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眼。
因为我知道我再睁开眼就不在自己房里了,不在戏园子,没有师哥,没有叶先生,什么都没有。一切就如同花朵一般,从华丽的盛开,到萎靡的凋谢,当花朵落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我要去依靠他,不得不去依靠他,抛弃所有的去依靠他。和他在一起,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我胸口起起伏伏,耳畔突然有人叫我:“青瓷,你睁开眼来。”
如春风的柔软却内藏匕首的声音,是蒋沐。我继续闭着眼,装作是还没有醒。叫了一声后,身边变得安静,我以为他走了,却想没有听到脚步声,一块柔软的手帕点起了我的眼角。
蒋沐心声音有些颤抖,疼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你都哭了。”
就算被他识破我也仍闭着眼,他的呼吸就在我耳畔,良久,他出去了。
我这才缓缓睁开眼,棕色的床帐,被风扶起的米色绣花雪纱窗帘,墙上挂着的巨大油画,这里是蒋沐的卧室不假,和我猜的一模一样。我呆呆地睁着眼睛,想把一切都看做虚无,可我到底不是紫霞寺的高僧,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对我不过八个字罢了。
泪水就顺着眼角往下流走,滑到耳畔,一路又痛又痒。
“你真的只会我不在的时候你才愿意睁开眼睛。”
我讶然,他竟没有走。
门来着,蒋沐靠在门上,屋里光线有些暗,从门口蹿进来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透在地板上的影子却透着落寞,像是世界上只有他一人。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他站在门口纹丝不动,如同摆在柜子上的白色雕像。我们之间只有挂钟摆动的嘀嗒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脖子都扭到僵硬,我闭上了眼,声音沙哑道:“蒋沐,我想问你件事。”
蒋沐回答道:“什么事?”
我哽咽了一下,问道:“我想问你……你叫什么?”
蒋沐去没有立刻回答我,而且在光影中沉默,我又道:“我这么问,是我真的想知道,你给我回答吧,我想听。”
可那头还是沉默,寂静,如同快入冬的秋日,剩下的只有残蝉的苟延残喘。我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真真只笑了一声便听到急促的脚步重重地踏了过来,一步紧接着一步变成洪水一般袭来。
蒋沐快步走到我身边,一把把我上半身从床上拽起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极其粗鲁。他紧紧看着我的眼泪,无名的火苗在他的眼睛里燃烧,不是赤红的,而且蓝色的燃烧着的火苗。他愤怒,他也不安。他按着我肩膀的手一把抱住我的头,逼我直视着他,他咬着牙开口:“柳青瓷,我告诉你,我叫蒋沐,草字头的蒋,三点水的沐,你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不,我信。”我看着他,他听我如此说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坠着的心落了地。我又开口:“至少你还有一件事对我是真的。”
他抱住我头的双手瞬间僵硬,也没了温度,他目光里透出自嘲的笑,声音冰冷:“柳青瓷,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不信我,不信我……”
说完的下一刻就吻住了我的唇,我去推,死活推不开,他吻得更用力,直接把舌头滑了进来,在我口腔中肆意索取,似乎是要把我吸干。我用力地推是徒劳,推着推着手渐渐放了下去,呆滞地让他吻我,我不挣扎,也不回应。
蒋沐却依旧是吻,他似乎并不因为自己吻的是一块木头而放弃,他的手从衣摆的下方探了进去,托住我的背,手指按压我的脊梁。我呼吸开始急促,但除此之外毫无反应。
吻了很久,不知道蒋沐是吻到窒息了需要空气,还是发觉了他真的在吻一块木头,他停止了亲吻,神色忧伤地看着我。
这不是对峙,因为其中一个人心已半死,一个人唱戏是撑不住台面的。蒋沐突然说道:“青瓷,我也问你个问题。”
我看着他,他问道:“我问你,我们在这张床上干过什么?”
我哑然,半响来不可口。
蒋沐手指婆娑着我的脸,掌心薄薄的茧划着我的脸颊,格外地疼。他什么时候有茧的?他枪法那样好,一定熟练枪法,枪握久了有茧也不足为奇。不对,他身上不止是有茧,身上还有其他的伤,我们在这张床上坦诚相待的时候我看见的,胸口,腰,肚子,背上,或短或长,或深或浅,都有同样狰狞的伤疤。记得那是前年,三十七年的时候,他抛弃我一年后重新回来之后才出现的。
记得有一次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当枪口指着我的时候,我突然不想死,因为我还有很多话很多话没有和你说。
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
蒋沐的露出微微的笑容,像是在回忆像是在诉说,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水,他说:“我和你认识不过三年,这三年,我们第一年用来相遇,第二年用来分离,第三年才算真的在一起,可美好的事发生在第一年,我离开的第二年你过得很不好,我很心痛,所以我想从第三年里好好的去对你,但我发现我却是越想去爱你,你受得伤越深,都怪我第一年太过敷衍太过随意地去爱你,现在想去爱你的心却已被过去蒙尘,爱尔拉教堂的神父对我说神赐于人的一切,人如果愚昧而不去珍惜,神必定不愿暴殄天物,要将其所爱之物收回,我当时嗤之以鼻,对神父说,我没有所爱之人,也不会去爱人,如果真的要问我所爱之物,我只有一把枪,现在想想,真是没有遇见就会说一辈子都不会有。”
蒋沐轻轻地叹息,就如同在惋惜玉兰的凋谢,他又说:“我说过我不会去爱人,却忍不住在这张床上同你厮磨,还为你戒鸦片,虽然那是我的错不假,可我心痛也不假。我愿意回来,并且回来找你,即使我让你受苦我也不会抛下你不管,在你之前我没爱过人,所以我不会爱人,但我努力地去爱你,柳青瓷三个字,对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名字,或者名满南京城的花旦,它刻在我心里,同我的名字重在一起的,合二为一。”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我们感觉到在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有力的,坚定的跳动。我说不出话,眼睛红得更加厉害,他说的话我不知道要理解成“花言巧语”还是“真心实言”,或许只是我没有被那洋人的羞辱折磨得太过难过,不能轻易抚平。
蒋沐又吻上了我,这回是轻柔的,像是蜻蜓点水,蝶落牡丹,他轻轻的吻我,然后身体慢慢往下压了过来,我随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躺回床上,他继续亲吻我,唇,然后是下巴,脖子,我看着床帐,目光不动,他解开我亵衣,手在我的胸口游走,我依旧是呆,一闭眼,泪水还未就下眼角就被他吻去,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这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只是嘴里不由自主住发出低低的声音,我就任他如此,直到沉沉睡去。
醒来时下人已经端进了燕窝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说可以用膳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上****,不由羞赧,只得躺在床上不动,问她:“几点了?”
“三点了。”下人恭敬地回答。然后又进来一位姑娘,手里托着一叠衣裳,她道:“柳先生,这是老爷让我送来的衣服,老爷还说如果您觉得身体不适就只换上里衣再休息休息。厨房做的饭请务必多吃一些。”
我小声的嗯了一声,见她们把饭菜和衣裳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那姑娘走在后面,正要关门,我问道:“他人呢?”
那姑娘又进来,说:“老爷出去了,小的们不知道老爷去那儿了,也不知道老爷几时回来。”
我说:“知道了。”那姑娘又出去了,门走合上了。我侧头看了看摆在床头的东西,看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起身把那上好锦缎的里衣穿上,又伸手去拿长袍,可穿了里衣已耗了我不少力气,再穿长袍才发现手都抬不起来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手上的长袍,看了半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丝毫没有食欲,摆在桌子上的饭菜没有动一口,也不觉得饿,不知坐了多久,门突然打开了,蒋沐进来,一边走到床边一边脱下自己的军服扔在沙发上:“听张婶说你醒了,怎么样,精神好些了没有?”
他在床边坐下,我本来不打算回他的话,可见他有些高兴地看着我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小声说:“好些了。”
蒋沐笑了笑,说:“那就好。”一转头却看见放在一旁的茶饭早已凉透,才平顺的眉头又微微隆起,他拿起床头的电话,拨到楼下,说:“让厨房再做些菜上来,要清淡的,烧的汤不要放西红柿,青瓷不喜欢。”
我低着头不说话,他就在床头静静地坐着,空气里的尘埃的运动缓慢,悄悄地在我们之间游离。
蒋沐把我自己的衣裳拿来,握住我的手,说:“青瓷,你再忍忍,过几天这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太焦虑,累坏了人可怎么办。”
手背传来阵阵热度,我抬头看他:“这事……你不一定保得了我。”
蒋沐揉揉我的手,说:“不会的,你放心,Johnny没事,都从医院出来了,我让与凡去调查Johnny以及与他相关的人,稍稍握了些他的把柄,他的事我会再打算,而且如今有个契机,上面有文件下来,似乎是要他调离南京,具体的情况我还会去调查,他如今也知道你在我这里,这几天你别出去就无事。”
我看着他手,半天也不说话,他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轻声地笑。
正巧送饭的下人进来了,把凉掉的饭菜撤了下去,又摆上热死腾腾饭菜,蒋沐端起粥来搅了搅,用银的调匙舀了一勺,又吹了吹,然后送到我的嘴边,柔声道:“来,吃一口。”
我摇摇头:“吃不下。”
蒋沐的笑一顿,把碗当回餐盘里,对身旁站着的下人冷声道:“传我的话,把厨房里的厨子都辞了,重新找人来。”
那下人一惊,说:“是,老爷。”
我连忙抓住蒋沐的手,解释道:“不是这个原因,是我没胃口。”
蒋沐不以为然,“厨师做出来的菜,不仅仅是在于味道,还应该让人在吃的同时感到愉悦,没吃之前产生想吃下去的欲望,如果不能做到这些,也不过就是把饭菜做熟罢了,我要是只要是熟的就吃,那我还要他们做什么。”
我一时哑然,思绪乱七八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眼看着那下人端着餐盘要走,我只得说:“我吃。”
“停下。”蒋沐喊住下人,下人连忙走了过来,把餐盘递了过来,蒋沐重新拿起碗,露出笑容来:“吃就好,多少吃点,你身子虚。”
我看着他,只得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