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者,事物的精神也。龙的精神与民族文化心理有关,也关乎对龙文化的定位。
一龙与民族心理
民族心理是一个民族的大多数成员共有的心理现象。龙与中华民族的心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民族心理的外化。本章简要地分析几种与龙相关的民族心理。
1.畏惧
我们的祖先从成为人的那一天起,就面对的是一个不可理解、无法把握的世界。天是那样的高渺,高渺的天上有火红的太阳,有璀璨的星斗,有飘逸的彩云。然而,太阳常常隐退,星月倏忽失色,翻滚的乌云带来了烈烨的电闪和轰隆的雷鸣,不期的大雨哗然而来。地是那样的阔远,阔远的地上有巍峨的山脉,有奔涌的江河,有欢腾的兽类。然而,常见山岩崩塌,江河泛滥,形形色色的野兽张着血口獠牙,扑向人类……在气象万千、神秘莫测、威力无边的自然界面前,先民们震惊了、慌悚了、不知所措了,从而敬畏了、害怕了、恐惧了。他们想象着,一定有不可知的神灵主管着这一切,莫测的天象、多变的地貌,凶猛的野兽,都是神灵在发威,在遣怒,在使性子。
这时候,龙的多元容合开始了,参与容合的有天上的雷电、云雾、虹霓、星宿;有地上的蟒蛇、蜥蜴、野牛、海潮、泥石流和天地间的龙卷风;有水中的湾鳄、鲨鱼、河马、海豹……这些天象和动物使先民们百般恐惧而生敬畏之心,恐惧和敬畏的魔力,促使先民们将这些天象和动物神化,龙的多元容合过程也就是这些天象和动物被神化的过程。这样的神化过程使先民们的畏惧心理有了对应和依托,提供了多多少少可以排遣一些、升华一番的途径。于是,我们可以说,龙的出现,很大成分上,来源于先民们对身外自然界的畏惧。
进入阶级社会后,君主帝王们看中了龙身上所具备的通天、善变、示威等神性,纷纷以龙自比,龙身上就增加了象征帝王皇权的神性。中国的帝王皇权,历来都是以专制独裁为特征的。帝王们有相对仁慈的一面,更有暴虐的一面,随心所欲,喜怒无常,有时一个动作一句话,芸芸众生轻者役劳徒刑,颠沛流离,重者身首分离,破家灭族——对这样的“龙”,老百姓怎么能不怕?所以,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对龙的畏惧,也含有对帝王皇权的畏惧。
2.飞离
我们的祖先们,生活在异常艰辛的环境里,自然界灾害频仍,氏族间你争我斗,自身面临生老病死诸多苦痛。进入阶级社会后,在原有的压力之上,又增加了来自专制皇权的压力,而这后一种压力又同道德伦理相结合,以“三纲五常”等形式箍桶填鸭般灌进人们的血脉中,不容分说、无可抗拒地捆绑住人们的手脚。然而,追求自由乃是人的天性——天性自由却无时不在羁绊之中,于是,人们期冀着、希求着、幻想着挣开绳索,超脱尘世,过一种能使天性充分展开的无拘无束的生活。
龙多多少少能满足人们的这一心理。它可以舒畅地在水中游,可以矫健地在地上走,更可以潇洒地在天上飞。天上多么美妙啊!皎洁的明月,雪白的云团,艳丽的霞光……再说,天上还有那么多神仙,吴刚,嫦娥,何仙姑,张果老,王母娘娘,观音菩萨……龙的身上,寄托着人们的愿望,就像神仙的身上有人的理想一样。
3.悖逆
龙有吉祥嘉瑞的一面,也有威猛狞厉的一面,尤其是增加了象征帝王皇权的神性之后,这后一面便得以强化和扩展。有道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几千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和专制皇权都是一对矛盾,遇到开明贤良的统治者,矛盾就缓和一些,老百姓的不满情绪得到一定程度的调适和抑制,社会的车轮就在已有的辙道里向前推进。遇到昏庸残暴的独裁者,矛盾就突出了,权奸显贵恶贯满盈,穷苦百姓怨声载道,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便是揭竿而起,聚众造反了。然而,事物发展到极致需要一个过程,更多的时间里,矛盾并不表现为激烈的对抗局面。但是,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有一定学识的“文化人”,在心理上都是和专制皇权相对峙、相抵抗、相悖反——相“逆”的。这种心理的外化方式有多种,有的表面上屈从,“勉从虎穴暂栖身”,行韬略之计,以待时机;有的隐逸逃遁,啸傲泉林,摆出一副和专制王朝不合作的态度;有的则发挥自己的艺术天才,以隐喻、象征、讥讽、嘲弄、调侃等手段,编撰一些文艺作品以朵老百姓之颐、刺食肉者之心,甚至于惊蒙起昧,唤醒世人。
有关龙的文学创作就不乏这样的篇章。在艺术家们的笔下,有的龙品位低下,处事势利,如《张生煮海》中的龙王;有的龙无能无才,竟被一个小小幼童抽筋揭鳞,打得威风扫地,如《封神演义》中的龙王三太子敖丙和他的父亲东海龙君;有的龙不讲职业道德,违反天条,被人间正臣斩首,如《西游记》中的泾河龙王。民间传说中也有许多人间英雄斩杀逞凶作匪、劣迹斑斑的恶龙,从而为民除害的故事。这些艺术作品和传说故事中被揶揄被斥责被诅咒被斩除的龙,仅仅是代表自然力量的龙吗?非也。谁能说这些龙不也是帝王君主的代表和象征呢?将受人崇拜的神龙如此调侃如此处理,反映了艺术创造者同时也是一个民族心理上对专制制度的悖逆。
4.合和
中国文化是“合和”文化,即由集合、汇合、混合、结合、合作到和谐、和睦、和顺、和悦、和平共处的文化——由于“和”字本身就有汇合、结合、掺合、混杂等“合”的意思,因此“合和文化”也可以简称为“和”文化。
合和文化的产生不外乎两个因素:一是自然界和人类本身是合和的,如天云汇聚,百川入海,氏族群处,男女媾合;二是人们的合和心理。在这个地球上,弱小的生命个体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强悍的世界,大量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是异己的,难以亲近的,既无法摆脱又无从控制。身外世界的异己性和不可依赖性,使人们深感失落,心理很不平衡,于是,人们就自觉不自觉地采用种种办法包括造神的办法来和身外的异己力量相沟通、相感应、交融互渗,以求合和。这是合和文化的心理基础,人类的种种合和现象,都可以视作合和心理的外化。
龙文化是典型的合和文化。作为一种神物,龙是多种动物和多种自然天象的容合,众多的对象“合”成一个生动神奇的形象,这个形象又进而同诸多的天象、动物、人事相和谐,这便构成了一个由具象到抽象再到具象的链环。在构成这个链环的过程中,人们同风雨雷电云雾虹霓相感应,同鱼鳄蛇蜥马牛猪犬相沟通,使不可依赖的异己的东西有了亲和感,再以香烟烛火祭祀祈祷等等手段进一步巩固和强化这种亲和感。如此这般之后,人的合和心理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失落得以回升,失衡得以复平。
5.彰力
1999年10月1日的世纪大典上,有九条欢舞前行的金色巨龙特别引人注目。行到观礼台前,舞龙队突然加速,由徐缓而快跑,只见龙身翻卷如激浪滚滚,龙头高昂如山岳耸天,“哈!”“嗨!”的呼声让人热血沸腾,全场气氛一时达到高潮。
事后,年轻的扎龙、舞龙手对采访他们的记者说:“我要让全世界人民都看见中国龙的活力!”这句话,不但说出了这些舞龙手的心理,也说出了一个民族的普遍心理。
没能力没本领就不说了,如果有能力、有本领,无论如何都是要显一显,露一露的,只是显露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团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春秋时的齐桓公,任管仲为相,厉行改革,致国力大振,于是九合诸侯,开大国争霸之局面,并成为首位霸主。接下来的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等,也都以国力强盛并及时彰显而称霸。中国历史上汉代的张骞出使西域,和明代的郑和下西洋,是国人津津乐道的两件事。其实,促使这两件事成行的一个重要动机,便是“彰力”,向世人,尤其是向遥远的域外之民,彰显我华夏帝国如日中天的强盛国力。以便使汉武帝和明成祖的“威德遍于海内”。
龙是力量的象征,它集中了动物界的力和自然天象的力。在动物界中,鲨鱼、湾鳄、毒蛇、巨蜥、河马、野牛等等,都是些力大无穷,神秘非凡,让古人一再恐惧的生灵;而自然天象中的雷电、暴雨、海潮、泥石流、龙卷风、江河泛滥等等,也都常常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巨大神力让古人敬畏不已。由这些动物和自然天象集合而成的龙,其力量怎么会小呢?
为什么要文身?为什么要穿龙服?为什么要龙舟竞渡?一个重要因素便是为了彰力。文身者将龙的图案刺印在自己的身上,心理上就觉得自己已经秉赋了龙的神力,也希望看到的人都认为此人已具备了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的力量——龙的力量。穿龙服也是同样的心理:你们看,龙的形象就是我的形象,龙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我已如龙,已将龙之威力集于一身。至于龙舟竞渡,那就更是力的较量、力的显示了。
6.求吉
一个人来到世上,总希望能够平安顺畅地度过一生,谁也不愿意灾难不断祸事连连,甚至中途夭折。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作为民族大家庭的一分子,谁都希望自己这个民族能够健康发展,以至于繁荣昌盛,堂堂皇皇、昂昂扬扬、体体面面地站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前列,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民族在发展的道路上荆棘丛丛、贫困交加、灾难深重、败象环生。
于是,于人,于家庭,于民族,于国家,求吉都是一种普遍心理。尽管祈求归祈求,实际归实际,但人们大都明白:事物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往往并不按照人们的愿望来,求,未必都能求得到。但大家还都在不停地求,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求,足见求吉是一种与人的生命同时到来的心理,是谁也去不掉的。
何谓吉?吉者,善也,福也,顺也,平安也,健康也,通达也。总之是天下好事滚滚来,人间祸害速速去,便是吉。
中国人有求吉的传统。《尚书》中讲的“五福”(一;寿,二;富,三;康宁,四;攸好德,五;终考命),便是对这种传统的比较早的记录。丰富多彩的吉祥图案,如《松鹤延年》、《梅献五福》、《椿萱并茂》、《岁寒三友》等,耳熟能详的吉祥用语,如“四季平安”、“一帆风顺”、“寿比南山”、“举家欢乐”等,以及以“求吉”为主要目的的相命、占梦、风水、养生等“中国神秘术”,也都从古到今,流传了几千年。
龙的出现,为求吉心理的满足,提供了一个形象化的兼有艺术审美功能的对象。我们分析过,龙有通天、征瑞、灵异等神性,这些神性使龙成为古人心目中的吉祥之神、嘉瑞之征。那些想当皇帝和已经当了皇帝的人,都盼着龙能青睐自己、关照自己,以便应兆所谓的“真龙天子”,以至于编造一些见龙、梦龙的神话。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尽管和真龙天子无缘,却也都愿意和龙沾沾边。人们相信,如果能见龙、梦龙,或者在生活中能发生些与龙有关的事情,将会给自己、给家庭、给族众,带来所盼望的或意想不到的好处。
例证很多。比如,在传统相面术中,龙眉、龙睛、龙唇、龙齿、龙骨、龙形、龙气等等和龙沾边的,都是“吉相”。所谓“弯弯浓秀号龙眉,拔萃超群举世知;兄弟众多皆主贵,高堂福禄望期颐”、“龙眼黑睛吐彩光,波长眼大显忠良;巍巍宰辅流芳远,福庇儿孙百世昌”、“龙唇者富贵”、“齿如龙齿,养子多贵”、“龙骨丰隆,官居八座”、“体势飞朝宛若龙,美髯头角鼻高隆;威灵赫奕无人比,万国云从仰帝聪”、“青龙之气如祥云亲日”(《麻衣相法》),等等。
还有传统风水术,就特别讲究“寻龙望势”
——这里的龙,主要指山脉,有时也指河流;势指山脉及河流的走势。
如果龙的出身,即山脉河流发源的部位在南、中、北三大“干龙”上;龙的停顿处能凝气结穴;龙的生气很旺;龙的体态完美规整,等等,就被认为是福龙、顺龙、生龙或强龙,是能出大富大贵之人的龙脉吉地。否则,就是病龙、逆龙、劫龙、死龙或弱龙,成了凶神恶煞、匪盗愚顽辈出的地方了。这样的“寻龙望势”,一直影响、传承到今天,比如像北京、西安、南京这些做过帝都的城市,都有一条被称作“龙脉”的中轴线。沿龙脉一线的土地,就比一般地方的土地贵得多;占住龙脉的企业、商家,也都成了生意兴隆的“龙脉旺铺”。
在相面术、风水术等中国传统的“神秘术”中,许许多多无疑属于迷信和糟粕,但也不全是,里面也有经验性的合乎情理的成分。别的不说,单从心理上讲,就都是围绕着一个“吉”字做文章,起码有一种慰藉心灵的作用。
二龙的精神
1.容合
“兼容”是一个外来词,英文作compatible,有适合的、适宜的、能共存的、可协同使用的、相容的等意。“包容”有容纳、统摄、宽大、容忍、不苛求、不极端之意。
“综合”是把不同种类、不同性质的元素、事物组合在一起。“化合”是两种或两种以上元素、材料经过一个相互作用即“化”的过程,从而生成新的东西。
“容”是“合”的前提和基础,没有“容”就谈不上“合”;“合”是“容”的必然和结果,大凡“容”,都会出现“合”的局面。
龙是容合的产物,其形象就说明了这一点。中国古代有“龙有九似”之说,即:角似鹿、头似驼(马)、眼似兔(龟)、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其实,龙的取材对象远远不止这九种,鳄、蜥蜴、猪、马、熊、鲵、象、狗、猴、羊、蚕、蛾、螺、虾、龟、蚯蚓、穿山甲、鸟类,以及云、雷电、虹霓、龙卷风、海潮、泥石流、古生物化石、树木花草、江河山脉,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龙的容合。
新石器时代及随后的青铜时代,是中华文明的起源期和中华民族的形成期。已故着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以发掘实证为据,将中国的新石器时代及青铜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分为六大区系,每个区系都包含着若干种类型文化。苏先生的区系类型学说,已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认为“是有效探索中华文化起源、中华文明起源和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的一把钥匙”(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而我们在各大区系、众多文化类型中几乎都看到了“原龙”的身影。如属于“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的前红山文化、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出土有距今8000年左右的辽宁查海石块堆塑龙、距今6000多年的内蒙古敖汉旗陶纹龙、距今5000多年的内蒙古三星他拉玉雕龙;属于“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出土有距今近7000年的宝鸡北首岭陶纹龙、距今6400年的河南濮阳蚌塑龙、距今5000多年的甘肃甘谷陶纹龙、距今4000多年的山西陶寺彩绘龙;属于“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沿海”的良渚文化,出土有距今约5000年的浙江余杭瑶山、反山玉雕龙;属于“以环洞庭湖和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的屈家岭文化,有距今近6000年的湖北黄梅焦墩河卵石摆塑龙;等等。如果按其主要的取材对象来划分,这些原龙有蛇龙、鱼龙、鳄龙、猪龙、鹿龙、鸟龙、马龙、熊龙、鲵龙、虎龙、云龙等十余种之多。
中华民族的主体华夏族就是在这各大区系、众多类型文化的交汇影响中逐步容合而成的。而龙,显然是这种大容合的参与者、伴随者、见证者,当然,也是标志者,因为不管容合前的各族团以何物为标志,容合后的统一的华夏族选择了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