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摩竭纹”和“鱼龙纹”的融合。在印度神话中,摩竭是一种长鼻、利齿、鱼身的水兽,梵文为makara,汉文译作摩竭、摩羯、摩伽罗等。其来源,大概是古印度人对鱼(尤其是鲸鱼)、象、猪、鳄等动物的集合。佛教经典中的摩竭,具有大、凶、怪的特点。《慧林音义》称:“摩竭,海中大鱼,吞陷一切”。《四分律》称:“摩竭大鱼,身或三百由旬、四百由旬,乃至极大者长七百由旬”。《阿含经》亦言摩竭“眼如日月,鼻如太山,口如赤谷”。《商人求财经》还有商船被摩竭破坏、商人分乘羊皮囊大瓠逃命的记载。随着佛教的东进,摩竭纹也来到了中国。最早见于画面的是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猪鼻、巨口、利齿、长鳍的“摩竭”相伴在洛神的车辂两侧。隋代李和墓石椁盖顶沿边的刻石画中,也有一象鼻、张口、利齿的“摩竭”。唐代是佛教发扬广大的时代,摩竭纹应运而兴。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收藏的鎏金银碗、内蒙古喀喇沁旗哈达沟门出土的六曲三足银盘、江苏丹徒丁卯桥出土的银盆等唐代金银器上,都有精美的摩竭纹。
仔细欣赏这些摩竭纹,你会发现其扬首、瞪目、翘鼻、张口状颇像中国的龙纹,而密鳞、摇鳍、曲身、摆尾状,又颇似鱼类,加之其柔婉、和悦、嬉玩、富贵之态,又是凶恶的水中怪兽所不具。显然,进入中国的摩竭纹已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摩竭纹了,而是和中国本土的鱼龙纹相融合的“摩竭-鱼龙”纹了;或者可以说,是中国本来就有的鱼龙纹吸收、消化、“兼容”了印度的摩竭纹。因此,对同样一件金银器上面的纹像,往往有两种说法:摩竭纹和鱼龙纹。如上面提到的内蒙古喀喇沁旗出土的唐代“摩竭纹”银盘,在有的文物典籍里,就被称作“鎏金鱼龙戏珠纹银盘”。
三是“龙珠”图案的多见。有关龙珠的记载比较早,《庄子·列御寇》言:
“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而骊龙颔下”。《埤雅·释鱼》也言“龙珠在颔”。
藏在骊龙颔下的珍贵之珠,除非你杀龙取珠——神龙又怎么可杀?否则,只有让龙自己吐出来世人才可见而得之。因此,《述异记》云:“凡珠有龙珠,龙所吐者……越人谚云:‘种千亩木奴,不如一龙珠’”。木奴是橘树的别称。千亩橘树都换不来一枚龙珠,足见其珍贵。文献上如此说,考古得到的实物上有无发现呢?
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上,有飞龙头顶圆状物的画面,但那圆状物中立一“黑乌”,显然表示的是太阳,而非龙珠。汉代的瓦当龙图案(四神纹之一),正中也有一圆状物,但同时出土的其他三神(白虎、朱雀、玄武)图案,正中也都有圆状物,表示的当是瓦当的中心,而非龙珠。
河北赵县安济桥栏板上的隋代石雕对龙中,有一龙持一枚宝珠,这大概是龙珠的首次露面。到了唐代,龙珠就多多出现了。如果说那些铜镜上相伴龙纹的圆状物还是镜中心的圆钮的话,那么上述金银器上的“摩竭-鱼龙”所吞啖、所追逐、所戏玩的宝珠,就一定是“龙珠”了——这些龙珠,内能外射,光焰腾腾,非一般宝珠可比。此图案,当是后世“独龙吐珠”、“二龙戏珠”、“群龙献珠”等吉祥图案的滥觞。
五黄龙期
黄龙期贯穿宋、元、明、清四个朝代(960-1911年),与中华文明的转型期相吻合。这个时期的龙沿着垄断化的宫廷龙和多样化的民间龙两条线索发展。由于宫廷黄龙成为显赫于世的龙纹,故称黄龙期。
1.宋代龙从新石器时代到宋代,龙已走过了六七千年的历程,理论上需要有一个总结。当时注重理性的文化背景,尤其是金石学所提供的研究成果,客观上也为这种总结提供了条件。于是,关于如何画龙的“三停九似说”便应运而生了。这种说法比较完整地见于北宋美术理论家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录》。按郭氏的总结,画龙要折出“三停”,也就是说,“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三部分的长度要相等;分作“九似”,即“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还要“穷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鬃鬣肘毛,笔画壮快,直自肉中生出为佳”。同时代的罗愿在《尔雅翼》中的说法与郭氏之说基本相同,只有眼非“似鬼”而是“似兔”。由于“九似”,都似的是动物,“眼似兔”显然比“眼似鬼”合理。
龙由模糊容合而来,必然带有模糊性和随意性。宋人的总结,将具有模糊、随意色彩的龙,变成相对规范、相对稳定的龙。从此以后,龙的形象尽管有增舍、有变异、有发展,但在总体上还都没有超出“三停九似”。
宋代龙的头部有明显的演进:龙角在隋唐时开始分叉,入宋以后,分叉较多、较长,开始向鹿角看齐了。唐之前龙发向后披散,宋代龙发向上卷;同时,宋代龙的前额上还长出了髦。由于宋代龙讲究“三停”,因此腹部与颈、尾之间的衔接显得更协调,龙体也更修长,更弯转,更好看。以前的龙三爪居多,宋代出现了四爪龙和五爪龙,且指尖长弯适度,显得很有力。
南宋画家陈容画的《墨龙图轴》,应当说是比较典型的宋代龙。此龙启唇飘髯,目炯如灯,肘毛乍起,四爪内抠,头低而扬,身曲而矫,雄健威厉,似有揭云掀雾,雷霆万钧之势。浙江义乌李景德寺村窖藏出土的金龙,反映出宋代龙的另一些特点:角分叉,鳞细密,背鳍整齐,五爪旋分。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白玉龙纹佩,是宋代龙中的温顺和悦型,此龙似为三爪,口吐莲花,身曲蔓丛,有腹甲,却无鳞。
2.元代龙
在承续宋龙的基础上,元代龙更注重整个形体的协调与美观,从而将龙的艺术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正如刘志雄、杨静荣二位先生所言,“元龙的头趋于扁长,双眉粗壮如火焰,双目小而有神,龙角多似鹿角伸向脑后,须、发、肘毛挥洒飘扬,龙颈细长弯曲;元龙身躯蛇形者多于兽形者,均较宋龙更趋细长,背鳍多整齐密布,四肢多呈三爪,四爪者较为少见。元龙形象总体上清秀飘逸,其姿势驰骋纵横皆轻灵舒展,可谓形神皆备、神彩飞扬”(《龙与中国文化》第209页,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同时,元代人还很注意对龙的环境的描绘和渲染,借以烘托龙的神韵,强化其感染力。
元代龙在瓷器上有充分的表现。如扁壶上的龙纹,头相对扁小,发毛后披,颈细,嘴下有髯飘拂,身躯弯转,细鳞密布,似正优游于花草云气之中。
3.明代龙
相比于前代龙,明龙的头部变化较大:发多且长,依然向后披散,但发梢多向上扬;眼大而圆,眸睛突出;嘴更扁更长,多露舌亮齿;鼻端结花并翘起,像一把“如意”。身躯部分比元龙粗壮一些,且上下匀称,鳞、鳍、肘毛、尾毛等齐全,多为五爪或三爪。
在画龙理论上,明代人也有拓展。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谈到了龙的“九似”,然后说龙“其脊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
山西大同九龙壁是明代龙的代表性作品。此壁建于明洪武年间(1368-1399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大面积的陶制浮雕,色彩艳丽,气势宏伟。其龙姿态生动多变,强健而威猛,显然是帝王皇权的象征。
4.清代龙
清代龙因和帝王皇权水乳交融而盛极一时。其特点,一是高,皇帝的象征,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二是多,尤其在皇室宫苑,多得不可胜数;三是全,品种齐全,造型要素齐全,完全到了繁复,甚至累赘的程度;四是丽,追求装饰化、图案化效果。
和明代龙相比,清代龙的头部有明显变化:翘在鼻头的“如意”状花结缩小或消失;角变得特别醒目;根部粗大圆壮,从眉端凸出长起,增加了双目的深邃感;每只角都分一长一短两叉,对称地向后扬起;发须长得连在一起,和角一同将脸衬得小了。龙身匀长,鳞鳍整齐细密,爪为四爪或五爪。
对明清龙爪、龙尾的画法,徐华铛先生做了细致的研究和梳理,列出了六种常见的龙爪图样(后蹬爪、亮掌爪、攥云爪、着地爪、前伸爪、凌云爪)和十一种常见的龙尾图样(鱼尾式、条形式、荆《式、飘带式、狮尾式、扇形式、火焰式、莲花式、帚形式、芒针式、马尾式)(参见徐华铛编着《中国龙凤艺术》,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清代龙纹进一步向装饰化、图案化方向发展,出现了一批变形龙纹。
这些龙的身躯或似草《蔓藤,或若火链盘绕,皆翘鼻张口,弯眉扬目,作喜悦祥和状。
经过七八千年的演化,到清代时,龙的状貌、品类已进展到相当美观、相当完备的程度。就形式而言,有头尾相交或相接,组成团花图案的“团龙”;盘卷或缠绕在某种物体之上的“盘龙(蟠龙)”;以正面形象面对观众的“坐龙”;作蹲踞守望状的“蹲龙(站龙)”;四足作奔走状的“走龙(行龙、跑龙)”;腾飞于空中的“翔龙(腾龙、飞龙)”等。以龙所处的环境分,有云气龙、海水龙、花中龙,以及与凤、虎、鱼、人等对应,并共处于一个画面的龙。以数量分,有独龙、双龙(对龙、并头龙、交颈龙、戏珠龙、雌雄龙)、三龙、五龙、六龙、九龙、十龙等。
在画龙理论上,清人也有更细致的讲究,如擅于画龙的刘洞微言雌雄龙的画法:“雄者角浪凹峭,目深鼻豁,鬣尖鳞密,上壮下杀,朱火烨焕。雌者角靡浪平,目肆鼻直,鬣圆鳞薄,尾壮于腹”(《格致镜原》卷90引《乘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