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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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印度之门(1)

我的脚印属于东方

那里的沼泽和苔藓知道我的体重

我陌生的西方的神啊

请让你们的创造和毁灭

把我的肋骨重新排出单号与双号

启程西天

没料到一切都是从抱怨中开始

飞机没有准时载来一天的星星

据说原因出于“朝拜”,也就是说

那架飞机的尾管,需要静唸十个小时的经文

泰戈尔的故乡啊,我还没有起飞

就感觉到了神的节奏

手镯和陶罐碰击的响声

还在感动那个夜色里的池塘,以及塘边的青草?

卧在我生肖里的那群神牛

是否还在街口充当警察,为尊严放哨?

次日,我从临时旅馆第二次赶赴机场

班机终于到来,已在浦东吃草

终于可以赶往泰戈尔的池塘汲水

走向我神圣的生肖

人与神的距离,就相差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里,诞生了宗教

西天的神啊,权当这首磕磕巴巴的小诗

成为我取经路上,第一篇必须的祈祷

纱 丽

印度女人与世界的距离

只是一层轻纱

如果她们跳进恒河沐浴

连这层距离,也可舍弃

印度女人眉心,始终点着红痣

这表明,她们是有归宿的

鲜红的圆痣可以解读为太阳

天下最具雄性的东西

而且,还具有惟一性

印度女人很有底气

她们与世界,只隔一层轻纱

这说明她们已经太了解这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所有的方程式,一吹气就能掀开

她们生活在两个大海之间

知道巅簸是怎么回事情

她们太明白自己的方位了

所以只选择银幕追求爱情

同样,只需一枚小小的别针

她们就扣紧了天下所有的秘密

印度女人的视线射到哪里

小小的太阳就照到哪里

如果一切都很明亮

那么也就是说,她们把全部阴影

都留给了自己

这个小小的反差,无人留意

再说一遍,印度女人最大的勇气,就是

一枚别针

如果说这个世界全部的掩饰物,是

一袭纱丽

印度声响

狗叫,牛叫

大象不叫,一路双耳招摇

黑驴也不叫,横在公路正中,汽车让道

一个农业社会,在公路上吃着草料

清早,又闻窗外鸡叫

窗外那只鸡,叫来一个浙江省

连尾音都像汉语,毫不跑调

至于另外的声音

风落下屋檐,蚱蜢拨动青草

孩子挨打的尖啸

听起来,也全无异乡味道

晚上关窗时溜进一只蚊子

嗡嗡之响,也是华夏情调

其实,喜马拉雅山脉

做了同一个屋脊

同一场雨水,沿两边往下掉

一半做了雅鲁藏布江

一半是恒河波涛

只有一丁点儿不同

那就是文化有些变调

比如额间红痣

人家这是在修饰脸面和眉毛

依我们看法,有点像小小的红色膏药

而文化的副产品,又是高度一致:

你看印度纱丽,那就是

百分之五十的中国旗袍

至于双方对射的子弹,在空中

也无语言障碍

同样的仇恨与啸叫

琥珀城堡

我怎么就闻到了马粪的香味,这是

战争屙出的残留物

而古堡的箭垛,一直爬延到周围的山头

让我看见中国长城

一个王朝龟缩在山头上

注视着三百五十年后的游客

用它瞳仁里那种

琥珀的颜色,这血的化石

鸽群栖停在屋檐下

注视着游客的相机

它们不明白这些一闪一闪的东西

是和平的秋波,还是战争的按钮

三百五十年是个很短的时间

我们还没有想好答案

有个秘密是不能过早透露的

化石里的血,有可能重新飞溅

印度教神庙,赤脚参拜

原谅我释放出中国的鞋臭

鸽子啄开了我的鞋带

我陌生的创造神、保护神和破坏神啊

你们缜密的心灵一定还有缝隙

一个异教徒

十只有异味的脚趾要伸进来

我的脚印属于东方

那里的沼泽和苔藓知道我的体重

我陌生的西方的神啊

请让你们的创造和毁灭

把我的肋骨重新排出单号与双号

我并不能断定,释迦牟尼

是不是你保护神的第九化身

但你们在远古时代

就创造了人类的哲学

你们解开鞋带的时候

我们还赤着脚

秋天被破坏,雪花就抽蕊了

冬天被破坏,莲花就受精了

神啊,我来自一个以破坏为荣的国度

今日才知破坏的真谛

破坏,原来是洒水壶上戳破的孔

把鞋子脱在外面

也就是把道路脱在外面

我曾经是我的祖国的小破坏神

面对真神,才知道自己满身窟窿

让我用马匹驮一些真经

取马尾的几根,搓成鞋带

让我把具有中国特色的脚气

带回祖国

印度乞丐

一遍又一遍,触碰你的手肘

不懈地敲击车窗,而你,不要看走眼了

她们伸向你的又黑又瘦的手臂

是慈爱的阳光

她们有些是天生残疾

有时候,她们的道具也会选择拐杖

为了一个枯瘦的婴孩

她们会搭配一对干瘪的奶房

她们请你施舍的权利

来自宗教的光芒,她们并不可怜

可怜的是你的闪躲和四顾彷徨

你看着天边的什么呢?那里是鹰在飞翔

有一种形式是拯救

如果有一种母亲般的呼唤向你汇聚

你应该意识到季节临近了

生涩的心有可能成为果实形状

必须作出植物的姿态

顺便把有些拐棍,当作倚仗

这是一块特别滋润的土地

你祖先取经的地方

现在可以爽快地掏出钱夹了,顺便

想想八十一难,想想玄奘

泰姬陵,颜色

必须采用红砂石和白色大理石

必须这样建筑,红色是玫瑰,白色是坚贞

不采用这两种颜色

何以表达爱情的苦痛

请注意国王和泰姬两具并排的棺槨

两颗心脏只相差几个拳头的距离

当年,就是这几个拳头

他们握住了全部的大海、天空和沙漠

泰姬为国王生了十四个孩子,死于难产

国王发誓要献给她一座天下最美丽的陵墓

这是一次更伟大的难产:

两万工匠,二十二年的阵痛

陵寝为白色,每每天晴时分

都以白云的坚定拉动天空

护墙为红色,无论什么季节

都强迫你相信玫瑰

为了造就天下的空前绝后

两万工匠被剁去右手

国王这下子才算安心

他的心上人的难产,已成为

世界旅游史的血崩

国王是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代国王

他算是安心了

他选择的两种颜色绝对是真理

红色表示鲜血,白色表示恐怖

红城堡

红城堡的主题不是奢华,不是权力

而是囚禁

莫卧儿王朝现在是儿子的了

老王朝的脑袋,如西坠的太阳,现在

垂落在老国王盘起的双腿上

老国王用泪水洗涮膝盖

每天这样坐着,隔河遥望泰姬陵

潮湿的骨头发出咸味

那陵墓,是他亲自下令修建的

那里躺着他的爱情

月亮在棺椁里圆缺

下令囚禁他的人物

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这位儿子让他流了整整七年眼泪

雅沐娜河之所以至今发咸

当然跟老国王的伤心有关

儿子与父亲的战争

使城堡满身血迹

这样的血迹是任何泪水都洗不尽的

我这首诗一开头就写错了

红城堡的主题不是囚禁,依然是

权力

城堡门口的老人

黑色的太阳,风干在他脸上

他朝我看,瞳仁里亮起落日最后的余辉

笑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每座山岗

都牵动三十条河流

他是土地结出的瘤子

现在,他把乌黑的手伸过来

也就是说,一条历史的矿脉要连结我

他头上,惟有头发呈现白色

那是印度北部的雪

大地最深处的颜色

顺着他黑色的脚背和脚髁

爬升到脸部的高度

他知道他的两粒余辉即将消失

所以他愿意站在古堡的门口

站成一般烧焦的历史

古堡门口没有中文说明牌,但是

有他站着,一切足够

这是地下三十公尺的颜色

这是枪膛的颜色、块茎的颜色

古堡密室里灯盏的颜色

鲜血被风干的颜色

河床的背影、火焰死亡的颜色

这是印度的颜色

太阳在风干

太阳里最大的一块黑子呈三角形

我们一般都读作印度次大陆

印度之门

我没有看见印度之门,只看见

四条大象的腿

粗砺、壮实、沉重

我看见了一个民族的腿部

它的脚板埋没在岩层深处

趾甲当然已是化石

显然,只有次大陆的板块发生撞击

它才会有所表示,由下腹部

晃动历史

没有这么粗壮的腿

谁能站得起来?大象虽无鳞片

但是我发现了九千将士的名字

名字密密麻麻,我知道这是皮肤的呼吸

皮肤是一个国家的国旗

次大陆漂浮在两座大海的中间

沉重是必须的

一个民族敢把腿脚与岩层焊在一起

这需要智慧,智慧是宗教给的

风从腹部下面婀娜穿过,方能

风情万种

哦,克什米尔

还能有谁比你更迷恋屏幕上的新闻

你每天走进去,同时扔入

弹片、尖叫、烟雾,以及

失去笼头的血管,血是最新鲜的那种

还能有谁比你更热爱玫瑰

热爱鸽子的羽毛,以及不掺硝烟的风

一条公路的重新开通

会使两边的人流下眼泪

子弹会向空中射击,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