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沐硬要给那只猫取个名字,他问我取什么好,我说叫蒋沐最好,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就被他折腾了一夜。
后来我说猫就是猫,取名字做什么?当年我们都没什么好听的名,何况一只猫呢。
蒋沐坚决要取,想了好几天,翻了好几本古书,最后取名---琥珀。
是个好名儿。蒋沐说那猫洗干净了还挺好看的,虽然毛有些参差不齐的,但至少眼睛很亮,茶色的瞳孔如同琥珀一般。我却有些不满,这种不满似乎到了嫉妒的地步。那些年我们都没这样好的名儿,如今它倒好,被贵人拾到了,一下子就由石变到金,由麻雀变凤凰了,再想想自己一句走来的路,不嫉妒才是假的。
再到蒋沐的别墅,先出来的不是蒋沐,而是琥珀。只不过隔了几天而已,也不知道蒋沐给它吃的什么,它不像原来那么瘦了,而是毛也顺滑了,甚至有了光泽,也会叫了,声音还不小。它从沙发上蹿出来,在我的脚边磨蹭,我不满地说:“去去去,不和你玩。”
然后就听到了蒋沐的笑声,他从楼梯上下来,看着我笑得肆无忌惮,“你就这么不喜欢琥珀?”
走近了后又把琥珀抱在怀里,用手指去挠它的下巴,猫就喜欢人这么对它,眯起了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琥珀你看,青瓷怀里装着个醋坛子,我都闻到酸味儿了。”
我一时说不上话,人哪能吃只猫的醋啊……
“你把它养肥了,以后我就把它炖成锅汤。”我笑笑地说。
蒋沐哎哟一声,拿出琥珀的爪子往我脸上蹭,一边用稚嫩的强调说:“琥珀打他,打青瓷,青瓷是坏人,他要吃猫呢……”
猫爪才扑过来一回,我就反射性地猛地后退一步:“让它离我远点!”
蒋沐嗤笑,“哈哈,青瓷你跟老鼠似的……”
笑到一半,蒋沐突然就不笑了,看着我警惕的模样,恍然,然后把琥珀放在了地上。
琥珀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开始蹭蒋沐的腿,蒋沐却不管他,直走向我,温热的手抚上我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摩挲,如同摸一件瓷器,他暧昧地说道:“嗯,青瓷,是我的不是,要是让琥珀抓伤了你这漂亮的脸蛋,可是我的损失。”
“你还知道啊。”我佯怒地责怪他。对唱戏的而言,除了嗓子,脸就是他们的命。我可还没到不要命的时候。
我又笑道:“别瞎扯,让我过来干什么?”
蒋沐笑了笑,吻了下我的唇,神秘地轻声道:“有好东西。”
好东西?我猜不是如同他说得那样神秘的东西,他啊,就爱把芝麻说成西瓜。蒋沐说肖与凡办事去了,要自己开车,正好没人打搅,我看着脚下蹦来蹦去的猫,说那这个怎么办?蒋沐眯眯眼睛说不带,我们俩这是约会,谁都不带。
可人家是只猫。你愿意养它就不愿意带它?
一路开车过去,到了地儿,我一看,嚯,果然不出意料,毫不神秘。
是园林。
下了车我笑他,“你这是带我来园子散心?”
蒋沐关了车门,说:“那可不止,走,先进去。”
园林不必多说,特别是江苏园林更是人人皆知,山山水水,花花柳柳,长廊水阁,把千百里的风景就集进了一套宅子中,不可以说不神奇。记起上次蒋沐在段府说挺喜欢园林的,不会是还惦记着所以过来了吧?
蒋沐带我在曲曲折折的长廊里穿梭,一面给我指什么垂柳荷花之类,柱子旁还挂了只八哥。
我走过去逗它,用果盘里的山楂逗它,我用山楂磕可磕它的嘴,它就聒噪地叫:“青瓷!青瓷!”
我一愣,转头对蒋沐惊道:“这八哥知道我名字。”
“名字!名字!”那八哥又开始学舌地叫。
蒋沐笑着,从背后搂住我的腰,把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你猜它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知道。”
蒋沐笑了两声,八哥伸长了脖子突然叫道:“爷我教的!爷我教的!爷我教的!”
我噗地笑了,蒋沐抬眼看八哥,“真是白教你了,爷是你该叫的?谁让你捡这句学了,你应该说是蒋少尉教的,笨鸟。”
“笨鸟!笨鸟!蒋少尉!笨鸟!”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蒋沐脸却青了,我看着那只还不停在念“蒋少尉,笨鸟”的鸟,笑着夸它道:“就你胆子大,敢这么叫我们不可一世的蒋少尉。”
蒋沐黑了黑脸,可能实在觉得这八哥是教不出来了,马上转了话题,指着水阁下说:“青瓷你看,也有鱼呢。”
我看了看,正巧水里一条鲤鱼红尾一转打了个水漂,说:“可惜没有饵料逗它们。”
蒋沐点点头,然后说:“把青瓷你扔下去吧?”
我看着水里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想着上一回同样的对话,静静地笑了小会儿,才说道:“你舍不得。”
蒋沐突然就松了缠在我腰间的手,扳过我对着他,看着我的眼,“你这么肯定。”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着看着他。
蒋沐微微皱了眉,说道:“上回和你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
“就是不唱戏的那件事。”
“我只能唱戏。”
蒋沐的眉头就锁得更加的紧了。
我真想伸手把他眉间的那些褶皱一一摸平,但我觉得那些皱褶可能永远都抹不平。水里红鲤游同飘落在水面上的柳叶游戏,涟漪轻轻地荡开,映着八哥转头转尾的影子都晃晃悠悠。只有蒋沐的眼神是定定的。
“我想把这里买下来。”
我疑惑道:“这里你买得下来吗?”
蒋沐却说道:“我说过我喜欢园林建筑,园林小,内容却丰富,一圈一个家,平日里我们就在这院子里走,你喜欢什么花草我们就再添置,茶余饭后逗逗八哥,觉得闷了可以去看几场电影,或者出去做别的事,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我心里如池水一阵晃荡,水光在心间洒了一片,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清楚表达我的意思。
“你若是说好我就把这里买下来。”蒋沐握住我的肩膀,小声道:“嗯?青瓷。”
“我要唱戏的。”
蒋沐怔住。
他也许没有料想我会不答应,他那样自负的人,除了那只八哥,恐怕也就我让他丢面子了。但我心里也有我自己所想,几十年才出一个角儿,说不唱了就不唱了?从梨园那扇门进去,人就一辈子入了戏,你除了是你自己,你还是另一个人,你扮的那个人……
满脸油彩,盖住的是多少忧伤与欢喜。
也许这样都不是最重要的,佛说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不惹尘埃不沾红尘世事才能保持最原本的纯净,可惜我不是佛,我从一开始就落的是凡尘,后来唱的是红尘,红尘里梁祝可以化蝶,杨贵妃和唐明皇可以相会,但我并不认为我那也如他们般幸运。
蒋沐的一眉一眼我都想用刀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就算时间再过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忘记的那种。但外面不像园林里的山水,安静的如同水里婷婷的荷花,我可以靠他一时,他可给得了我一世?
“我挺喜欢唱戏的。”我微微笑了笑又说了一遍。
蒋沐僵了的脸下一刻又笑了,“你喜欢那就随你。”
我说:“嗯。”
蒋沐松了握住我肩头的手,又道:“但不可以让白千涟欺负你……青瓷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笑,“哪能啊,只有我欺负他的。”
“青瓷……”蒋沐神色认真了点,“你还是同他好好谈谈,都是师兄弟,总不能扯扯闹闹的一辈子,况且以白千涟的性格你同他吵的次数越多他越不喜欢你,不如把话说明白点,大家以后也落得个耳根清静。要不我今天就陪你去?”
我摇头,心里想蒋沐说的也对,“我自己去就好,你去还说我狐假虎威的。”
“有老虎傍着不用,跟有人要杀你你不开枪有什么区别。”
我笑,“我才不和你扯这些打打杀杀的。”
“打打杀杀!打打杀杀!”
蒋沐抬头看着那只又在学舌的八哥,瞪了一眼,恶狠狠似的说:“小心我把你杀了。”
“人家又没惹你。”
“它这是在亵渎本少尉……”
蒋沐越为自己辩解,我越是取笑他,而挂在柱子旁的八哥还在兀自地念着那几个字,声音尖锐,以致刺耳。
回了戏园子,在院子里徘徊了几步,才敲了千涟的房门。
也不知道千涟今天有没有戏,在不在屋里,我站在门外不吭声,隔了小会儿,听到屋内有脚步声,下一刻门就开了。
千涟看来人是我,也没有吃惊的表情,一脸平静,倒是我笑了笑,“千涟,好几天没同你说说话了,我想同你说说话。”
千涟不回答,转身进了里屋。果然是视我于无物。
我也不在意,兀自进了屋往里屋走,里屋里,千涟在整理书架上的物品,说是书架其实算不上,我屋里的书架也同千涟的差不多,书摆得有,但是少,大多是一些头饰,茶壶之类的小物件。我看着千涟把那白灿灿的蝴蝶珠串擦了又擦,一副自在的样子,随口道:“那串子挺好看的。”
他还是不应。
那我便直接开口说了。
我道:“千涟,师兄弟这么多年也许我们是没什么感情,可这师兄弟还得做十几年几十年的,这要闹一辈子么?”
千涟手擦串子的手微微一滞,又擦了起来。
“我也不想同你多说,师父当年怎么教得你我都记得,如今各自有各自的名声,你不坏我的我也不坏你的,这不挺好?”
那串子把他擦得晃眼。
“师兄弟还是师兄弟。”
“黄鼠狼给鸡拜年。”千涟突然回头恨恨地说道。
半个月来他终于同我说了一句话,却是如此难听。
“你笑话还没有看够?”他微微额首,“别以为现在有蒋少尉给你撑腰就不可一世,把你那副傲慢的德行收敛收敛吧。”
我皱眉,“我只是想把事情说明白罢了,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可千涟根本就听不进去我在说什么,他是恼羞成怒似的,把串子“啪!”地扔在柜子上,冷笑道:“呵,青瓷,我们是师兄弟多年,可你凭什么比我红……不就是比我多了张勾引男人的脸吗?”
“千涟你住嘴!”我也有些怒了,我知道千涟这是妒火中烧,可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乱说我还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却不理会,上前一步更是咄咄逼人,“别以为你干的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千涟说一句近一步,我看见他眼底漫无边际的黑暗,如同合暮的夜色,他正在被那样的黑暗吞食,而他……还要拉上我陪他一起。
再是一步,千涟只差一寸就贴着我的身,他冷笑,呵气如冰:“柳青瓷柳老板,我的红角儿……你以前到底引诱过多少人?你有本事你说啊!蒋沐不算什么!还有多少啊!哈?”
“你胡说些什么!”我心头那把火瞬间跃起百丈,使足了力气一把推开千涟,千涟后退好几步,碰地撞在书架上。
书架上的细颈白瓷花瓶啪地摔碎在地上!我一抬眼,心头顺势一紧,还来不及大喊一声让开!书架上竖放着柄朝外的剑已经蹭地被撞击振出了鞘,顷刻就落了下来,而千涟就在剑下!
“铛嚓!”
一声之后,安静如同夜色四合而来。
安静,静到没有呼吸的声音,如死水一般诡异的安静!
我愣了,千涟亦愣了,在那声清脆的落地声过后。千涟慢慢伸手,手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的手抚上他的脸,白皙的五指轻轻摸了摸他的左脸颊,那样轻,似乎在再一重就把皮蹭下来了。
他把手慢慢移到眼前,目光滞滞地看着手指----
白皙的手指,触目惊心的红色!那些血,流过指尖,从指缝里一滴一滴地低落!
那一刹那,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