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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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121、长云暗雪山

刚一进入九月,圣上召回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诏命果然到达了。奉诏之后,霍去病必须快马先行,素宁则把东西都收拾清楚,坐车在后面慢慢走。

正值重阳时分,黄花铺地,红叶满山,一路上秋光无限。素宁沿途计算着里程,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快到长安了?如果自己也走得足够快,长安的秋色应该还不会错过,但愿他到时候不要太忙,两个人能找一天时间同登南山高处,同饮菊花美酒,同赏渭水之滨的蒹葭苍苍。

两人都只道这是个短暂的离别。

谁也没有想到,生死诀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当素宁接到亲兵报来的急信时,心里一下子慌了,但也只能加快赶路。很快第二个急报也来了,她已经隐隐地知道不善,一面恨不能插翅飞过去,一面派人到河津去找子济师哥。很快第三个急报又来了,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最后等待她的,终究是人天永隔!

在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终于体悟出来,他们那曾经一次次的别离,其实每一次都是在提示自己,最苦的并不是别离,而是别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了!原来能相见的别离并算不得漫长,生与死的别离,才是最漫长的啊……

剧变来得如此突然,就像一声霹雳震动了天地,很多人从长安不顾一切地赶过来,每个赶路者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无措。

素宁的师父和叔父也赶来了,不过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子济师哥也赶到了,一看这里的布置,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来得太迟了!顿时觉得心中痛得不能呼吸。

未及向师父问候,他先趋到里屋看了看,“师妹一直这么昏迷着吗?”

师父无力地点了点头。子济一瞥眼间,只见师父的头发似已全白!他实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取出了针包……

整整一天,他感觉自己都是木然地忙碌着,除了医学问题,他什么都不敢去想,因为一想就心痛如绞,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到了晚间,师父过来问他:“那边你看过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

子济用手扶着头,声音疲惫而微弱,“看过了。我同意御医的意见,不是中毒,是旧疾复发。”

他又抬头望向师父,“我问了跟他最久的亲兵,应该是河西一战时落下的病根。他曾在战斗最艰苦的时候,以咬舌的方式激发体力,心脉必然受了重伤……以前发作过三次,但是最近两年没有犯过,大家都当已经好了!这事他曾跟您说过吗?”

师父呆呆地听完,痛心地一拳捶在了桌案上,“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子济也只能扼腕叹息:“唉!这么要紧的事情,他为什么提都不提呢!”

只听师父又喃喃地说道:“他这六七年以来,确实是消耗太过、身心交瘁!旧疾突然复发,这路上又没有医生……”老人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子济默然点头,是啊,消耗太过、身心交瘁!然而,他这六七年里建立的功业,别人六七十年也不可能复制!这样一个人,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若不是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又怎能想象生命可以燃烧到这个程度?

“师父,您还是尽量节哀吧!”

师父摇摇头,慢慢地垂下泪来,“我今天知道孔子哭颜回是怎么回事了!”

是啊,这么豁达通透的老者,早就把几乎一切的事情都看开了,唯独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何况这个早逝的,又是晚辈中最优秀的那一个,这就是连孔子也要恸哭啊!

子济的泪水也是簌簌而下,他真的不能继续往下想去,这个逝者的身边,还有多少比师父更加钟爱他的长辈啊!那些人又该怎么面对今天的一切啊!

师父沉痛地说道:“我想起来你曾说过,‘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果他真是亡在阵前,大家也还好过一点,可是谁能想到……”

子济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如果他真的是阵亡在战场上,那么所有人包括师妹在内,应该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应该还是能够撑得下去的,可是现在好端端的一个人,并没有出征打仗,谁想到竟会突然就没有了呢!这让人如何接受得了呢!

而师父已是老泪纵横,“我料到了他无寿,但没有料到他竟然不是亡在阵前!我料到了他们不能白头偕老,但没有料到他们的缘分竟然短促至此!天地不仁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德经》里的话,天地之间,就是不让你料到究竟会发生什么,在这种生死猝然的时刻,这种体会更是痛彻心扉。

良久,子济再次劝慰师父:“您得保重,师妹她往后……还要靠您开导……”

师父咽声道:“我今天一直守着你师妹,她一直不曾醒过来,就是傍晚时忽然睁开眼,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又昏睡过去了。”

“她说的什么?”

“她说的是:‘他来告诉我,他要往东去了……’”

子济不由得感到头皮一阵过电似的发麻,“他要往东去……东边哪里?平阳吗?”

师父摇头道:“我当时也追问了这么一句,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两个字‘洛阳’,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洛阳!为什么是洛阳……师父,您说他真的去了吗?”

师父没有马上回答,沉思了半晌,方才慢慢地开口道:“不要想这些了!来世缘分,幽冥难问,思之无益……你师妹醒了之后,她若不提你也不要再问,她若忘了梦中所见,那也是天意该当如此,她若还记得呢,那她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子济拭着泪水点头答应,他但愿师妹醒后还能够记得,哀思无尽,哪怕有一点线索也是个寄托啊!

“师父,师妹很快就要醒了,我最害怕的是她想不开……”

师父缓缓道:“这你不必担心了。我开始也担心过,但是今天听说,消息传回长安后,他的姬妾中有一个性情刚烈的匈奴女子,当天就自杀以殉了。”

子济一怔,“死了?”

“对,以短刀刺心而死……”

子济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这也太不可想象了……”

师父道:“没什么不可想象的,匈奴人也是人。依我看来,一方面她跟霍将军的时间虽短,但是情根深种;另一方面,匈奴人本有殉葬的习俗,像她们这种姬妾,本身正在殉葬之列,可能听闻消息后就未存活命之想。”

子济嗟叹了片刻,然后明白了过来,“您的意思是说,已经有人以死相殉了,师妹反而不会这样做了!”

师父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以你师妹的心性,最起码不会降低自己、去做姬妾们都能做的事情。”

子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振作了一下,像是劝慰师父,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是的,师妹自幼心性端严,相信她是可以不失其所的……”

“是啊……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忘者寿,”师父缓缓引了一句《道德经》,又道:“逝者已矣,但是他将永载史册、辉耀千古,岂可纯以世间寿夭论之?而活着的人只有持守正念、不失其所,才是对他最好的告慰。尽管,以死相殉是个更容易的选择……”

子济的泪水再次决堤,以死相殉真的是个更容易的选择!但是,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持得住心,不失其所、守正则吉,这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

茕茕孤灯之下,师徒两个垂泪沉思、相对无言。

默默沉思之中,子济追想着这位生前从未见过一面的逝者,揣摩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像他们这种隐于民间的有道之士,在这位逝者闪耀天空的几年之中,都只是远远地观看着他的闪耀,暗自欣幸着华夏毕竟是有兵家!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揣摩他的内心,更谈不上做出什么结论,他们都以为这场闪耀还远远没有结束,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就到了要做出结论的时候!

这是天意不亡匈奴吗?应该是的。这是过刚易折吗?应该是的。

这是一位兵家,一位真正解决问题的兵家。这是一位英雄,一位流星一般划过的英雄。

只可惜使命未竟、英雄已去,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怎能不让所有的人泪湿衣襟!

流着泪揣摩逝者的人,今夜肯定不止子济一个,而且即便千载之后,相信也仍然会有人这么做……尽管无缘见上一面,尽管钻研的领域相去甚远,但是他们同在一个道统之下,从这个角度看,这些人彼此之间心意相通的程度,很可能会超过俗世间的许多知己。

子济不知道逝者曾经说过,“千百年后,若是华夏道统不绝,若是每逢乱世,都会有张子房这样的大才出来再造乾坤,若是这一切会发生,那背后一定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功劳了!”但是他很清楚,像逝者这样的人物,今生今世是不会再有了,但是,他不应该从此成为一个绝响!为此每个人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个道统传承不绝,但愿华夏的后世,总能出现如此优秀的人物。

这个垂泪无语的长夜,竟是如此的漫漫无尽……

良久良久,内室似乎有了一点动静,子济马上站起身来,“师妹醒了,我去看看。”

转身掀起门帘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知怎的,却一下子想起了一首诗,那是一首他们小时候在南山读过的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这首诗出自《诗经》,可能是华夏最早的悼亡诗,夏天的白昼漫长,冬天的夜晚漫长,独处、独息、独旦……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这种相隔着生死的别离,数不数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恍惚之间,子济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七岁就能背诵全本《诗经》的小女孩,犹记得十五年前,她在自己面前背诵这首诗时的天真情态。那个时候的南山,月明风清、秋水潺湲,那个时候的女孩,还不能够理解诗中的“百岁之后”,究竟是有多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