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冷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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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关晓渝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昨天洗过的军装今天穿在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晨风吹拂中,走在通往农场办公楼的那条有树荫凉的小路上,关晓渝突然想小声唱个什么歌……从彭浩失踪,紧跟着高参谋来调查彭浩,到周圆成了特务嫌疑人,这些日子她老觉得像要大病临头,胸口郁结着什么,压着她不想吃也不想睡,可是今早怎么就一下又有了好心情?是因为侯仲文。

昨天傍晚,她正在档案室整理东西,侯仲文敲门进来,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好几天也没看见你。”

“这阵儿的事儿挺多。那个高参谋来调查彭书记,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第一次的分析会我还参加了呢,你是太想着为彭书记据理力争了,都忘记我也参加了那个会。”关晓渝直白的夸赞,反倒使侯仲文不知如何是好了。

侯仲文拍拍脑门:“对对,看我这脑子,赶上糨糊了。那天,我是有点失态。”

关晓渝说:“才不是呢!你那天把大家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事实还没有搞清楚,高参谋凭什么那么说彭书记?你把他质问得哑口无言那就对了!”

“没那么夸张吧?我只是说了一下自己对高参谋在处理这件事上的不同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是对事不对人。”

“你可能还不知道。”关晓渝说,“你那通精彩发言,有理有力有节,让很多同志都大感惊讶,说平时只知道侯监区长的政策理论水平高,没想到你的辩论口才也这么好!”

“你说得我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谁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

“算了,不告诉你了,告诉你你好翘尾巴了。”

“是谁?”

“文大姐。”

“那我得找她去问问。”侯仲文一本正经地说。

“你上哪去问啊?她外调去了……”

侯仲文顿了顿:“我开句玩笑—问什么问?我那样也太不知好歹了。”

“你来肯定有事。不然,你是不会轻易来我们这里的。”关晓渝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些嗔怪的意味。

侯仲文笑着说:“当然有事,要不,咱俩这不成了利用工作之便谈私情了嘛。”说着,掏出一份材料,“我给军分区领导写了份情况汇报,是关于高参谋处理彭浩的。”

“私情……”侯仲文走了很久,关晓渝还在琢磨这两个字。侯仲文说:“咱俩……谈私情……”昨夜里,她是在琢磨着侯仲文的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极少见的那种高兴和放松的神情态度入睡的。然而关晓渝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同侯仲文昨天傍晚在档案室的那次看似并没什么不正常的谈话,会令她悔恨终生……

彭浩下落不明,刘前进的心一会儿像被谁拽着悬起来,一会儿又好比叫人给掏空了。有时,他一整天也不出办公室的门,就那么坐着呆呆地想。再不就拉开墙上的帷幔,没完没了地看那张新锦屏地图上彭浩神秘失踪的那个路段。他用红笔在那里已经圈了好几个红圈圈了。

周圆在门外敲门,喊了一声“刘场长”,不等回应就进来了。刘前进拉上墙壁上的帷幔,回身问:“周圆啊,有事吗?”

“送给你的。”周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他手上。

“什么呀?”

“你打开看看。”周圆眨着眼睛。

从江滨到新锦屏,周圆和大家一路走来,好像没有谁不喜欢这个爱说爱笑爱哭又有好性格的小丫头了。小丫头面对刘前进的时候,常常更是一种随和任性的样子,这反倒弄得刘前进恼不得气不得进退无所措了。虽然那天晚上彭浩跟她提过周圆值得怀疑的事,回来后文捷也让关晓渝跟他说及周圆的疑点,可不知怎么,刘前进在心底还是很排斥这些说法。同时,他在心里还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就是要跟她周旋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我还真就不信我会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

刘前进打开纸包,是一块香皂,一盒蛤蜊油,“这是女人用的东西,给我干什么?”

“男人也可以用啊!你看你,洗脸用的是猪胰子,洗完脸,也不擦雪花膏,手都裂出口子了,脸上灰土土的,三十来岁的人,像个小老头儿啦!”

“用上这东西,我就年轻了?”

“当然了!你是咱们新锦屏的代表,应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好,为了咱们新锦屏,我收下。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周圆一下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功利啊!非得有什么事才来找你吗?”说着就要走。

刘前进忽然笑起来:“你个小丫头,你说我‘功利’!你不‘功利’吗?你说!”

周圆回转身,乐了:“我当然也‘功利’啦。我就是要拿一块香皂,一盒蛤蜊油,叫你高兴一下……”

周圆哼着歌回到旧仓库,走到门前正要开门,一下愣住了。门旁的石头上划着个浅浅的“十”字,她四下看看,佯装系鞋带,顺着石缝摸到一节竹管和一张折叠的纸条。她恹恹地打开门,走进去。

或许是“鹤顶红”知道了周圆已经被怀疑的事,让她把情报直接送到锦屏镇大车店。

关晓渝没有想到周圆会来找自己一块去锦屏镇,自从她跟踪周圆之后,关晓渝再看到周圆便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感觉。周圆却好像完全没有觉诡,依然跟她口无遮拦,随时随地会讲起女孩子间的私房话。关晓渝在征得刘前进的同意之后,便跟周圆一起去了锦屏镇。

两个人一到锦屏镇,便被阿宽撞上了。他尾随在两人身后,跟着到了镇上的马家吊炉饼店。

正是中午饭口时间,饭店里已经没有空位了,关晓渝说:“这么多人,咱们换个地方吃吧。”

“这里的吊炉饼好吃,那回你给侯监区长捎回去几个,他不也爱吃吗?”

关晓渝捅了周圆一下:“你什么意思啊?”

周圆说:“让你再给他捎几个回去呗,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去你的。”关晓渝笑着拍了她一下。

周圆指着一个桌子:“那有位子。”

阿宽在门口,往里看了看,走进来。

关晓渝招呼:“伙计!”

小伙计过来:“你二位来几个?”

“十个吧。再来两碗粥。”关晓渝掏钱,周圆说:“今天我请客吧。”

“不用不用,我带钱了。”两人争抢着拿钱。

阿宽在周圆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周圆说:“那你来吧,不和你争了,下回我请啊。”

关晓渝掏钱的时候,周圆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手向后伸去,阿宽接过周圆手里的竹管。两个人笑笑闹闹地说着话,阿宽起身出了饭店,飞快地跑回了大车店。

周大姑揭开密封的竹管,抽出一张纸条看着。

阿宽站在一旁。

看完纸条,周大姑说:“阿宽,快收拾一下,你得跟我出趟远门了。”

周圆和关晓渝吃完饭,先到镇政府去办了事,就在街上转起来。午后的锦屏镇街道依然热闹,十村八寨来的那些老乡,还在起劲地吆喝叫卖他们各式各样的山货。关晓渝看到一个艺人在吹糖人,好奇地凑过去看着。

甄世成挎着黄布包,带着冯小麦在人声鼎沸的菜场上采购,五六个挑着箩筐的脚夫紧随其后。周圆看到甄世成,兴奋地跑过去:“甄科长!”

甄世成闻声,在人群中寻觅。

周圆挤过来,在甄世成肩膀上拍了一下:“往哪儿看呢?”

甄世成喜出望外:“是你呀,小周。哪阵风把你吹到锦屏镇来了?吃饭了吗?我请客。”

“吃过了!知道你在这儿就不吃了,肯定饶不了你。”

甄世成朝周圆身后看看:“你一个人来的?”

“还有一个,你最想见的人。”

“谁啊?”

周圆板着脸:“谁是你最想见的啊?”

甄世成丝毫不掩饰他的惊喜:“晓渝来了?在哪儿?”

周圆朝后面指着。人影中,可见关晓渝拿起一个糖人。甄世成挤过去,周圆和冯小麦跟在后面。关晓渝拿了两个糖人:“这两个我都要了。”

关晓渝掏钱,已经有人把钱替她交上了。关晓渝回头:“呀,甄世成!”

甄世成笑着说:“太巧了,我刚才还跟周圆说,早碰上你们就好了。”

周圆说:“他说请咱们吃饭。”

关晓渝看着甄世成身后:“这是……”

甄世成回头看看:“买点菜和干货。哎,我明天回新锦屏,咱们一块儿回去吧,我雇了十几匹马的驮子呢。”

关晓渝说:“不了。凌医生还和我们一块儿回新锦屏去拿药哪。时间不早了,我们走了。再见啊,冯小麦。”

周圆和关晓渝挤进人堆,关晓渝将一个糖人给了周圆。

周圆说:“看来彭书记真出事了,你看,冯小麦都另外安排任务了。”

“你觉得彭书记能是坏人吗?”

周圆咬了口糖人:“这……我说不好……不过,反正他已经这样了,是好人是坏人还有意义吗?”

关晓渝说:“怎么能没有意义?政治生命比一个人的性命还重要啊!”

周圆没马上接她的话茬,过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句话:“是啊,政治生命……”

午后,凌若冰带着鲁震山和周圆、关晓渝一起回到农场,在医院里挑了一些药装上车。

凌若冰说:“咱们抓点紧,还是赶回去吧。”

鲁震山抬头看看天:“不是说明天回去吗?现在往回走,肯定要赶夜路了。”

“我怕诊所里有病人,还是早点回去吧。装完车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刘场长问点事。”

“你去吧。”鲁震山说。

凌若冰虽然改变了身份,但是每次见到刘前进,还是有些拘谨。进到场长办公室,和刘前进打过招呼,就那么站在桌前。

刘前进倒了杯水递给凌若冰:“坐啊,凌医生。怎么急着走了。住一宿嘛。”

凌若冰接过水放在桌上:“不了,趁天还没黑,赶回去还来得及。我就是想问问……彭书记有没有什么消息。”

刘前进摇摇头。

“刘场长……要是有什么消息了,能不能……”凌若冰看着刘前进。

“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立即告诉你。当然啦,你在锦屏镇那边要是也有了老彭的啥消息,也得快点告诉我啊。”

凌若冰点点头:“那我走了。”

刘前进突然想起什么:“凌医生!等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这个……你拿着。”

凌若冰诧异地看着刘前进。

刘前进意味颇深地:“拿着吧,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

凌若冰装好手枪匆匆出了场长办公室。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刘前进那句“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话,还有他说话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彭浩仍然活着,活得非常艰难。

他昼伏夜出,艰难地、一瘸一拐地往锦屏镇走去。那天逃出后,他先是躲进了树林里,然后又跑进了大山,藏了几天才出来。他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突然从人间消失,他知道这对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都成了一个大悬念。这个悬念好比一张巨大的网,悬展在他的头顶上,现在是好人坏人都急于找到他啊!所以,刻不容缓地,他必须尽早赶到锦屏镇。以他现在的状况,他只能去锦屏镇了。因为那里有凌若冰。

仿佛真的是“心灵感应”在作怪,从刘前进的办公室出来后,凌若冰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了彭浩的身上。她分明感到彭浩正一脸病容、一身疲惫地从远处走来,很快就要走到她跟前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了……可是他又突然消失了。吉普车颠了一下,凌若冰睁开眼睛,抹了把脸上不知何时滚下的泪水,突然,在前照灯的光束里,她看见路上有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着。男人像是被后面的灯光吓到了,慌忙躲到路边。

吉普车疾驶而过。

凌若冰回头望着:“唉,路上好像有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

“别管了,万一碰上土匪怎么办?”鲁震山说。

司机也帮腔:“是啊,上回军分区一个加强班在这路上还出事了哪。”

凌若冰决绝地说:“他要是土匪就劫车了,停车,我下去看看!”

“算了吧,凌医生,万一……”鲁震山劝道。

凌若冰厉声地:“停车!”

司机只好停车,凌若冰下车,鲁震山也跟下去。司机和押车战士一起提枪下去。

四个人往回走着,战士和司机拿手电照着。

漆黑的夜里,不见人影。

鲁震山说:“凌医生,你是不是看岔了?”

“不会,我明明看到了……”

司机说:“这路上经常有动物什么的跑过去……”

“快走吧凌医生,这里太危险了!”鲁震山督促。

战士帮腔:“是啊凌医生,刘场长让我们一定把你保护好,快走吧,别出什么事了!”

凌若冰无奈地停下脚步,鲁震山过来拉着凌若冰:“走吧!”

车灯亮起,吉普车开走了。

彭浩从公路石基下缓缓闪出身,盯视着远去的吉普车……

有研究人员说,“心灵感应”其实是人身上的某种“场”或曰“气场”在特定条件下和特定环境里发生、出现的一种现象;又说,“气”就是生物电波……如此说来,“心灵感应”就不应被视为是玄妙、神秘和无聊的了。就在这个晚上,也许正是彭浩、凌若冰二人的“心灵”相互“感应”之时,还有人—所有这些天想彭浩想得头痛,也让彭浩因为想他们而想得头疼心痛的那么几个人,他们的“心灵”也是不断地在“感应”着。他们是刘前进、文捷,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锦屏镇的街道在喧嚣中醒来。匆匆忙忙的路人和生意人都不会注意到一瘸一拐的这个男人。一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宽沿帽子扣在他头上。这顶又旧又破的帽子下边,是一张坚毅瘦削的脸庞。

从在晨曦中远远看到锦屏镇开始,彭浩的心情就好起来,他自信他的这副病容、这身穿戴,还有这种让人躲犹不及的穷愁潦倒的感觉,别说小镇上早起匆忙赶路的人们不会注意他,就是“凌氏诊所”的人怕也认不出他是谁。

彭浩走到诊所门口的时候,鲁震山正在外面卸门板,他回头看了一眼彭浩,根本没认出来。柳春燕觉出有人走进诊所的门,扫了一眼彭浩说:“稍等会啊,还不到开诊的时间。”

鲁震山和柳春燕的反应虽然自己早已经想到了,可彭浩心里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刘前进在他的办公室里整理卷柜,一把蒙古腰刀从杂物里滑出,落地。刘前进捡起,拉开刀鞘,抽出刀把玩着,突然做了一个刺杀状:“拿命来—内鬼!”

他在心里对彭浩说,兄弟,是内鬼把你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生死未卜,你如果不在这个人世了,到了阴间,钟馗也会为你讨一个清白;你如果还活在人世,那你就快点给我现身啊……

彭浩终于要“现身”了。

凌若冰从楼上下来,看到彭浩说道:“老乡,你哪里不舒服啊?”

彭浩顺着凌若冰的声音抬头,摘下帽子,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胡子拉碴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