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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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76、汉家男儿

战前会议开过之后,向东北迂回的两万两千人趁黑夜进了山。这段迂回的路线并不是太长,只有不到一百里,此处的山岭也不是十分陡峻,再说他们不是单靠俘虏带路,还有霍去病亲自盯着呢,断无迷路的可能,因此上半夜刚过,他们就已经到达了合适的位置。

霍去病命令全体人马先原地休息,临近拂晓时再出山露面。全军一停顿下来,他立刻就策马来到了路博德的队伍旁边。右北平的这四千人马不是他亲自带出来的,而这次交给他们的任务又很重要,他必须来亲眼看看,再格外交待一番。

东路汉军的五万骑兵,成份其实颇为混杂,可以有各种划分方法,有汉人也有匈奴兵,有职业兵也有兵役兵,有中央兵也有地方兵。而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带过来的这四千人马,就是地方兵、兵役兵,他们与长安出发的那些是有所不同的。

当时的兵制是以“征兵制”为主、以“募兵制”为辅,前者是义务兵、后者是职业兵。根据征兵制,男子在二十岁之后、六十岁之前,都要轮流服兵役,每三到五年一轮,每轮两年左右。如果是在各内地郡县服役,这些士卒还相对轻松,但若是在右北平这种边防压力巨大的边郡,则对他们的训练和要求都是十分严格的,他们不但平常要负责家乡边塞的守备,到了国家大规模对外用兵的时候,也是要上远方的战场的。

而霍去病从长安带来的骑兵,则一多半都是职业兵了,也就是说,他们是“募”来的,而不是“征”来的。这是从景帝年间开始实行的改革,当时的名臣晁错指出,征兵制征到的兵,都是以农民为主,训练成步兵也还罢了,但是骑兵不行。他们从军前不曾接受过骑射训练,难以与自幼长于马背的匈奴骑兵抗衡,所以必须改成职业兵,长期训练,才能提高战斗力。于是从景帝到当今圣上,逐步建立了“募兵制”这种职业兵制度,精选边郡良家子弟,严格进行骑射训练,以二十年为服役期,待遇优厚,并且可以世袭服役。

职业兵制度的实行,大大提高了汉军骑兵的训练水平和作战能力。尤其是世袭服役这一条,更是十分厉害,霍去病的麾下,战力最强的就是这种“世家兵”的第二代。他们都是第一代职业兵的子弟,通常是家中最为壮健的孩子,从小就被挑出来接受军事训练,从小就比务农的兄弟们多了一份自豪感。而他们的父辈很多都是战死疆场,所以他们又与匈奴有着血海深仇,从小就视从军为不二选择,以杀敌立功为最高荣誉。

试想一下,一名身为职业军人的父亲,如果在自己的某个儿子一岁时就知道他将来一定要上战场,那么这个父亲会怎么做?只要看看李广是怎么做的就知道了!李敢小时候为什么总是会屁股开花?因为他的父亲知道,如果此时不狠狠地练他,将来他在战场上就活不下去!说到底这也是父爱啊。这些世家兵的第二代,基本上就是按照李敢这个模式培养出来的,战斗力能不强吗。

所以,若是按照战力来划分,霍去病麾下的这五万骑兵可以分成四等:

第一等,自然是世家兵的二代子弟,这是战力最强的,是汉军骑兵精华中的精华。像是刀尖、斥候、旗手、乃至霍去病的亲兵,都是以这种士兵为主要成分的,当然旋刀纵队中也有不少这种人。

第二等,是职业兵,准确地说是第一代职业兵。这些人通常从军多年,经验丰富,骑射水平很高,同时也对匈奴骑兵的作战习惯十分了解。而且他们全部都是来自北方边郡,世代饱受匈奴人的欺扰,与匈奴人不共戴天,求战之心非常强烈。旋刀纵队的主体就是由这部分士兵组成,像是赵破奴就是这部分汉军的代表人物。还有那五千匈奴精锐,论战斗力也可以大体归入这一等中,其实他们中的有些人,能力还是属于上一等的,只不过那些特别重要的位置,未必能放心地交给他们罢了。

第三等,由霍部训练出来的兵役兵。这些兵士在被征召服役以前都是农民,未必骑过马放过箭,但是绝对都非常的吃苦耐劳,也有的是力气,经过骠骑军这边一两年的严格训练,战力也相当可观,比如武刚车上的一万弩兵,很多都是这个来历。

第四等,非霍部训练的兵役兵,比如说路博德带来的这四千地方兵。这些人论起来和第三等是一样的来历,但由于不是按照霍氏战法训练的,战斗力自然要差一些。像是右北平的这四千人,在地方部队中已经算是绝对的佼佼者了,但是按照霍去病的标准,他们还是只能算作“马背上的步兵”,根本不是真正的骑兵。

不过若认为这四千人是鸡肋,那就大错特错了!用他们冲锋虽然不行,但他们防守还是很擅长的,因为他们在地方上就是以守为主,弩阵练得十分精熟。所以霍去病也给他们派了个合适的任务:围堵住东北方向,阻击匈奴人向梼余山区逃逸。

霍去病对路博德这位右北平太守的印象是很不错的,此番过来,除了更详细地交待围堵任务,也是担心他第一次远离国土作战,恐怕难免紧张,想来给他定定心。

没想到路博德的神色却是相当的镇定自若,“骠骑将军放心,我们右北平这四千人,就是来报仇雪恨的!我们的誓死之心已决,不把左贤王打个稀烂,无面目回去见乡亲父老!”

他这番话也是实情,右北平历来就是左贤王袭扰的重灾区,就在半年多前的秋天,还刚刚被左贤王杀掠了将近一千人。因此右北平一带的汉朝军民对左贤王可谓是衔恨入骨,右北平的子弟兵,对决左贤王那是真红了眼要拼命的,根本无需再做什么战前动员。

霍去病也很清楚这一点,便以鼓励的口气说道:“这次我见到了你的人马,说实在的,此前我不曾想到地方兵也能有这样的实力,你们练得真是不错。”

听到夸奖,路博德自然也得谦逊几句,“骠骑将军过奖了,其实这次开眼界的是我们,特别是见到这些世家兵,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啊!”

霍去病道:“世家兵吗?那当然了,他们不一样,都是从小挑出来的,不到一岁就开始挑了。”

路博德不由得惊讶,“啊?不到一岁?那么小的婴儿能怎么挑?”

霍去病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亲兵,“你们当初是怎么挑的?”

他身边那个格外魁梧粗壮的亲兵正是赵永,见将军问到自己,便双手比划着,粗声粗气地说道:“就是当爹的抓住娃儿的手腕抡几圈、抛几下,再抓住脚腕抡几圈、抛几下,看哪个娃儿更结实呗!反正脱了臼的肯定不能要。”

饶是路博德军人出身,听到这里也觉得有些受不了,“这当爹的也真下得去手!”

另一个亲兵说道:“这有什么?在我们那里,这时候全村的人都要来看呢!哪个娃儿要是这会儿脱了胯,大家都记在心里,二十年后都说不上媳妇!”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从小腰胯就这么稀松,哪里还有女人愿意跟他那个?”

听到的人一起笑了起来,当然这是在隐蔽期间,笑也都是压低了声音,紧接着又有人说了句什么荤的,又是一阵压低的笑声。霍去病微微一笑,心里想道:“这样也好,接敌前需要这么放松一下,不能绷得太紧了。”

虽说让路博德他们放松一下是好事,但是霍去病自己的心里却是一刻也放松不下来,离开右北平的队伍后,他又催马来到三支旋刀的队伍边上。

李敢和赵破奴都聚了过来,霍去病道:“我先看看三支刀尖吧。”

每支刀尖约三十余人,三支刀尖一共有百人左右,这些勇士们早已结束停当,此刻列队接受主将的检阅。这些人在冲锋时位于最前方,还要保护同处刀尖的指挥官,压力和危险都是非常大的,本次战斗结束时,他们至少会减员一半,这就是即将发生的残酷事实。

霍去病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缓步走过去,一个一个地叫出名字,一个一个地对视一眼。

当他叫到韩德的名字时,却看到韩德的嘴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他不由得停住脚步问道:“你怎么了?”

韩德的眼中闪着泪光:“……没怎么,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您能叫出我的名字。”

霍去病道:“你是烤肉饭厅的常客,我怎么叫不出你的名字?”

“您从来没有搭理过我,我以为……”

霍去病笑了一下,“唉,看来我真是得学学你们李校尉才好。”

说着他便搭住韩德的肩膀,模仿着李敢惯常的动作,先是狠狠地搂抱了一下,接着又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周围的人们都发出了笑声,韩德的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

检阅完刀尖之后,霍去病再问李敢和赵破奴:“每支旋刀必须有十个负责断后的百人队,都准备好了没有?”

当然都已经准备好了,其实根本用不着霍去病再来强调,这都是早就演练好的,他也只是想在战鼓擂响之前,过来看看这些人而已。

这是必死的三千人,他们就位于每支旋刀纵队的末尾。他们的任务,是在己方的旋刀纵队冲过去之后,留下来与敌人缠斗,拖住敌人,让敌人无法把速度跑起来,从而令自己的旋刀有时间转身和整队,直到开始再一次冲锋。每次冲锋之后留下的一百人,在失去速度的前提下,深陷于乱敌之中,能够活下来的可能性,不用算也知道微乎其微。

此刻这些人都很平静,有的正在熟睡,有的在默默地束装……可是他们已经注定回不到家乡了,见不到亲人了,甚至在今夜的月亮落下去之后,就看不到它再次升起了。

霍去病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他知道,刀尖上的那一百来人,自己能一个一个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如果能够活下来,也可以凭战功得到最大的封赏,甚至有可能被载入史册,然而断后的这三千人呢,自己不可能记住他们的模样、不可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而在他们死后,汉家的史书中也不会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和战功、不会记录下他们在敌丛中力战而死的那一幕……

他无声地转脸望向西南,似乎能穿过眼前的山体,看到对面左贤王的阵地,“匈奴人,你们有没有如此多的敢死之士?你们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汉军会如此不畏死?为什么我们远离国土作战还这么不畏死?为什么明明是在你们的土地上作战,而我们还是比你们更不畏死?!”

“因为你们侵入我们的国土次数太多了!时间太久了!因为你们杀掠我们的百姓太多了!因为汉家男儿心里的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月亮已经落下,他必须回到刀尖的位置上去了,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刀尾的勇士们,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但愿史书上永远抹去我的名字,而让后世知道,大汉曾经有过你们这样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