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还没有电脑,写稿都得用钢笔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写。所以一篇5000字左右的文章,如果上司说“太无聊了”,把稿子退回来,我就得从头重写。如果第二次仍旧被评为“没意思”,那加起来总共就要写1.5万字了。所以哪怕我从傍晚开始写,也很快就到深夜了。这样一来,上司就会不耐烦地命令:“你给我通宵重写!”然后自己就先回去了,而我只能留在公司接着写。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好不容易熬夜改完,可如果上司说:“还是挺无聊的!”那我仍旧得重写!
到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我的顶头上司和我的思路完全是南辕北辙。我经常会深度采访,挖掘一些其他报纸或是电视不曾报道过的独家新闻,并且引入美国最新式的报道体裁。当时媒体最发达的国家要数美国,美国记者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客》为据点,开创了一种新型的报道体裁。例如,在新闻报道中加入记者个人的想象和类推,这是一种介于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写法,有时甚至还会加入悬疑的手法。
但是我的上司认为,报纸和电视上已经报道过的内容,哪怕是重复的东西,人们也想看。他还认为新闻杂志上的报道,惯用一些夸张的形容词,或者大量引用某位名人的评价,这种很早就有的固定写法,读者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不需要创新写作手法,人们自然会去读。
总之,我的上司是个典型的保守派,而我是个典型的改革派,我们俩可谓水火不容。所以每周,一到截稿日,上司虐我千百遍,我待报道如初恋。那时我觉得,这个上司完全是一个农村出生的草根,他甚至连护照都没有申请过。
然而所谓组织就是,上司能选择部下,部下却无法选择上司。并且那个时代日本公司的常态就是上司甚至可以殴打部下,而部下连一句怨言都不能吐露。因此,我的顶头上司可以对我出言不逊,有时甚至揪住我的前襟痛骂,而我无法反抗,这就是组织的规则。2013年夏天播放的电视剧《半泽直树》打破了日本近30年的收视记录,讲述大银行里出人头地的竞争故事,详细描写了日本大公司内部的上下关系。
日本经历了近700年的武士统治后,于1868年通过明治维新,过渡为以军队为中心的社会。1945年日本战败后,转变为了以“企业战士”为中心的社会,并延续至今。也就是说,虽然日本社会历经多次变革,可谓脱胎换骨,但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却岿然不动。而武士道精神最重要的道德元素就是孔子倡导的“忠”。
所以每当上司对我说“写得真无聊”的时候,我都只能低着头说:“非常抱歉。”有一名优秀的同事,跟我同年进公司做记者,由于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巨大压力,他在痛打了总编一顿后,当天就辞职走人了。这就是武士道精神所谓的“切腹”,而我没有切腹的勇气,只能一直忍耐。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被上司痛骂一顿之后,我都会离开公司,到附近的护国寺去,在寺院里大声喊:“混蛋!”寺院里的本尊佛祖看到我,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狂躁之徒吧。
除了工作上生气,在餐馆吃饭的时候,有件事让我很不爽。倒不是饭菜的味道不好,而是我实在无法忍受刺鼻的烟味。当时的日本,还没有禁烟的概念,餐馆也没有分区域设座位,以避免不吸烟的人被动吸烟。大多数日本人都在吃饭的时候抽烟,其中不乏年轻女性。
我的呼吸系统一直不好,闻不了烟味儿。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吃饭,有一种想吐的感觉。特别是烟味儿附着在寿司、意面上的时候,我简直一口都吃不下。但是在20年前的日本,如果你向餐馆的服务员投诉,也不过是徒然罢了。而且往往其他吸烟的顾客会火冒三丈地说:“凭什么不能抽烟!”并且跟我大吵一架。由于店内并没有规定禁止吸烟,往往就演变成了抽烟的顾客加上服务员针对我一个人的骂战,结果当然是我被扫地出门。
所以,当1995年日本首家星巴克在东京银座的松屋商场背后开张的时候,尽管单程就要花费30分钟以上,仅仅为了喝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我会专程坐地铁前往银座。这不仅是由于当时星巴克的咖啡口感特别醇正,更是因为星巴克是日本最早的一家倡导“店内全面禁烟”的咖啡馆,这一点非常符合我的口味。能够不再忍受烟味儿的困扰,喝上一杯咖啡,在20年前的日本,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日本居然好意思称自己是“亚洲第一的发达国家”,其实真没什么发达。
不久之后我开始学习中文,这个过程中我经常生自己的气。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习语文、数学还是英语等科目,我从来没遇到过跨不过去的坎儿,但是学习中文我却屡遭挫折。
很多日本人觉得中文跟日文一样,都使用汉字,所以很简单。这完全是个错觉。的确,哪怕不懂中文的日本人翻开《人民日报》,也能区分出眼前的新闻报道究竟是政治方面的还是文化方面的,因为“政治”和“文化”这两个汉字和日文的写法一模一样。
追溯汉字的历史,你会发现古代日本使用的所有汉字都是从中国引进的。那时没有版权特许权类的概念,是中方给我们免费提供的。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开始逐步把外来语译成汉语词汇,这时,日本人创造的汉语词汇反倒被中国引进,这样的例子有很多。譬如,中国人现在普遍使用的“共产党”“革命”“社会主义”等,都是中国古代没有的词汇,这些政治、经济概念上的词汇,大多数是清朝末年和民国初期访日的留学生从日本带回中国的。
然而对于日本人而言,中文简单易懂只是因为汉字的“外形”与日文相似而已,一旦想要开口说中文,那发音的差异就好比隔着一座比富士山还要高的山。因为日语的发音只有“五十音”,而中文的发音多达405种。
学习中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口中就像有一个交响乐团。日语的发音顶多就是小提琴、大提琴跟低音大提琴的合奏,而中文的发音还要在这些弦乐器的基础上加上木管乐器、金属乐器和打击乐器等等,各种各样的乐器必须齐上阵。不仅如此,中文里还有日语中没有的四声,四声就好像交响乐团的总指挥。实际上我在学习四声的时候,就好像指挥家挥舞着指挥棒那样,时而仰起头,时而低下头,才能准确地发出四种声调。
最让我觉得难为情的事是,“我是日本人”这句对于日本人来说非常基本的一句话,总共才5个字,我却用了将近半年时间才能准确地发出这5个音。对于日本人来说致命的一点就是,“日”这个字当中“ri”的发音是最难的。同样,酷暑难耐的夏季,日本人也没法儿开口说“热”
字,因为“re”的发音同样很困难。
无论如何我都发不出“r”的音,我的中文老师对我说:“那么,下周再接着过来练习吧。”于是我很不甘心,生气地离开了教室。然而下周,下下周,我依旧发不出这个音。最后我甚至带了把勺子去教室,把勺子含在口中以矫正舌头,进行痛苦的发音练习。
汉字就在眼前,我虽然知道它的意思,却无法读出,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苦苦练习却没有成效,我的中文老师责备我道:“中国13亿人都能很平常地发出这个音,为什么你就不能呢?”让我觉得更加无地自容了。因此我对自己感到特别愤怒,气得乱挠头发,或是打自己嘴巴,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经不住这样反复的折腾,大部分日本人都放弃学习中文了。现在,日本的大学生有一半以上正在学习中文,但是恐怕90%以上的学生在没能正确发出“我是日本人”这句话之前,就大学毕业了。几乎可以说是学无所成。
北京大学附近有一所北京语言学院(今北京语言大学),这所学校的日本留学生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着一个“悲剧”--他们一旦出门去玩儿,就没法儿回学校了。
当时北京还没有地铁10号线,留学生们回校几乎都得打出租车。但是“语言学院”这四个字的发音对于日本人而言非常困难,初学者往往涨红了脸也发不出这四个音,出租车司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觉得“这些个老外讲话完全不知所云”,因此拒载过他们。有的日本留学生怒而回国:“连自己留学的大学叫什么名字都念不出口,这个中文不学也罢!”
这一点我倒真该感谢自己的留学地北京大学,这个校名对于日本人而言比较容易发音。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我来谈谈愤怒的本质吧。从前我拜访过日本一位著名的精神医学家和田秀树先生,据和田博士研究,愤怒的根源有两种。一种是来自大脑边缘系统的愤怒。边缘系统又称“古脑”,从动物的进化过程来看,“古脑”在古代就已经发育完成。例如人在被殴打的时候,边缘系统最先反应。这时边缘系统会向交感神经发出指令,要么本能地还手击打对方,要么立刻逃离。狗对着人狂吠也是来自边缘系统的一种反应,是愤怒的本能表现。
另一种愤怒来自只有人类才进化出的大脑皮质。人在被殴打的时候,可以进行冷静的思考:如果我现在还手,对方太过强大,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或者很有可能会以故意伤害罪被逮捕。最终得出结论:目前暂时忍耐,等来日想办法用其他的方式报复。大脑皮质抑制从边缘系统产生的本能的愤怒之情,并在一定时间内作出最合适的反应。怨恨也好,前面提到过的嫉妒心理也好,都是来自大脑皮质的愤怒情绪的一种延续。
人类存在瞬间性的强烈愤怒之感以及持续性的缓和的愤怒之感,这两种愤怒通过复杂的组合,决定我们在实际情况下采取何种举动。
那么,人们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会感到愤怒呢?和田博士说,是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时候,用中国的说法就是“丢面子”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有自尊心,被他人辱骂,或是被人看轻时,都会感到愤怒,这是因为伤害到了个人的自尊心。
日本六大报纸之一的《日本经济新闻》每周六都会有一个“盘点常识”的栏目。前几天我在这个专栏上看到了一个关于“愤怒”的特辑。依据报道,人的愤怒情绪产生的根源多是由于“计划被打乱了”。例如,跟男朋友约好晚上6点见面,但6点半了他还没来,于是女孩子很生气。那么她生气的原因就是“计划被打乱了”。
再比如说,员工提交了一份报告,上司看完后勃然大怒,喝道:“写的什么破玩意儿!”这时发怒是由于员工所提交的报告比上司预期的内容要差,上司的愤怒产生的原因也是“计划被打乱了”。父母对孩子生气也是一个道理,父母所设想的计划被孩子莫名其妙的行动完全打乱了。
那么,当发现自己很生气的时候,该注意点什么呢?特辑中指出了两点:
一是不要随意在脑海中自行编故事。例如,刚刚提到过的,跟男朋友约好了晚上6点见面,过了30分钟对方依旧没到。这或许仅仅是因为交通拥堵,公共汽车晚点了,如果女孩子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一定是他不把我放在心上,所以故意迟到的”,“说不定,他在见我之前,去跟别的女孩约会了”等等,这种随意编造的故事只会进一步助长愤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