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彼此彼此吧。”周浅也笑,“林曲安,一路保重。”
林曲安点点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子良久不语,周浅也不说话,转头看旁边那片花开得太美丽,在阳光下让人莫名就心慌。
半晌,林曲安抬眼望她:“周浅啊,你真的不能喜欢我?”
周浅回过神来,转过回来看他,一时间脸上还有滞后的茫然,迅速调整过来,笑得灿烂:“林曲安,我从小就喜欢扮演拯救众生的角色,你知道的。”
那时候还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游戏,周浅总是喜欢扮演平息一切干戈的神。
林曲安望着她笑,自己也笑:“你觉得厉祉宁没了你就什么都没了,我没了你还能活下去……周浅啊,你说你,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你喜欢我呢?”
以至于到了多年之后,林曲安都记得她略带些茫然,又决绝得令人无可奈何的语气:“那么啊,你就当这是你欠了他的吧。”
这句话说得何其可笑,机会都是自己争来的,哪里就一定轮得到谁欠了谁?
只是当时他亦没有反驳,不愿在最后时刻还要将话题一直围绕厉祉宁,点头说:“就当那样吧。”
多年之后
都说林曲安是荣归故里,他不承认不否认,与奉承的人谈笑吟吟。
其实这样说倒也没错,如今的林曲安事业有成,坐拥数家上市公司股票份额。只是钱和地位似乎换不回记忆。人往往可悲,在于你觉得终于能实现当年梦想的时候,发现那个梦想已经不见踪影,忙来忙去几十年,都不懂自己忙了些什么。
他跟在推着行李车的助理身后慢慢走入机场大厅。这机场大厅和他离开时候并无太大差别,最多内部装修一番,大的结构并没变。
走到大落地窗前时候,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窗外面。
那是一片很大的花田。
就连这片花田,都没有变。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人往往喜欢回忆过去,似乎总有理由怀念与此相隔的前时代,好像这才有所寄托。
而在当年,有个穿碎花棉布裙子和帆布鞋的女孩子在那里拒绝自己的花,这么多年来,身边女子不断,却终究没有能和那个影子重合的人,她们再美再愿意要自己的花,自己却已经不愿意送。
他尚在记忆里,助理提醒他:“林总,天启集团艾总来接机。”
林曲安立刻收回记忆,转头微笑看过去:“艾总,我哪里劳得你亲自来?”
艾庆晖大笑着走过来:“你林总回来只告诉我一个人,我要不来,不被你骂死?”
两人对视笑出声,艾庆晖又转头:“雨琦,叫人,这是你林叔叔。”
站他身旁的女孩子相貌甜美,脸上却明显不乐意,望林曲安一眼,含糊叫了声了事,艾庆晖对着她手臂拍了拍:“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艾雨琦又望林曲安,他笑吟吟看着她,她立刻扭过头去看窗外花田:“哼!”
由来不喜欢这些商人,在她看来:这些人身上除了铜臭还能有什么?哪里有得艺术家高贵!
休息一日,林曲安去城西旧街看情况:那里要拆了建国际商贸区,这次公司派他回来,也是为了这事。
破街这里依旧很热闹,来往熙攘。林曲安离开这种地方已经很久,看着这样场景,居然恍如隔世,感兴趣得紧。他沿着街慢慢走,打量旁边,助理跟着他汇报这条街的收购状态。
忽然林曲安停下脚步,看向街对面,助理也停下脚步,循着他目光看过去。
那里是很寻常的场景,筒子楼下摆着早餐摊子,一个寻常妇女模样的女人牵着穿校服的小孩子在买早饭,身边跟着不太耐烦模样的男人:大概是一家人。
助理试探性叫他:“林总?”
林曲安却望着那里,似乎不能回神。
那女人仿佛有所感应,往这边看一眼,小孩子扯了她的手叫她几声才能回过神,忙低头给小孩子擦嘴角的油条渣子,她身边的男人不解皱眉,也望过来,亦是一愣,随即伸手一把扯过女人,伸手揽过她,对着林曲安露出倨傲的神色。
大概,这个厉祉宁,也只有这种神情是不会变的了。
林曲安看着身材有些发福、已经逐日平庸了起来的厉祉宁,心里是这么想的。那当年被追捧的所谓美少年、天才艺术家之类……好似从来不曾存在,时光原来真的这样磨人,残忍得你不进则退,连苟延在原地都万万使不得。
他早知道周浅母亲和自己父亲在几年前离婚,分到钱财亦不多,以自家父亲那薄情样子来看,却也属必然发生的事情。却从来不肯轻易打听周浅的事情,自然父亲也不会说,他往往暗笑自己的心理:明明想得要疯了,却依旧不想听到任何消息。
现在知道自己直觉很准,果然不应该听到,此时甚至不应该看到,还不如当做周浅再也消失不见了。
哪里要看到她被那个平庸的厉祉宁给揽在怀里?哪里要看到她也变得那样平庸起来?
下午,周浅送厉祉宁出门去交画稿,她转身,看到穿着西装对自己点头致礼的男人:“周小姐,林总想邀您喝下午茶。”
她微微怔。
喝茶的地方是一间咖啡厅,西装男人将她带到一个桌子前,转身离开,坐在那里的林曲安对她说:“周浅啊,快坐。”
她犹豫一下,坐下来。
侍应生走过来问:“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她有些忐忑,并不说话。
林曲安说:“和我一样就好。”
打发走侍应生,他不说话,细细打量她。
她穿着宽大T恤,却依旧遮掩不住脖子上的淤青,他微微皱眉,目光缓缓移到她手臂上,看着那里淡淡的伤痕,他心里一阵发抽。
直到咖啡送过来,她深呼吸,这才抬头看他:“林曲安,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林曲安点头表示同意,又笑,“差点忘了,再遇故人,没束花太不礼貌。”说着拿起放在一旁座位上的花束,递给她,“送你的。”
周浅一愣,看着花束像是出了神,半晌,她笑出声,抬手扶额:“林曲安你说你……你怎么就这么健忘?”这时候仿佛才没那般拘谨。
林曲安微微挑眉:“哦?我哪里健忘?还请提点一二。”
她终于笑得停住,食指轻轻按着自己眉间,从指缝间看过去。
他已由少年成长为男人,俊美的容貌经过岁月沉淀而无损,眼中依旧有散漫挑逗的神色,却不再常见,偶尔闪烁一二,已让人觉得惊艳,多数时间,极度温和,充满智慧,是经历过风浪的成熟男人该有的眼神。
她这次笑得安静宁致,说:“林曲安,我早早说过,我不会收你的花。”
林曲安恍然间想起多年之前,她似乎是这么说过,只一愣神,他又笑:“活该我这么没用,多少年都送不出一束花去。”
她说:“不,大概只是你送错了人而已。”
林曲安听出她略带着的颤音,心里莫名发堵,又想说什么,她却看手表,然后站起身:“我该去接天天了,这时间点他该放学了,我——”
他几乎是在同一瞬,不经思考起身抱住她:“周浅,我告诉自己,我就看你一眼就好,如果你过得好,什么都好,周浅,你该明白我无意拆散你的家庭。”
周浅低低答:“嗯,当然明白。”
又怎么会不明白?包括厉祉宁,三人都是从那种破碎的家庭中被抛弃的,亲身经历向来最有发言权,那些时候的痛苦、迷茫、挣扎……经历岁月依旧难忘。
林曲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狠狠吸了一口气:“但是周浅,我知道你如今过得并不好。”
她突然眼睛鼻子齐发酸,许久才能抑制住内心翻腾,轻轻说:“但是林曲安,我们已经不是少年了。”
不是少年,即意味已无任何借口再去任性,亦已毫无可以任性的资本。哪里还能模仿少年做那些一意孤行、无所畏惧的事情?哪里有这个精力,哪里又有这份勇气?
夜里是各合作公司负责人聚集的宴会,艾雨琦被父亲硬是带来参加,她借口屋内太吵,搪塞两句,便趁了父亲不注意走向角落阳台,原以为找了个只有自己的清静好处,孰料一推门看到有人背对门坐着,望月独酌。
她皱眉,转身要退回去,又看到一直纠缠自己的新贵在不远处张望,左右为难,干脆横下心来,走上阳台,将阳台门重重一关。
林曲安听到响动,回头看她,微微怔了一瞬,自己先摇头笑叹:“连幻觉都出现了,还要多么可笑?”
艾雨琦瞥他:“你那什么表情?”顿了顿,她皱眉,“……你喝醉了?你不是吧,居然能在这种宴会上喝醉?你太丢脸了啦!我都知道这种时候酒都不能喝多纯粹是装饰用!”
林曲安懒懒瞥她一眼:“她真没你这么多嘴。”
这立刻将艾雨琦激怒,她冲上前揪住他衣领:“林曲安你别以为你跟我爸有生意来往我就怕了你!你今晚真是喝多了吧?一把年纪在这里扮什么忧郁玩什么颓废啊?你这年纪都已经过了!省省吧你!”
他却抬眼望她,惊喜道:“这样子倒像!”
艾雨琦一愣,完全不能理解他究竟中了什么魔障,皱眉松开他衣领:“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自己清醒一下省得等下丢人丢到外面去。”
他忽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将她一把拉到自己怀里。她一时头脑空白,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
她又气又羞,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对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你你你——林曲安你不要脸!你无耻!你——”艾雨琦此时只恨自己骂人词汇太少了!
骂完之后她余怒难消,转身就往外跑。
林曲安被她一巴掌煽到,垂着头,半晌,忽然笑出声,抬手捂着自己被她打的半边脸颊。
又有手机响,他放下手,掏出手机接通,听到那边传来助理的声音:“林总,旧街这里已经被警察拦路,前面似乎有人坠楼,您看那用高价收购厉祉宁先生画的事情是不是要缓到明天再做?……林总?林总?”
他忽然有所感应,心下颓败,缓缓松开了手,任由手机掉到了地上。
艾雨琦再看到他的时候,是被父亲带着去医院。
林曲安躺在病床上看窗外,他的目光悠远,似乎在看着一个地方,又似乎不止是看着那里。听到一旁的助理提醒,他才意识到有人进病房,带着迟疑感转头看来者。
艾庆晖长叹一口气,走过去问候他,他也反应迟缓。艾庆晖没料到多年精明好友加生意搭档居然一夜之间变这样,实在不忍再看,示意一旁助理跟自己出去探问情况。
艾雨琦留了下来,看着他,他亦看着她,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平心而论,林曲安的相貌实在是上上之选,他不年轻,亦不老,正当一个男人最顶峰的时期——此时却不若平日里看到的那般意气风发,反而颓态尽现,一时间老了太多岁。
她心里不安:“喂,不是我打你那一巴掌,你就……”
他却问:“如果我还送给你花……你会不会收?”
艾雨琦一怔:“……你说什么疯话?”
林曲安又问:“Yes or No?……周浅啊,你总要给我个回答。”
她总是那样聪明,连这种事情都能找到如此模棱两可的回应。她说:你不要给我送花。可是她不说,如果他坚持要送,她究竟是收,还是不收。她一定要这样,让他无法得到,又放弃不得。
可就是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居然蠢到放开林曲安的手,选择了厉祉宁——那个一事无成、逐渐变得平庸、还学会打老婆的男人。
他看着一脸质疑之色缓缓靠近自己的人,惨然笑道:“我把送花给你,你要我不要送,我以为是花束太小。但当我可以把全世界捧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又和我不同世界了。”
那分明是两个世界,绝然的不同。周浅那样的女人,居然混迹于寻常中年女人里,穿不合身的邋遢T恤,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塑料袋,连邀她坐咖啡馆都会拘谨不安。
他喃喃念道:“他不给你花,他又不让我给你花……周浅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艾雨琦终究不明白一切,却又实在好奇,同时感觉莫名:“什么花啊花的——你不是也会失恋吧?”这简直说出去都是笑话!是天方夜谭!若才财双全貌又有余的林曲安都有得失恋,世上还有哪个女人那样不长眼?他又该是为了什么样不长眼的女人才能变成这种样子?
她弯腰,小心翼翼看着他:“林曲安?林叔叔?曲安?变态?……花花……?”
他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我一直在努力成功,因为你说你不喜欢窝囊的男人。但是到了这时候,你又不在我身边了。”他对着她微微笑,略显狭长的眼中有微微水波,“那你说,该热闹的时候,你又不在,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她鼻头莫名一酸,望着他,眼泪就掉了下来。虽然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真的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一点不像是假的,眼前这个林曲安所说的一切的话,他眼中的浓厚绝望,丝毫不像假的。能被他这样深爱而不可得的女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拒绝这样的男人?
他缓慢抬手,用手指尖沾了她的眼泪,将手指缓缓放到自己唇边,沾了一滴到唇上。
她发愣看着他。
他看着她笑,轻声说:“周浅啊……这有点像花的味道。”
她再忍不住,蹲在病床旁边,双手捂脸,压抑地哭出声来。
他听着她的哭声,淡淡说:“你又不是她了,她从来不哭。”说完,再也不看她,缓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大朵大朵掉落的浅紫色梧桐花,又觉得累,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里,有个少女穿着大朵鲜艳碎花棉裙子,对自己笑得灿烂,问:“林曲安,你答应送我的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