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倾城戏,谁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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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扇面牡丹散芳华

唱了好几日的戏,什么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都唱了个遍,但凡往戏台子上一站,堂下喝彩连连,过了几日又收了好几条横幅,写的是风华绝代,百里挑一云云,我笑了笑,让人收了起来。

想也有好几日没有出门了,大多时候就在戏园子里没有出去,都说阳春三月风光好,我看我要是再不出去走走,那些柔美春景都得在戏里看过了。

但真走出去又觉得没什么新鲜的。街上是热闹,但热闹是时时有的,还听着汽车嘀嘀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的人让开,实际上平民百姓只要见了车都会离得远远地。现在的南京,热闹与糟乱只是一线之差,而那根线不知道会被谁绷断。

听说战争已经打到了湖南一带了,虽然国民政府还不会沦落到只有半壁江山,但从内战开始到现在,已经足够让他们人心惶惶了。我是满不在乎的,历史就是改朝换代过来的,就是再改再变,还不得听戏?看师哥有时候拿着报纸皱眉我就想笑,他们就是打到我家门口,我还不是个唱戏的?

“卖花-----卖花啦-----”

我侧头一看,哦,卖花啊。不由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叫了停在旁边的黄包车。

“去紫檀香。”

紫檀香是老店了,卖紫砂壶的。

“哎呦,这不是柳老板吗?要买壶?”

“是啊。”

“你前不久不是在店里买了一把吗?”

我手指描着架子上一把茶壶上雕的雅竹,笑道:“照顾您生意难道不好么?”

老板一笑,“嘿嘿,好好。”拿起一把紫砂壶递给我,“您看看这个,昨天刚到的货,砂细色滑,四壁平均……”

我把壶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确实是把好壶,色泽细腻柔和,放在手掌里揉摸的手感也舒服,倒是不比摔了的那把差。

肩突然被人一拍,“柳老板?”

我一惊,手里一个不稳,“啪”地一声,方才一把上好的紫砂壶瞬间成了一片瓦砾。

老板大叫一声,“哎呀呀!壶啊壶!”

我一转头,可能是色泽温和的紫砂看多了,被那人色泽刺凶厉的眼神刺了下眼。

“蒋少尉……好久不见。”

蒋沐笑了笑,“近来公务多了,就去戏院子少了,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刚才……”蒋沐瞟了眼地上的碎片,“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叫你而已。”

我笑:“没什么,前不久碎了一个,今天托蒋少尉的福又碎了一个,看来我是要‘双喜临门,碎碎平安’啊。”

“呵,”蒋沐轻笑了声,“那可恭喜柳老板了。”

我看看地上的一堆碎片,多少还是有些心疼,刚刚还是把完好无损的好壶端在我手上呢,转眼就废了,这些滋养人心的玩意儿就是容易破。当然,比我更心疼的是店老板。

我蹲下身想拾起一块碎片,哪知手才碰了碰瓦砾,指腹就给瓦砾扎出个小孔,一滴鲜红色的血冒了出来。

我起身看了看手指,蒋沐突然伸手拉过我的手,幽黑的瞳孔紧紧盯着那个红色翻腾的小孔,露出心疼的神色。他左手向后一伸,身后肖与凡立刻送上一块手帕。他拿手帕在手里揉了揉,似乎是想让它更加柔软一些。

然后把它覆在我的指腹上。

柔软冰凉的触感,是上好的丝。我一时有些错愕。

“真是失礼,只是想打招呼,没想到让柳老板受伤了。”

我看他,“是我没有拿稳。”

他却固执,“不,是我的不是。”又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要请柳老板你喝茶补个罪,柳老板可要给蒋某这个机会。”

指腹传来的是一阵阵暖意,轻轻的擦拭,却又带着几分故意的挤到,我看着他,心想你这哪儿是给我止血,你这样越捏血冒得越多吧?却也只有笑:“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去的竟然是咖啡馆。如今商铺小贩不卖洋货的还真是少,不买洋货的也少。我是除去必要的物件,大多是些小物件,如洋火什么的,其他的奢侈品一律不买的人,倒不是我有多像那些学生一样说什么抵制洋货,只是那些东西大多我都不喜欢。

像我们这样唱戏的,古装古词地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映在骨子上了,轻易变不了。

不过这咖啡馆装饰倒是让人看着很舒服,浅褐色的窗帘棕色的椅子,淡雅不失气场。

服务生过来,蒋沐问道:“柳老板要喝什么?”

我说:“随便,能喝就行。”

蒋沐笑了笑,对服务生说:“两杯摩铁。”

不久咖啡就上了桌,蒋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看看了眼前那杯色泽深沉,香味浓郁的“茶”,端起来啜了一口。

“真是难喝。”

我把咖啡放回桌子上。蒋沐却噗地笑了,我看见他身后的肖与凡也微微抿了抿嘴角,猜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

蒋沐敛了敛笑,把一盘雪白的方糖推到我面前,忍笑道:“你得加糖。”

我恍然,但也没有多大难为情,我本来只就喝茶,穿着长袍来这种地方本来就很希罕了,再多些又有什么?

我把糖块往蒋沐杯子里放了两块,“这东西我受用不来。”

蒋沐眯了眯眼,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咂了下嘴,“最初我去国外的时候也喝不惯这东西,但在西方人眼里,咖啡和面包是必须要有的东西,待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挺喜欢的。这咖啡跟茶差不多,一个焦一个苦,一个焦得有味,一个苦得甘甜,都要细细品罢了。”

我看着蒋沐,蒋沐也看着我,眼神的交汇处有一层雾,或许一张纸,散不去,捅不破。我笑,“我还以为少尉您是黄浦毕业的。”

蒋沐放下杯子,“哦,黄浦……小时候倒是去玩过,也没什么新鲜的,现在外面好玩的多得是,没道理待里面闷着。”

“也是。”

黄浦还成游乐场了,我心里暗暗地笑,那些正在里面的将来要成为军人的学生们,被他这么一说成了私塾读说的小孩子了。

“对了,上回忘记问了,”蒋沐说道:“《长生殿》讲得什么?”

“少尉不是喜欢听戏吗?怎么会不知道?”

“喜欢是不假的,只是在国外能听到的太少。”

“哦……”我笑,你要是问我戏,那我可是能言无不尽,虽然在这样的地方讲戏过于奇怪,但戏还是戏,就是改朝换代了它还是一朵花无论什么土壤都能长出的姹紫嫣红的牡丹。

“这《长生殿》啊,是清初的剧作家洪升写的,题材是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白朴的《梧桐雨》,讲的是杨有女名玉环,相貌倾国倾城,后与李世民相爱,被封为贵妃,三千宠爱于一身,但不久唐明皇又娶了其妹虢国夫人,封为梅妃,此事惹玉环不快,最后七月两人在长生殿和好,并对着明月发誓,相守到老……”

“唉,谁知后来安禄山叛变,明皇带玉环逃至马嵬坡,最终断送了一代红颜……”

说道此处我不由有些酸楚,叹道:“可惜了杨玉环,为一个情字落到被缰绳勒死的地步,君王无情,竟撇她而去,这……红颜多薄命吧。”

蒋沐笑笑,“美丽只会引来人的贪念和欲望,当美丽成为一种错误或者牵绊,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抛弃美丽。只是……”

蒋沐顿了一下,笑出了声,“这只是戏而已,柳老板何必想那么多?”

我愣了下,又想起师哥训我的话,觉得无奈又好笑。但我自得其乐,别人不懂,我说:“戏虽然是戏,但戏是由事而来的,戏能唱百年千年,人却只能活那么几十年,时间越是久,物是人非的酸楚越如醋,酵得浓郁。”

“柳老板,”蒋沐摆手,“说这些我可说不过你,我想知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微微低眉看着桌子的咖啡,“后来郭子仪带兵抗敌,夺回长安,明皇因思杨玉环相思成疾,退位做了太上皇。杨玉环的魂魄也思念明皇,感动了天神,引玉环魂魄和明皇在月宫相会,两人终成正果。”

“完了?”

“完了。”

蒋沐低笑一声,我道:“真是便宜了唐明皇。”

蒋沐嗯了一声,看着我嘴角一勾,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戏子。”

是吗?

我抬头,“现在您可见过了吧?”

话刚说完,只是听蒋沐哈哈两声,扶额笑道:“真的有趣。”

咖啡在杯子里凉透我也没有再碰一口。看情形改散局了,我道:“今天还有些事,下回再同少尉您聚吧,下回我请。”请喝茶,我可不想再碰这东西了,别把我嗓子喝哑了。

“那好。”

肖与凡走上前来,把一个檀木雕刻的盒子放在我的面前,顺手打开。

我看了一眼,是只紫沙壶。

“礼轻情谊重,柳老板不要嫌弃。”蒋沐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去紫檀香就是想买只壶送柳老板,上次……柳老板的茶壶碎了。”

檀木盒刻得精巧,镂荷雕叶,荷风翩翻栩栩如生,如此更显得那只壶的廉洁自然。我道:“‘人间珠宝何足取,宜兴紫沙最要得。’谢过蒋少尉了。”

还来不及起身,玻璃窗上开始有人影乱七八糟地蹿动,然后便听到声音:“让开!让开!”

“靠边!都靠边站!”

“快!”

我看向窗外,透过巨大明净的玻璃,我看到街上的很多行人都往街边靠,以为穿褐色旗袍的妇人拉着自己的孩子往人后挤,看口形还似乎一边说着快过来,别给撞了。马路中间誊了出来,人群遮着,只能看到一顶顶黑色的帽子在街上跑过,听到一片啪啪的跑步声。是警卫队的。

蒋沐本来愉悦的表情有些褪下了,揉揉太阳穴露出轻微的不耐烦,“一定又是那些学生。他们是吃饱了没事干,不在学校好好上课成天在街上闲逛,还举个横幅说着‘反内战,还民主’,真是惹人心烦。”

肖与凡笑了笑在他身后笑了笑,应合道:“难道现在不‘民主’吗?”

蒋沐放下揉太阳穴的手,目光微微瞟,然后淡淡道:“当然‘民主’,你是民,我是主。”

我心里立刻一惊。不由地瞄了眼他肩上的军衔。这个人,他真是个异类。

不容我多想,蒋沐又笑道:“外面这么乱,我送柳老板你回去吧。”

我还没有开口,他又说:“车子就停在街边。”

我看着他,我想这个男人,他英俊亦霸气,他完全不容置疑,在他的眼下,似乎自己只能照着他说的办。就像是一只青蛙,被放在锅里煮,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陷身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