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在亲戚朋友间并不受欢迎,他为人太过刻薄,并且记仇,就连当初自己的老婆在医院生了重病命在旦夕了,他依旧在夜夜笙歌。而他虽然帮了我在城里读书,但大家都明白他不过是为了能够羞辱到我爸爸罢了。
远远的周惟臣已经站在那里,朝我不耐烦地大声说:“许暮音你到底烦不烦?都说了少来烦我!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跟你说再也别打电话发短信骚扰我了,不然一定揍你!”
我跑到他面前停下,呼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笑起来:“但是惟臣,你爸爸已经病得住院一个月——”
“那又怎么样?”周惟臣越发不耐烦,“一大把年纪了还跑女人堆里乐不思蜀,哪天死女人身上都不奇怪!”这话说得狠毒而刻薄,而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并且鄙夷,又嗤笑一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转身走了两步,似乎在迟疑着什么,又停下了脚步,回头以一种飘渺而又莫名迷茫的眼神望着我,“……喂许暮音,那个死老头一辈子都在害人,他害了你害了我害我哥更害了我妈。你不要再管这事了,这肯定都是报应,他活该。”
这话说得多么好笑而又一针见血。周权一辈子害了那么多的人,而我也确实在莫名其妙地多管闲事。
事实上我不知道多少次诅咒那个总喜欢用鼻孔看人的男人快点去死!
但是当真切地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身边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真心诚意地照顾他的时候,却突然觉得他怎么这么可怜。他争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因为自己的尖酸刻薄,到头来将自己困在了一座泥堆的围城当中,可怜巴巴地只能望着外面的热闹。
我真心觉得他是活该,也确实想要幸灾乐祸。
但是我不可以将他置之不理,虽他待我刻薄,可确实为我在城里的升学动用过关系——可千万个理由也抵不过一句话:他是周惟晴的父亲。
爱能令人变得脆弱,也能让人变得盲目。
盲目地仇恨着,盲目地原谅着。
我坐在车站的椅子上,茫然地望着面前穿行而去的熙熙攘攘的马路,湿热的眼泪一旦流出了眼眶,迅速会变得冰凉。就如同爱若出了轨道,就容易变得凶狠。
然后有一只手递过一张纸巾到我眼前。
我看着这只指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内心彷如大雪过后,一片茫茫,无迹可寻。
一抬头就望见林竟禾明朗的眉目,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许暮音,我真的完全不能懂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依旧是喧闹的鼎沸人声。
我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4.
我和他讲我爸爸和周权的事情,讲父亲的卑躬屈膝,讲我的仰人鼻息,讲周权的刻薄寡情,讲周惟臣的叛逆报复——什么都讲,独独不讲周惟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姿态来和林竟禾谈论到周惟晴的话题。
林竟禾是个与周惟晴截然不同的存在,后者无论对谁总是彬彬有礼温润如玉,而前者则习惯在该笑的时候笑得十分肆意,在他的生命里似乎任何事情都是顺风顺水——林竟禾有一个十分健全的家庭,父母恩爱和睦,家庭富足安康,他本人俊秀开朗,成绩优秀,人缘极佳。
不光是我,即便是如周惟晴,都无法与林竟禾的好命相提并论。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多不公,上天将一部分人放到了黑暗当中,让他们兜兜转转的永远都只能被阴冷的潮水沉默而汹涌地淹没,而与此同时又将另一部分人放到了温煦的阳光下,让他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公平吗?
在两个星期之后,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到底是风头极盛的林竟禾,即便我俩刻意低调,这世上却没有不漏风的墙。我与他频繁来往的场景被认识的学生看到,风声不胫而走,接着我便在放学时候被拦截在了学校外面的巷子口。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艳丽无双,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不该是符合这个年龄的风情,几乎令过往的男生都不敢直视她那双眼角微微挑起的桃花眼。她望了我一会儿,嘴角的笑意似乎变了味道。
“好久不见,许暮音。”
我平静地回视着她的目光,不惧不惊:“没有多久,一年而已。黎玥。”距离那个雨日,是十个月零五天。
再次说出这个名字,看到这个人,我莫名的心下一片平静、波澜不起。我曾设想过千万次,如果再与黎玥面对面,我会如何气愤地冲上去扯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叫骂——可现实是她现如今站在我的面前,而我亦面不改色,甚至心如明镜。
黎玥沉默数秒,忽然笑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我不会让任何人用伤害竟禾来报复我。”
说得多么延婉好听,连语气都脱离不了一贯的居高临下——做惯了公主,自然连有求于人都不习惯低三下四。但我亦看出她此时的底气不足。在爱情里处于下风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匍匐在了尘土里,满头满脸的狼狈,只愿渴求上天让对方好运。仿佛收敛了自己所有的荆棘,合拢翅膀,甘心而温顺地立在原地——多面熟。曾经我也愿意为了一个人收敛所有锋芒冷刺,只求他能对我不离不弃。
可惜求而不能得。
所以又有什么道理偏生让黎玥得到呢?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没道理只对我这样。
在那一刻之间,我挺直了背脊,对着黎玥笑得冷绝:“一年前我曾对你这样说过,而你给我的答复是什么,现在完完本本还给你。”
她嘴角的笑容渐渐地收敛了起来,望着我的目光逐渐变成了毫不遮掩的审视和敌视。
但我并不在乎,周惟晴之外,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一年前,我与黎玥争夺参加全省朗诵大赛的第一名——用以进阶全国大赛。她与父母立了赌,试图用这张唯一的入场券来让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继续苟延残喘,而我需要这个机会保证自己有资格对学校上交奖学金申请。
大家各自都有没办法放弃的目的,她找到我,试图打动我——但我又能怎么做。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朝不保夕,各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人世间仅剩的温情也早就消耗无几,这般奢侈,我哪里能擅自动用。
黎玥没有贫穷过,她就永远无法理解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钱意味着延续生命的所有。很多时候并不是我想要这样俗气,而是现实从没给过我追求梦幻和脱俗的机会。
决赛前被集中起来做特训,一日午后周惟晴去语音室探望我,目光却在触及她的那一瞬愣了愣。我循着他的目光,仿若看到了无边的黑暗。
若她与他真心相待,我不会有任何干扰他俩的心思,我只会诚心诚意接受并且祝福。但若她不过是要报复我,我也绝不原谅她对周惟晴的利用。
于是我去找她,而得到回答:“我偏要这样,你能怎么样?”
全然轻蔑的语气,我听得多了,并不在乎。但我无法原谅她在比赛结束之后,因为输给我而对着前来接她的周惟晴大吵大闹,并且和林竟禾一起离开。
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抱着奖杯站在后台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三人吵吵闹闹。我已失去所有光环,全部人都讨论着这件事,站在房间中央的周惟晴脸色苍白神情狼狈。他何曾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平白遭受这种折辱?
我刚往前一步,他已经追了出去。
在倾盆的大雨当中,他站得久到我以为世界里只会剩下不听不休的雨声时,他又朝着黎玥的方向走去——我便听到了雨声外的其他声音。
那是车子在雨中急刹车的声音。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黎玥的神情已经变了,有些不忍却又痛快:“竟禾,我早说了她不过是利用你报复我罢了,你现在信了?”
我不用转头也能感受到停在我身边不言不语的人是林竟禾,忽然发出了自己也觉得尖刺嘲哳的笑声,如同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我退后一步,看沉默着用漆黑眼眸注视着我的林竟禾:“听清楚了?”这是一个再为明白不过的反问句,代表我已默认黎玥所控诉的所有罪状。
他一向明朗的眼睛此时如潭,扯动嘴角发出了生硬的声音:“许暮音你怎么就这么喜欢骗人?”
他问到了点子上。我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骗人呢?对着所有人都装作自己是个傻子听不懂他们的调笑和嘲讽,一味低着头露出憨憨的笑容,内心却自顾自地反过来嘲笑着这个世界。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戴上了一个厚厚的面具,习惯了随时都不取下来,以至于差点就忘了原本的自己长什么样子——大概永远都只是那个站在周家大厅里,面无表情地安静地望着卑躬屈膝的父亲流下了眼泪的许暮音罢了,而那个时候,只有周惟晴递给我一杯热可可。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不骗人又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我朝林竟禾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此时一定笑得格外冷冽,因为他的眼神里有着无法理解的诧异目光。但这也与我无关,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扯出嘴角的笑容转身离开。
他在背后猛然道:“许暮音,我不会被你骗过去,即便你认识周惟晴又如何?我相信你——”
“别傻了,”我停下脚步,回头以一种看不自量力的猴子的眼神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和他相提并论?只有黎玥会觉得你比他好,但在我心里,你连和他摆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5.
整整两周他都没有再来上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听到同学们在议论着,说去办公室听到了风声,他终于同意了家里的提议,和青梅竹马的黎玥一起出国读书。
接着大家又议论纷纷。
我心如止水,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将小说摊开。
这样多好,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出国机会,何必要弃如敝履,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些人总是求而不得,做人应当惜福。
口袋在震动,我掏出手机看到两条短讯。
一条是:再见。
另一条是:谢谢。再见。
我又把手机放了回去,并没有回复,也知没有那个必要。
黎玥不必谢我,因为我所做的事也并非为了她,她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只是我无法忽略周惟晴对我的请求:“我希望你和她都能所想顺遂。”
她的所想便是与林竟禾一同出国,现在我让她顺遂了。林竟禾是温室里的少爷,受不起这样的欺骗和羞辱,立下决心马上出国。可是我的所想是和周惟晴永远不分离,这一点永远不会实现之日。
这样也罢,再不公平的时月和事,我都已经习惯了,凡事习惯了就好。
我漫无目的翻着手中的小说,忽然想起了林竟禾那双明朗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不由得轻轻笑了。
一个喜欢骗人的家伙是没有本事让人幸福的,更何况我还答应了周惟晴,要让他喜欢的那个张扬艳丽的女孩子一生顺遂所愿。
虽天性恶劣,我却从不愿欺骗周惟晴。因为得到甚少,所以一旦被给予,便会竭尽全力感激,非这样无可报。
因此,他与我半寸暖光,我便倾尽所有。
忽然听到了窗外天空上飞机划过的声音,我迟疑一瞬,抬头看去。那里长风万里、碧空清澈,那只大铁鸟的翅膀划过云朵,留下了一条绵延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