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数日,古天又有了去福纺纱厂的机会,他与同伴大海一块出车。一男一女两个日本乘客,他拉一个日本女客,大海拉一个日本男客,都是青年学生模样。路宽时,要两辆人力车并肩而行,便于他们说话。关东州的人力车夫出于生计需要,都听得懂日本话,还会说上几句。古天脚下跑着,耳朵认真地听车上女孩子叫玉霜。咋起个中国女孩子的名字,他觉得新奇。男的叫次郎,两人是兄妹。他们是赶去福纺厂看热闹的,说福纺纱厂日本厂长和工头们要给被害的中国工人出大殡。古天侧脸看一眼同伴刘大海说:“大海,这么说,侯师傅他们厂罢工胜利了。”大海点下头,说:“太好了,咱们也能看看热闹,看看日本人如何向中国工人低头的?”“喂!车夫,你们也听说福纺纱厂大出殡的事啦?”那日本姑娘耳朵挺尖,她的中国话说的也很遛道。古天回头,目光从帽沿下投了一眼,说:“是方才听你们兄妹讲的。”玉霜很惊喜:“你们听得懂日本话?”“马马虎虎。”古天答,接下来说:“日本人杀了中国工人,以为可以不受法律制裁,所以惹恼了中国工人,举行罢工。看来日本厂长屈服了。这种掉你们日本人架的事,你们咋也感兴趣?”那玉霜姑娘说:“中国人日本人都是人,日本人杀了中国工人理当受到法律制裁。日本厂、厂长都理当承担责任。早就该开除杀人的日本工人,给死者家属赔偿抚恤金,闹到最后,还得答应中国工人的要求,真是自找没趣。至于逼得日本厂长为中国工人出大殡,这事新鲜。所以,我们要赶去看一看。”古天说:“看日本厂长为中国工人披麻戴孝,你们不会把鼻子气歪呀?”玉霜说:“我才不会呢。哥,你呢?”她往另一辆人力车上的哥哥武田次郎看了一眼,她故意要听哥哥的看法。
那叫次郎的日本青年打坐上车就一脸严肃,此时他说:“让日本厂长出大殡,出这个招儿的人太损了,让日本人掉架,丢尽颜面,这太可恶了。”“哥,你说啥呀?”妹妹武田玉霜不赞同,说:“我看出这招儿的人,太聪明了,让日本厂长出大殡,就说明中国工人争来的是人权和尊严。不然在日本厂家干活的中国人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证,那谁还愿意在日本厂家打工?”古天听了很钦佩,转头问道:“玉霜小姐,冒昧问一句,你为啥起个中国女孩的名字?”武田玉霜说:“因为我母亲是中国人,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古天恍然,道:“哦,你是半个中国人血统,难怪这么有正义感。”武田玉霜听了欣然自得。其兄武田次郎“哼”然道:“为中国人说话就有正义感,为日本人说话就不算有正义感吗?”“在关东州,中国人是亡国奴,没有地位,受日本人欺压,同情中国人的日本人凤毛麟角。”古天发出议论,算是回答大海车上那位日本人的话。武田玉霜见哥哥次郎还要说,她制止道:“哥,这位车夫说的不无道理,你就省省吧。争论下去,你会失去中国朋友的,包括那位木兰小姐。”说完对哥哥做个鬼脸。那位次郎先生确实听话,转变话题说:“车夫,我问你,出大殡咋个出法,你知道吗?”古天心说:告诉你,气死你。他道:“出大殡,听说,要让日本厂长和工头们带人抬着被杀害者的灵柩,就是棺材,去死者老家大辛寨子下葬,得走几十里。”“呀!去大辛寨子那得几十里呢。车夫大哥,那我们雇用你们一天。”武田玉霜是要看全过程了。哥哥次郎没有反对。
古天没回答,心里在盘算。武田玉霜说:“咋,不愿意去?”古天斜瞄一眼同伙:“干不干?”大海回头说:“那可是长途,从周家屯到大辛寨子,再从大辛寨子回市内,相当于从市内到福纺纱厂的两倍价钱。”武田玉霜笑道:“加两倍就加两倍,别糊弄洋鬼子就行!”洋鬼子说别糊弄洋鬼子的幽默,逗得两车夫喷笑。之后,古天说:“说定了。”脚下生风,车快了起来。路窄,古天拉着武田玉霜跑到前边去。他不喜欢那个装腔作势的日本男生,对这位日本女孩子倒有好感,问道:“玉霜姑娘,请问贵姓?”“不知道的好。”“为啥?”“因为中国人听了烦,大连警察署副官与我同姓。”“你姓武田?那有什么,同姓不同人,黄豆黑豆,不仅颜色不一样,连味道也不一样。黄豆香,黑豆苦。”古天说完,把武田玉霜逗得笑弯了腰。她嘴很严,尤其对生人,绝不会再透露什么。古天一路默然,只有古天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后边的大海不远不近的跟随…
福纺纱厂专务(厂长)的办公室里,不断从外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唢呐声,那是中国工人雇来的鼓乐队,吹奏着悲哀的曲调。
角野造二一脸愁苦,呆坐在那里,目光茫然。中国大管事韩庆猥琐而碎步走进来,双手捧着深红漆的木盒,悄然地放到桌上:“角野专务,这是五百块小洋,您看…”角野瞅也没瞅,全凭他心中想的:“写上‘李吉祥家属抚恤金’字样。”“嘿!”韩庆日奴一样地答应着,忙取纸墨笔认真而公整地写上这八个字,笔墨功夫这是他人生的亮点。写完后粘贴在木盒上。角野还是看也没看地说:“韩桑,黑纱都准备好了吗?”“嘿!都准备好了。挂长们(工头)都发了。”说着从衣兜掏出两条黑纱,嗫嚅地说:“这是我的,这是您的。”“哟细,放在那儿,你的戴上。”角野目光没有离开前方,前方是墙壁,墙壁上挂着日本太阳旗。
韩庆忙把黑纱绑自己的左臂上,说:“戴孝的规矩是男左女右。”角野没吭声,但已感觉到自己的左臂上已箍上了一块“耻辱”的东西。
“角野专务(厂长)!”突然门一开,花田定三走进来,“角野专务,您真要为一个支那工人出大殡呐?”他看见中国管事韩庆已戴上黑纱,角野专务的桌上也放一条,嚷道:“角野专务,您也要戴孝?!这太有辱我大日本帝国的威严,也太有辱我大和民族的尊严了吧!”
角野的神经一跳,目光刷地离开太阳旗,冷冷地射向花田定三,让人毛骨悚然:“这还不都是你花田定三惹出来的恶果吗?”“我只杀死个支那苦力。”花田定三不屑的目光飘缈。“可你惹怒了成千的中国工人,他们罢工让我们福纺纱厂瘫痪。”角野两目喷火。花田定三说:“那就请大连警察署出动警队,来镇压呀!强迫支那人复工。怎么可以这么窝囊发抚恤金,还要为其出大殡,鼓乐喧天?”
角野专务极力保持深沉,他怒而不火,因为一切都即将过去,出完大殡,罢工工人就复工了。可他不能不教训花田定三这个家伙,他说:“花田君,你别执迷不悟,我正因为顾及我们大和民族的颜面,才拒绝罢工工人的要求条件,把事拖延到现在,我反省我的错误之一就是没把你扭送到大连警察署,让你去坐大牢。你还敢来怂恿我…”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封启封的信函拍在桌上,说:“这是大板总部的来函,催我速速上缴企业利金,如今纱厂停工损失巨大,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再不复工,我就被免职就被解雇,我还能顾得了你吗?滚回去,自蹲禁闭,再敢胡来,我就把你交给罢工指挥部去处置。”角野专务凶煞的目光,看一眼他的中国管事,韩庆会意,便过来逐客说:“花田君,请吧!”
花田定三他不怕日本警察署,但怕罢工工人指挥部,真若把他交出去那会把他撕零碎了。他下意识地抚摸一下脸颊,被愤怒的中国工人捣的那一拳,骨骼还隐隐作痛。他乖乖地起身往外走。“花田君,你是想去罢工指挥部呀,还是去禁闭室?”韩管事不无嘲弄地说。两人素来不和,花田棱瞪眼,韩管事戾笑。花田“哼”然走进一间空房子,韩管事咔吧上了锁。
厂院里唢呐声又起,悲哀的曲调中杂有女人尖利的哭号之声。角野专务神经抽搐地一动,招呼一声“韩桑”顺手拿起黑纱袖箍,韩管事忙为他扎系在左臂上。这时,楼梯口杂沓的脚步声上来,门被推开,罢工领导人侯立鉴腰扎白色孝带伫立门口:“角野厂长,死者的妻子被接来了,哭完灵就入殓了,送葬队伍马上出发,你们准备的怎么样啦?”“哟细!我的马上过去。侯桑,都走(请)!”角野说,没有起座但打了个手势,意思让侯立鉴先请。“那好,快点呀!”侯立鉴刚欲转身转回来说:“哎,角野厂长,花田定三,真关起来了吗?”“关起来了,我亲自上的锁。”韩管事忙回答。侯立鉴态度严肃:“角野厂长,我们答应由厂方处置杀人凶手,你可要认真对待这事。”角野回答说:“应该说误伤致死。我是纱厂专务,我有责任向死者家属赔偿抚恤金,为死者出大殡,你们条件我一一照做。至于处置花田定三,我必须顾及几百日本工人的反应。我决定给花田定三留厂查看处分,表现好可以不究,表现不好立即开除。这事请你们就不要计较了。”
“角野专务下令把花田定三关了禁闭。”韩管事忙接话解释。
侯立鉴也无意追查,但也怕稍有不慎,愤怒的中国工人,见李吉祥妻子大哭大闹,情绪失控,做出过格的行动。便道:“角野厂长,我们答应杀人凶手交厂方处理,这意见不变。我是提醒你,你们不要让花田定三到处乱跑,否则让中国工人抓住非砸死他不可,万一出事!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见角野专务点头,侯立鉴说声“你们快点!”然后离开。噔噔的楼梯声下去。
角野专务这才起身,催韩管事集合工头们,然后亲自检查他们是否戴好黑纱。他强调道:“我们福纺纱厂工人罢工的起因,你们都知道,我就不再说了。我与工人代表谈判,达成一致意见,殴死中国工人的花田定三由厂方处理,厂方给李吉祥家属发抚恤金和由厂方出大殡。罢工工人即开始复工,三天内彻底复工。你们大家听清楚,死难者是我们福纺纱厂的职工,我们由衷地哀悼,为他出殡安葬。谁也不许乱说乱讲,不许惹事生非。谁惹事就撤谁的职,严重者开除厂籍,听清楚了吗?”“嘿!听清楚了。”工头们回答。“随我下楼。”角野厂长说。到了楼下,自动排队,一行人默默地来到用帆布搭起的灵堂前。
灵堂设在厂院里,春寒,尸体保存完好。尸体停放在搭起的门板上,换穿上新衣新裤,脸上罩着黑色蒙脸布,两只粗糙的手抓握生前没吃过的炉果。头前的矮桌上摆放供品,一盏长明灯在风中晃动,一炉香火,青烟缭绕。地下一只烧燃黄裱纸的泥盆,纸灰如蝴蝶被旋风吹舞。死者妻子披麻戴孝,跪地哭泣。大宽带领工人纠察队守护灵堂。侯立鉴等罢工领导人目视角野造二厂长一行人走过来。侯立鉴对女人说:“李家嫂子,日本厂长来吊唁了。”死者的妻子正泣回过头来。角野造二厂长上前深鞠一躬道:“我是福纺纱厂厂长角野造二,对李桑罹难我深表哀悼,并对他的家属表示由衷地慰问,请节哀顺便!”他的中国话说的很溜道。李吉祥的妻子说:“你就是日本厂长啊!我要求严惩那个杀死我丈夫的日本人。”家属这要求在意料之中,角野厂长还是看了一眼侯立鉴,角野厂长心里明白,此时,侯立鉴是这里说了算的人。侯立鉴忙道:“李家嫂子请放心,角野厂长答应严办凶手了。”角野厂主点头说:“是的,是的!”他转对身边的中国管事韩庆,让他把深红漆木盒捧过来,说:“李夫人,这是工厂发给你们的抚恤金。”韩管事打开盒盖,显露出闪光的一盒光洋,说:“这是五百小洋,请李夫人收纳。”李妻见了钱反而放声大哭:“我的夫啊!”泪如涌泉。侯立鉴上前安慰说:“李家嫂子,打死你丈夫的是个日本工人,厂方能赔偿抚恤金五百小洋,可相当于一年半的饷金,算是不薄了,也算是厂方对我们中国工人认真负责了,请收下吧!”他也只能这样规劝,再挣也挣不来。陪同李妻来的婶娘也忙劝道:“侄媳,你快收下吧!不收下难道你丈夫白死吗?”李妻这才接过赔偿金,抱着木盒子哭诉道:“我的夫啊,这是你的一条命啊!”在场的人都听了心里难受,无言欷歔,哀叹不已。
侯立鉴对工友们招呼道:“工友们!快过来,装棺入殓。”工人们上前,抬起死者僵硬的尸体,李妻一只胳臂抱着钱盒,一只手伸出去拉扯死去的丈夫,号淘大哭。尸体被放入棺材里,盖上棺盖,抬放到三驾大马车上,煞绳捆绑个牢固。有人通事的说:“为啥不钉棺盖呀?”老侯答:“拉到大辛寨,让李吉祥的父母和其他亲人最后看上一眼,之后才能钉棺盖,抬去安葬。大家快点!”拉棺柩的大车动了,把李妻扶上第二辆大车,鼓乐队嘀嘀答答地在前边吹着,角野厂长和工头们随在棺车之后,再后是侯立鉴等工人代表和几百送葬的中国工人,大宽带领工人纠察队护驾,长长的出殡队伍走出工厂,裹带着家属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