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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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豪家拦门玩烟火(3)

希大道:“王招宣府里的王三官儿。他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他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哪里管他这闲账,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使盛价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乘人乱,就叉开了,走来见哥。”又问应伯爵:“你来多大会儿了?”

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会双陆。”

西门庆又问道:“你吃了饭不曾,叫小厮拿饭来你吃?”

希大道:“可知道哩,早晨从哥那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

西门庆吩咐下去。不一时,搽抹桌儿干净,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烂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了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着两人打双陆。

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各提着衣裳包儿,笑着进来。伯爵早已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她们往后边去,先叫她们楼上来见我。”

玳安忙下楼去说道:“应二爹叫你们说话。”

两个哪里肯来,一直往后边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进了房,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显着两只金莲,穿老鸦缎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描得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两人进门只望她拜了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她身上,看一会,笑一会,更不知她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唱的悄悄问他:“房中那一位是谁?”玳安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这看灯。”两人听了,进房中重新说道:“俺们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似磕了两个头,慌得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人又拿乐器,唱与王六儿听。

不一时,李铭、吴惠两人寻了来服侍西门庆。西门庆使玳安去对门请韩道国过来,摆桌喝酒。伯爵、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又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少顷,那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斯理上楼来,望上不端不正磕下头去。

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知道我在这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一家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

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个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

韩玉钏道:“你知道,爱奴儿掇着兽头城往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

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余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她们去,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

韩玉钏故意气伯爵:“哥儿,你怎的?没着!大爹叫了俺们来答应,又不服侍你,哥你怎的闲出气?”

伯爵哪会吃她这一套:“俊傻小剌骨儿,你见在这里,不服侍我,你说服侍谁?”

韩玉钏道:“唐胖子吊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

伯爵接上嘴:“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

董娇儿上来问道:“哥儿,那里两个法儿?说来我听。”

伯爵道:“我头一个儿,对巡捕说了,拿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拿个拜帖儿,对你周爷说,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个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管我腿事!”

韩玉钏笑了:“十分晚了,俺们不去,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教爹这里差人送俺们,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

伯爵马上回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拿三道三。”

众人说笑了回,两个唱的在旁弹唱了春景之词。

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多不言语。

祝日念上楼来,看见伯爵和希大,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又说希大:“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来了,教我只顾在粘梅花处那里寻你。”

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

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拿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吧。”于是安放盅箸在下席坐了。

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

希大因问祝日念:“你陪他还到哪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

祝日念道:“我因寻了你一会,寻不着,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乞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

希大道:“你们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又问:“怎的写差了?”

祝日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这银子。不依我,教我重新把文书又改了。”

希大道:“你文书上怎么写着?念一遍我听。”

祝日念道:“依着了我,这等写:‘立借契人王寀,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钱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儿五百文’。别要提约至次年交还,只说‘约至三限交还’。哪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着一年地动,怎了?教我改了两句,‘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

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稽?及到水里石头烂了时,知他和尚在也不在。”

祝日念道:“你倒说得好,有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乞做丁的夫子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得还他银子。”

众人笑了。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起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这时,家中月娘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溜溜橄榄,青翠翠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炸,蜜润涤环;也有柳叶糖、牛皮缠。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

西门庆问了家中放烟火之事,知道虽说挤围满街人观看,平安无事,堂客们也欢欢喜喜散了,心中满意。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这里重筛美酒,再设珍羞,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乐。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哪堪一天星月皎。我则见绣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七弟兄)一壁厢舞着,唱着共弹着,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俏。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们打扮得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踩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阁,今日个开怀沉醉乐陶陶。

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火萃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蝉,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神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应伯爵见西门庆已有几分醉了,看罢烟火下楼来,又见王六儿在这里,于是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日念,也不辞西门庆,走了。玳安见了,问他们去哪里,也止不住。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完,得知伯爵他们不辞而别,也不再问了。叫过李铭、吴惠,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吩咐:“我且不与你们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

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

西门庆道:“左右俺们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

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于是跪着吃毕酒。

两个唱的也来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二人应诺了,一同出门。

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看着收家活,灭熄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与王六儿做在一处,不想全被来昭那儿子小铁棍儿从门缝里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