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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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117、无愧家国

素宁刚到朔方的时候,周围的人对骠骑将军这位新夫人的好奇感是很强的,但是他们两个表演得还算不错,成婚两个多月以来,别人只见这对夫妻不但没有任何的恩爱举动,甚至从来都不在一起行动,显然关系再也平淡不过,就跟天下所有“凑合着过”的夫妻差不多的样子,于是旁观者的好奇之心也就渐渐地淡下来了。

这日早起,只见天气异常晴好,霍去病忽然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长城吗?不如今天就带你去吧!”

素宁自从来到朔方就不曾出过门,一闻此言不由得大喜,“真的?太好了!”

“当然是真的,但是不能带你上去,咱们就远远看看。”

这是自然的,长城是重要的军事设施,不是谁想上就能随便上的,更何况还是女眷。素宁忙道:“我也没想过上去,老百姓在哪看咱们就在哪看,你能陪我出去已经很好了。”

“好,咱们骑马去快一点,你还得先换身男装。”

素宁点头答允,这也是自然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在这里一行一动都万人瞩目,不能让人看到他陪着女眷骑马出行。

很快两个人就整束完毕出门了,一出朔方城就是辽阔的旷野,只见莽莽阴山如同一条铅灰色的巨龙,蜿蜒在茫茫旷野的北缘。素宁四面看看,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小队亲兵引路,后面还有几个亲兵遥遥随着,左右两面也都有人跟着,为了自己想看看长城,竟然搞出如此大的动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里如此空旷,应该很安全吧?”

“是很安全,但小心点也不过分,毕竟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何况还有你。”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全了。”

霍去病笑了笑说道:“现在朔方城的治安已经在改善了,我的目标是再过段时间要让你能够去集市上逛逛,但是,出了城咱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向北走了没有多久,他们一行超过了一支马队,只见二三十匹马都是满驮,素宁悄悄地扭头问道:“这是商队么?”

霍去病答道:“对,这是去往五属国互市的商队,天天都有。”

“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吗?”

“有啊!匈奴人需要咱们的铁器、铜器,还有丝绸布帛。铁器管得比较严,有律令不能随意出关,但其他货物是可以的,当然咱们也需要他们出产的皮毛。”

“哦,不知是什么人在做这种生意呢?”

没想到霍去病却答道:“哪里是民间在做,都是官营的!咱们的桑弘羊大人,还能让民间来挣这个钱吗?”

原来,盐铁官营实行以来,虽然国库收入已经剧增,但是桑弘羊还并不满足,照他的意思,不但盐铁要国家专营,就连贸易最好也由国家专营,现在的汉匈互市就是他的尝试之一。

素宁听懂了其中缘由,不禁说道:“连贸易也要官营吗……你说这算不算与民争利啊?”

霍去病微微叹了口气,“我也觉得算吧!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不赞同的,可是,恐怕将来还是得按着桑弘羊的想法来办!不然这么庞大的军费开销怎么支应?你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素宁没有回答,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小小一支商队也是朝廷在敛财啊!如此敛财势必会招致民怨,而敛财的目的则是为了用兵,这份民怨肯定又给自己的丈夫平添了一层压力……

尽管她收住了口,但是话题毕竟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听到霍去病淡淡地说道:“也没什么,这跟匈奴人行刺一样,不就是给我压力嘛。自古以来的兵家,往往都是一身担负着举国的胜败兴衰,又有谁的压力不大呢?说真的,我不能想那么多,我想的只能是如何把下一战打好,犁廷扫穴,永绝后患!”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北行不久就到了黄河。此处的黄河上已经架有浮桥,过河之后仍然是宽阔的旷野,北面的阴山看着不远,实际上距离还有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河套平原的这一带被称为后套,此处土质肥沃,自从开辟屯垦以来,这几年到处都在兴修灌渠,一路上不时可以见到劳作的场面。

霍去病指着东北方向的山谷,“咱们今天就去这边,离得近些。你知道吗?这里的长城最早是赵武灵王时修筑的,后来蒙恬也修过,这几年又重新整修了。”

素宁却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地势,问道:“下次出兵,会从这里走吗?”

“嗯,很有可能。”

“那我现在可要好好看个清楚,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应该待在长安了,无法来此相送。”

霍去病认真地看了看她,“我还记得前几年,那时候只要一提到出兵,你的脸色立刻就是雪白的,现在坚强多了。”

素宁轻轻一叹:“唉,也不是坚强了,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患得患失要更多一些吧。”

“那么现在呢?”

“现在吗?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像你这样一个人,身上是有使命的,说到底你是许身于国、许身于使命的,我不能再要求你许身于我、许身于情爱。”

霍去病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似乎微微地哽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说出了那句好几次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谢谢,我很感恩。”

“嗯,你再上战场的时候,记住不管你到哪里,我的心是跟你在一起的。”

“好,有你在家里,我无论在哪里,无论生死,都是放心的。”

“别提这个字不好么……”素宁听到“死”字还是皱起了眉头,又道:“前几年的我是不是让你不放心?”

霍去病摇了摇头,“也不是,你从来都很让我放心。”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第一次见面就会认定你吗?那天晚上我用蚂蚁打了一个比方,而你却说,‘圣贤之所以入世教化,不就是怜悯于蚂蚁的苦吗?但凡建功立业,本心亦当如此。’这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

“所以当时我就知道了,你不是心里只有一己情爱的女子,你有你的格局和胸襟,你是跟我一样有担当的人。”

素宁并不知道对方当时是这样想的,但是此刻听到了也并不感觉诧异,便道:“过奖了,其实我一直过着安逸的生活,并不曾真的担当过什么。”

“不,能支持自己的男人许身使命,本身就是担当。”

“这是应该的,再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霍去病无奈地一笑,“好吧,难道你非要亲自去匈奴和亲才能算是大事吗?”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他接着说道:“不过,若是真的摊上了这些‘大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不辱使命、无愧家国。你通达稳正、有才而不露、心如松柏之坚,说到底你是有做大事的才华和心量的。”

听到这里,素宁的眼前不禁泛起了一层水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这句话挑了一个小刺:“……嗯,家国这个词,未免有点太儒家了吧?”

对方则坚持道:“儒家就儒家吧!反正我就是喜欢说家国!”

确实“家国”是儒家的传人们爱用的说法,以道家的境界,一般都会说“天下苍生”,而冷静理性的兵家们,则一向都是直接说“国”,不会用“家国”这么有感情色彩的说法。不过霍去病这么说也不奇怪,儒家是面向社会管理者阶层的,而他位列公卿,正是典型地在体制之内实现自身理想,儒家的价值选择合乎他的身份。再者说,一个人若不是心中觉得有值得自己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也是绝不可能去上战场的,更不可能在战场上那么的英勇无畏。

因此素宁也笑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能这么说话的人,家国之念自然极重,好了,就不勉强你换别的说法了!”

霍去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哎,这我必须解释一下,我当时撂这句狠话,是有一定背景的……”

很快,一行人已经沿着一条河谷进入了阴山深处,当行至最险要的地方,就看到了长城。具体来说,这是一个“品”字型布局的关口,中间卡住必经之道的是主关,远看并不显得很高大,但越走越近时,才发现城墙足有三人来高!两侧山坡的制高点上,各设有一座坚固的小堡垒,从那里放出的箭矢可以控制这段谷地。再往两翼呢,并不是巨龙那样连绵不断的墙体,但是周围一圈的山头上却均设有烽燧,烽燧互相呼应,并一直延伸向远方。

长城就是如此,虽然听说过很多次、想象过很多次,但当一个人亲自来到边关、亲眼看到这崇山峻岭之间的雄关险隘时,还是难免会感到深深的震撼。

此刻流连在长城之下,素宁是兴致勃勃地登高望远、到处观看,而霍去病则很尽责地做着一个导游,详尽地解说了一番长城在战斗中的作用:“游牧民族都是骑兵,但是汉军的多数兵种永远都是步兵,步兵怎么打骑兵呢?这道拦路高墙就是用来逼敌人下马的,把他们的野战优势转变为攻城劣势,如此一来,我们才有机会用步兵战术来打击他们……”

霍去病一解说起军事问题来就滔滔不绝,而素宁貌似是在很配合地聆听,其实是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真的去思考和理解。因为这种具体的厮杀场面,对她来说还是太血腥了,她是不敢认真去想的。自然,关于战术细节她也问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来,对方讲了半天,她一开口却是问道:“对了,你不是说过河西还在修长城吗?”

霍去病只得跟上她的思路,答道:“是啊,向西至少要修到酒泉,比秦长城多出两千多里。”

“那么远啊!真是难以想象!”

“不过施工会容易一些,因为很少筑在山上,而且主要是用夯土,很少用石材。”

“光用夯土行吗?”

“那边气候干燥,再说你知道夯土的标准是什么吗?那都是站在五十步之外用箭射,箭头插不进墙的才算过关!”

素宁点头明白,又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对了,河西那些降附过来的匈奴人,是不是就安置在这附近啊?”

“对,有一部分就安置在附近,从这里的高处就可以望到他们的地盘。”

素宁听了便引颈四望,想找一个没有烽燧的山头,以便攀上去眺望一下,霍去病明白她的意思,便道:“不用找了,所有能够看到远处的山头,肯定都会设有烽燧的。”

素宁只得废然而止,霍去病看了看她失望的神色,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男装,说道:“很想上去吗?那我带你上去。”

“……这样行吗?咱们似乎不能明知故犯、掩耳盗铃……”

“哎,不准诋毁我啊!什么掩耳盗铃,玩个蹴鞠还有假动作呢!我要上去视察一下这儿的驻军,随从都跟着上去,难道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素宁明白过来了,这还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戍守在这里的汉军,平常哪有机会见到大司马骠骑将军啊,今天他亲自来看望一下大家,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而自己混在随从队伍之中,不也就能登上一次长城了吗?

两个人兴奋地说走就走,可是没走几步素宁又停住了,“哎,军中的讲究是不是说,军事重地女人去了会不吉祥的?”

霍去病不以为意地说道:“那都是迷信,没有道理的。你读过那么多书还信这个?”

“虽然没有道理,可是我不想让你有一点不吉祥。”

“无聊的讲究!我告诉你,把匈奴灭了就都吉祥了!哎,你还犹豫什么,到底还去不去了?”

素宁摇了摇头,“不去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若真的带着女眷上去,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就算咱俩人无所谓,上面这些士卒会怎么想?他们一有怨言,对你来说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吉祥了!”

她是主意已决,霍去病也就只得作罢了。其实不上去也没有什么,想象一下也是可以的,素宁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你说,那边既然是五属国,不就还是‘一群匈奴’吗?”

所谓“一群匈奴”,是暗引了当年张骞讲的“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此刻说起这句话来,两个人不由得都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心中同时涌上来一缕柔情。

霍去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答这个问题:“确实,匈奴人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至少一两代人是远远不够的,长远来看,若想做到协和万邦,华夏的文明与军事必须同时优胜,这是前提。”

“嗯,师卦与比卦互为覆卦,是这个意思吗?”

“对,正是这个意思,你总是能说得比我更明白。”

素宁感叹道:“文明与军事同时优胜,你这个前提并不容易实现啊。”

霍去病则道:“当前我们就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赶上这样一个时候我们就尽量多做点,不要给子孙留下后患。”

听他又说出了这句口头禅,素宁忍不住笑了,“瞧你说的,好象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不行似的,华夏的子孙哪里会那么没有出息呢?”

霍去病则感慨地说道:“国运这件事,确实很难说啊……兵家真的不见得每代都会有的!当然,我总还是相信天佑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