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a,ShantihShantih
Aug26th,Day7,Varanasi 寻找苏拉吉(Suraj)!
苏拉吉是我在www.hostelworld.com事先预定的旅馆,三轮车把我从火车站带出来后就扔在了一条大马路上,一条深巷在眼前没有尽头地展开。
“你自己进去找吧,苏拉吉旅馆靠近拉丽塔(Lalita)河阶,我没办法开进去。”三轮车夫告诉我。
瓦拉纳西是沿河而建的城市,恒河在这里180度大拐弯,自南向北奔流。印度教徒深信如果死在瓦拉纳西,灵魂是可以免除轮回之苦,直接进入涅(Moksha)境界的。一辈子做到虔诚很难,还不一定能成就涅,但是死在瓦拉纳西不是很难的事,有些人是幸运地在这里自然死亡,有些人是死在他乡连夜被亲人运到瓦拉纳西,还有些人干脆在瓦拉纳西等死。所以这座圣城,对很多信徒来说是一个摒弃了现世的死亡之城。
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我一次次地迷路,路人们也说不清苏拉吉到底在哪里,我一会儿拐进小巷,一会儿又拐出来,累得气喘吁吁,反倒也不着急了,在街边的小店一路看一路走,这时深巷里突然响起“RamNamSatyaHai”的号子。我一下怔住,巷边的路人开始向两边让开,我不敢回头看,内心清楚地知道这是抬运尸体的队伍来了。中国的文化还是忌讳死亡的,所以通常是避之不及,不聚众围观,不尾随讨论,免得沾染上不好的能量。
我一动不动,默默靠边,6个人抬着一具沉甸甸的竹架从我脖颈后方走过,只觉一阵鸡皮疙瘩乱起,前面的人喊“RamNam……”后面的人马上跟着呼应“RamNam……”。
“……SatyaHai!”“……SatyaHai!”号子的意思是“罗摩的大名”,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我不用踮脚就能看到,那是一具女性的尸体,用红色纱丽紧紧包裹着,上面撒满了印度常见的橘色金盏菊和鲜艳的玫瑰花瓣,她的身体好瘦好小,在好几层布的包裹下轮廓依稀可见。
队伍走过,人们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是啊,这里的居民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我大惊小怪。如果跟着抬尸的队伍走,一定可以走到玛尼卡尼卡(ManikarnikaGhat),也就是最大的焚烧尸体的河阶,那就能找到旁边的旅馆啦!我突然灵光一现。呃,虽然办法有点怪异,但总比我这样盲目地迷失了半个小时要好,于是我尾随运尸的队伍。
几分钟脚程之后就找到了苏拉吉,一个卷头发的大男生正从旅馆走下台阶,我气喘吁吁地问:“请问苏拉吉旅馆就是这儿吧?”他笑嘻嘻地说:“是啊,欢迎来到苏拉吉。”我诧异地问这个西方男生:“你不会就是老板吧?害我一路好找啊!”他哈哈笑说,“我也希望是呢!”他让我自己上楼,出门去了。
苏拉吉是一家家庭旅馆,老板是Prabhu,旅馆以他最小的儿子命名。我上楼的时候,Prabhu睡眼惺忪,那时已是上午10点半的样子。
“你今天怎么样?”Prabhu问我,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不太好啊,我晕晕乎乎的,昨晚我们开了趴踢(Party),一个家伙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今天要走。我们昨天送他,喝了好多酒呢,呵呵呵呵,我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一个月!?居然住了这么久?”“是啊,这个家伙小时候跟妈妈来过,都多少年啦,我都记不起来了。这次他一个人来,一住就是一个月,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我对这个家伙很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会在印度这个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城市住上一个月?
我的房间非常小,一张床,一个嘎吱嘎吱的电风扇在头上转,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价钱也十分合理,只要300Rp,共用洗手间。每朵云都有它的银边,这间房间的“银边”就在于一跨出门就是大天台,在这里可以无视线阻隔地望见奔流不息的恒河。出门在外,房间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放下行李先洗澡。洗手间也是建在天台上的。打开龙头没有热水,但是天气很热所以用凉水冲澡也很舒服,我随身带着一个海绵宝宝用来起泡,让旅途中每一次仓促的洗澡也变成了一件乐事。
你可以想象么?和煦的阳光从小天窗洒进来,猴子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跳来跳去踩得叮叮咚咚,你用海绵宝宝搓出来好多的泡沫乐不可支,这时门外响起了好听的吉他。
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下楼,吉他声从这里传来,那是我进门时遇见的大男生。“你好,老板。旅游时还随身背着大吉他不会很累吗?”我问。他抬头见是我,露出了调皮的笑容。他的头发卷得乱七八糟,露出小兽一样洁白的牙齿,穿破破烂烂的大背心,一条香蕉黄的阿里巴巴裤,光脚坐在地上。“我喜欢我的吉他,所以来印度也一直背着它,一个人的时候就弹上几下。”不知谁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便顺手跟着弹出了诺基亚的铃声。我也坐在了地上。
旅馆里养的四只兔子一只一只地爬到他的腿上,花狗Lucky也跑过来凑热闹,他开始喂它们吃饼干。
“你要不要?是Parle-G哦,我最喜欢吃的饼干。”于是我记住了全印度卖得最好的饼干Parle-G,之后成为整个旅途居家必备的良品。
我吃着Parle-G,听他弹吉他,听他说起他在法国的乐队,不用演出的时候他就出来旅游找灵感。我说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辞了一份金融行业的工作开始走印度,用三个月的时间慢慢体味这个对于中国人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国家。
“我听Prabhu说昨晚这里有一个送别趴踢,有个家伙住了一个月今天要走。”我不经意地说起。
“啊!我就是那个家伙!”他大叫。哈哈哈哈,我们一起爆笑起来。突然我们的笑容都凝固了,他下午4点的火车离开瓦拉纳西,明天飞回法国。还可以更短暂一点么?
“我居然在旅途的最后一天才遇到你,太遗憾了。我叫Benjamin,法语念本亚蒙。”
“能遇见你已经很高兴了。你好,Benjamin,我是Trix。”“Trix,你跟我来。快!”我跟着他一路跑上天台,他就像是这里的国王。顺手捡起一根棍子,他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跟猴子打交道,你要小心,上次我和一只小猴子玩,不知怎么的它就不高兴了,猴群哗的一下就上来要打我!”
然后他用棍子一一指给我看:“这里是玛尼卡尼卡大塔,你知道的,他们在这里焚烧尸体。我喜欢他们用的木料,焚烧时有松木的好闻气味,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下午,有时候尸体烧不完,半截脚就扔到河里去了,还有的时候尸体会抽搐,就像活过来一样;你看这里,这个小圆顶是黄金位置,无数个夜晚我躺在这里,月亮就在你的眼前,刚刚好,那么大的一个月亮就在这里;而你从这里看过去,我不知道20年前Prabhu盖房子是不是刻意这样设计,我们站的地方与百米外的瓦拉纳西金庙(GoldenTemple)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你看你看,那是它的黄金尖塔;还有这里,这个天台的楼下是一个图书馆,晚上会有人在这里念诵经文……”
他滔滔不绝地想要一口气把瓦拉纳西的全部美好都告诉我。我知道。我们没有办法共处更多的时间,他没有机会带我去最南边的阿西岸阶悠闲地在沙滩上躺一整个下午了;也没有机会每天一起什么也不做,只是沿着恒河河岸散步了;我也没有办法与他一起认识瓦拉纳西,和认识他这个人了。可惜吗?并不。能够在他离开前有缘分碰到,已经足够。我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可能会有非常美丽的火花,但是我已知道有一种美好是不执著不强求的了。
Benjamin离开时,我没有去送。五天后我离开瓦拉纳西时写邮件告诉他:Ben,我见到了那个大月亮。
当日主要开销
三轮车到苏拉吉:75Rp
午餐@FujiGanga餐厅:80Rp
短上衣3件:300Rp
晚餐@FujiGanga餐厅:200Rp
7天共计10400Rp
Aug27th,Day8,Varanasi
知道火车票难买,到达瓦拉纳西的第二天我便去火车站订去下一站--科塔(Kota)的车票,连4天后的票都只能买到等候名单(WaitingList)了,我排在第17位。卖票的老先生很和蔼可亲,让我30号早晨开车前一个小时到这个外国人办公室确认座位,然后才上车。
我大惊:“那要是座位没有确认呢?”他说:“没关系,你到时候就跳上车找乘务员,他会帮你想办法的。”等候名单的体制是这样:当正常的座位已经售完,你可以选择买等候名单的票,同样也是全额支付,拿到的票根上会显示你现在的等候序号。随着发车日子的推进,你的序号会逐步前移,如果在你前面有人退票或者取消预订,那么你的序号将一直前移到被确认,可以合法上车;发车前两个小时系统会进行一次刷新,把所有在等候名单里的人分类,如果最后都没有排进座位,那么就要退票。
既来之,则安之。从火车站回来,我径直去了玛尼卡尼卡河阶的焚尸大塔。Ghat,就是河边可以走下去的岸阶,瓦拉纳西有大大小小的河阶近80个。有看点的河阶包括最大火葬台的玛尼卡尼卡河阶、每晚7点举行祭天仪式的达沙诗瓦麦河阶(DashashwamedhGhat)、每天清晨有许多浣纱洗衣妇女的道比河阶(DhobiGhat),以及最南边景色优美的阿西河阶(AssiGhat)……我去的时节正值雨季,低矮的台阶都被涨水的恒河淹没,因此从一个河阶到另一个河阶必须绕进迷踪小巷再绕向河岸。
玛尼卡尼卡河阶一天24小时烟火不绝,从苏拉吉旅馆能看到东北方向大塔冒出的滚滚浓烟,嗅到松木燃烧的味道,摸得到空气中漫天飞舞的不明微尘。我只身一人到达时,主焚烧塔正在轰轰烈烈地冒着滚滚浓烟。爬上塔对面的一座平台,望向焚烧的方向,浓烟大到不可辨识其下掩藏着怎样的场景。有的西方游客径直走到主焚烧台上的尸体边去看个究竟,我既没有那样的好奇心,也没有那样的身体条件。我的眼睛在那样大的烟尘里完全睁不开,疼痛难忍。
逃离“观景台”,我默默地一个人站在街角,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大塔附近十分拥挤,有搬木头的人,有抬尸的劳工,有死者的家属,有念经的大师,有邋遢的乞丐,有嘈杂的导游,有玩闹的小孩子,有好奇的观光客,有牛,有狗,有看热闹的莫名其妙的人,可是我眼前繁闹的一切都空洞得不带一丝情感。一具裹着黄布的男人尸体刚刚伴着罗摩的法号被抬过来,抬尸队的任务完成,尸体便被斜放在漂浮着各种不明物的浑浊油腻的恒河台阶边,一个穿着橘色衣服的印度教神职人员漠然地坐在一边看着尸体,看着它缓缓地开始滑,差点就要一骨碌滑进河里。狗就在旁边走来走去,似乎对这个散发着味道的物体有兴趣。
我突然觉得非常冷,突然很想拥抱一个温热的身体,想和什么人说说话,什么都好。我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一个男子说,Mam,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我说不清为什么我这么悲伤,眼睛被刺痛流出的眼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可是我确实被一种巨大的哽咽卡住了喉咙。我想我还没有坚硬到可以漠视生死,可以在至亲被大火烧得啪啦作响的时候谈笑风生,悠闲喝茶;我还没有麻木到嗅着死亡的气息在这些深巷弥漫,然后可以继续和无所事事的人一起扎堆看热闹;那些负责焚烧过程的人,他们会拿着铁杵敲击最后没办法烧尽的死者的头部,把脑袋敲碎,把伸在外面的手手脚脚拨进火堆,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曾经平等的生命,而只是一个滴答作响的倒计时表:每一具尸体的焚烧时间在两到三个小时,大塔一天要焚烧200具以上的尸体,不得不考虑效率,烧不完的尸体会被直接推进恒河,被自然接管。
连这里的乞丐讨的都不是钱,讨的是他的往生。焚烧一具尸体需要的木材在300公斤左右,每公斤木材要150卢比,这样大的一笔数目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但免受轮回之苦直达涅这件事何等重要,重要到这一世的生命都可以奉献给它,所以乞丐讨的总是150卢比的整数倍,因为凑够木材他便能负担起天堂的门票。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玛尼卡尼卡,再也不想去。
晚上10点瓦拉纳西照例停电,全城都在黑暗中。我唯一的电风扇停摆,闷热难耐,便坐在天台上吹风,然后我看到了印度最美的星空和最对比的场景--北斗七星在头上高悬,银河依稀可见;脚下是恒河水自南向北奔腾似海;左边楼下的客厅里旅馆老板的小儿子苏拉吉在庆祝16岁生日,大家唱着变调的生日快乐歌;右边通往玛尼卡尼卡的那条黑暗窄巷里抬尸的队伍依然在铿锵有力地念着“RamNamSatyaHai……”
我想这就是Benjamin对这里恋恋不舍的原因吧,他也坐在这个同样的位置,等风吹干身上的汗再准备回房去睡吧。在这个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古老城市,比一切古老还要老两倍的城市,这样每天强烈地感受着生死对比,会让人更加珍爱仍在跳动的这颗心脏,贪恋依然活着的这一刻,贪恋一切跃动的生机,一切温暖,微笑,爱与美好。
当日主要开销
早餐@FujiGanga:120Rp往科塔的火车票:908Rp纪念品(月历):600Rp
下午茶@VaatikaCafé:100Rp
8天共计12200Rp
Aug28th,Day9,Varanasi
昨天无意间走到了著名的达沙诗瓦麦河阶(DashashwamedhGhat),也没有带相机,不期而遇。那时7点的普迦(Puja)还没开始,河阶却已经水泄不通。印度教信徒和各国游客挤在一起,都想亲眼目睹这个每天例行的净化礼。
8月正值雨季,恒河水已经涨到很高,小一些的河阶都已经淹进水里,连达沙诗瓦麦这样的大河阶也受到影响,普迦搬到了更高的小平台举行。
由于没带照相机,我就没和游客们一道付钱去坐河岸上漂浮着的小船,而是和本地的妇女们一起坐在普迦旁边的岸阶上,恒河水一浪一浪地扑上来,屁股下面已是全湿,着实不舒服。
平台已经搭好,供桌上铺了金黄色的桌布,神像和各种法器:海螺、火罐、拂尘、蛇灯、烛台、孔雀羽扇等都已准备就绪。5名婆罗门男子身穿米白色短衫,下着金黄色及地长裤,腰间缠绕长巾搭到肩膀,手持法器,个个身形挺拔,面容俊秀。最中间的年轻婆罗门卷发及肩,有一个印度人不常见的大鼻子,他和演《穿越大吉岭》
(DarjeelingLimited)的阿德里安·布罗迪(AdrienBrody)十分神似。他们面色庄严,举止端正,这显然不是一场印度版的《恒河印象》,他们也不是演员,他们是被选出来的平民与神之间沟通的媒介,是中空的让神临幸跳舞的介质(Vehicle),他们需要足够清洁、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