作过的地方?”

刘前进出了诊所,又在锦屏镇找了一圈。他明白这种找寻十之八九也是徒劳。如果彭浩想见他,就不会不辞而别。

坐在疾驶的吉普车上,刘前进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凌若冰说彭浩要回“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这句话。汽车下了一段坡路,司机提着桶下去加水,刘前进也下了车,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山峦。

落日衔山,四野一片空寂。

刘前进想起在农场和程部长待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彭浩不会回老家,回江东那几个他工作过的地方也不大可能,他当时还说过,“最主要的,他如果不是内鬼,绝对不会背着这么个黑锅去那些地方”。可现在,他居然真就去了。刘前进的心一下子被惊愣和疑惑填满了。“彭浩,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刘前进对着空空的大山狂喊。

太阳落进远山。

远山、树丛和路边的吉普车,渐成剪影。

刘前进的喊声在山间回荡。

在另一条山路上,一个彝家汉子和一个彝家孩子赶着一群羊走来。一队巡逻的解放军相向走过。正在比画着和孩子交谈的汉子回头望望走远的解放军,转过脸来—他正是彭浩。

其实刘前进到凌氏诊所的时候,彭浩确实躲在里边。听到柳春燕的那一声报信的吆喝,彭浩还犹豫了一下,到底该不该跟刘前进见这个面。凌若冰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应该让刘前进帮着他出个主意,可彭浩还是觉得这样太唐突。这时候把刘前进扯进来,非但不会起到好作用,还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不能见他,先不见他吧……

山路旁是茂密的树林。山路不远处设着哨卡,雨檐下,贴着那张通缉令。

执勤的解放军战士在检查行人,不时对照一下通缉令上彭浩的照片。

彭浩拉低了草帽,还在犹豫着。五六个扛着圆木的山民走来,其中一个人显得挺吃力,彭浩赶快过去,用肩头顶了顶,山民回头朝他点头致谢。过哨卡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圆木上避开了战士的视线。一个战士从另一侧过来,与彭浩擦肩而过。彭浩的额头沁出冷汗。

晚上,彭浩终于来到了另一个镇上。在一家小店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他赶到汽车站上了车。

再说说文捷吧。

文捷和马大虎不歇不息地一路风尘赶到侯家坝子,却并不顺当。侯家老太太躲避着儿子战友的探访,似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晚上,在村长的陪同下,两人又走进了侯家。

文捷终于打开了侯家老太太的心锁,解开缠绕在侯仲文身上的一团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