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倾城戏,谁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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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乘一骑西南行

我说的是“你们”,实际上是说给师哥和千涟听的。我有些埋怨的是师哥竟然听信千涟的话,憎恶的是千涟竟然唱我的戏!

我的戏就是我的戏,还轮不到给别人唱的地步。

千涟那张油彩粉饰过的脸一脸淡漠,他伸手理了理耳间的鬓花,慢慢悠悠地说道:“不就唱了你一场戏吗?你不也唱过我的吗?还不止一场。”

我笑,“是,不错,我是唱了你的戏,可崔莺莺就是崔莺莺,一辈子都成不了杨玉环。”

千涟理鬓花的手一顿,油彩下的脸色不知换了多少,但可以看见那些油彩在他脸上的扭曲,如平静地水面被扔下去的石子砸出的涟漪,一圈,两圈,三圈,一圈又一圈,最终积成一个浪头,不能翻江倒海至少能拍遍沿岸的浪头。

千涟突然把凤冠取下来,往地上狠命一摔:“是!青瓷你了不起!你是角儿!南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红角儿!”

“可凭什么!一个戏班子出来的,同样挨打挨骂练出来的,凭什么你是角儿!”

“我挨过的打比你少?我受过的痛比你轻?不公平!不公平!”

珍珠摔散的声音在千涟停下来喘气的片刻格外清晰,咚咚嗒嗒就像是菜刀剁肉泥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只是那刀不是落在砧板上,而是落在人心让,一刀又一刀,把人砍得遍体鳞伤。

脑袋里突然出现了那个多年前的画面,如血的夕阳里,那个硕大门框里镶着的瘦小的人,还有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块碎花方巾。心不由地软了。

我看着千涟,平静道:“这就是命,千涟,这就是命。”

“我才不信命!”

千涟大吼一身,不顾班子里的人都看着,两三下就脱下了戏服,只穿着里面白色的亵衣就往外走,刚要过蒋沐身边,却被肖与凡上前一步一把抓住。

千涟抬头看着肖与凡,他的眼睛更红了,但他又不说话,他只是露出极为憎恶的神情,张显着他的不满。

肖与凡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突然拉起他的手要同他一起走。

却突然被蒋沐伸手抵在肖与凡胸前。蒋沐皱眉,“事情还没有说清楚,怎么能走?”

整个班子的人都吓得不行,四周是飕馊的冷气。

肖与凡不回答。

蒋沐瞟了眼千涟,道:“他要同青瓷道歉才行。”

气温更是低到不行,我看着蒋沐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帮我出头我是高兴,只是这高兴里总有些酸楚。为千涟而生出的酸楚。

我刚要说算了吧,就听师哥吼道:“禧福班子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蒋沐却微微一笑,坚持说:“他应该和青瓷道歉。”

我看见肖与凡握着拳头的手又紧了紧,然后突然对蒋沐微微低了两秒钟的头,接着拉着白千涟豁然离开。

一乘一骑西南行。

蒋沐的笑微微僵了僵,收了手,安慰我道:“没事,戏你明天照唱,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只要你想要,我就给得起。”

这些话却让我心里有些慌了,我看看已经发作的师哥,对蒋沐道:“你先回去,这里的是我自会处理。”师哥在就不能让蒋沐在。师哥不是怕事人,他怕的只是我有事,如今这事……只怕是我自己招惹的---千涟压制我是他的不是,但我要是不去找蒋沐,又怎么会让他钻空子。

真是让蒋沐的那朵山茶迷了心窍了。

千涟当天同肖与凡走了,第二天才回来,但头天夜里我被罚在院子里“顶上书”。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做错了事就得受罚,这就是规矩,唱戏是讲辈份的,师傅为大,师傅下面就是师兄,师兄说罚就得罚,哪怕你是角儿,红得发紫的角儿,你也得受这个罚。

但我知道师哥罚我不是为我在后台闹事罚我,他是为了措我性子丢我面子罚的我。他就是想让我长记性---什么样的人该交什么样的人不该交。

只是,未必我就张得了记性。对方是蒋沐,不是别人,我忘不掉。

我不会真把那几本剧本顶在头上顶一夜,顶着又没有人会看,不顶又不会有人说,何必让自己受苦?我把剧本放在地上,从袖口里抽出悄悄藏进去的描金牡丹折扇,慢慢打开,就在这漫漫夜里,踩着细碎的娇步,自演自唱-----

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

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

望CD直在天一涯

渐行渐远斜

五六搭剩水残山

两三间空舍崩瓦

在两米见方的地方上围走着圆弧,戏腔婉转,在寂静的院内如黄莺歌春。歌的,却又并非算春。

师哥的房门还是关着的。从蒋沐离开后一直关到现在。他在生我的气。

戏依旧在唱,却似乎除了这没有别的声音。我挽扇:

妃子在深宫自随驾

有何干六军疑讶

末了听到师哥那屋子里传来一丝声响,然而屋里却还是黑的。

第二日千涟回来后自然要同我一起受罚,罚“顶上书”什么的也就算了,竟然还禁了三天的戏。

我想找师哥说理,师哥却仍闭门不出。

蒋沐也没有过来,每天在戏园子无聊到只有随便走走的时候,我就想他,想得恨不得自己是蚱蜢,跳出戏园子这堵墙,隔着世俗与炼狱的墙。

结果第二天,师哥还没有出来,叶先生却过来了。

我正在院子里教几个小家伙“走场子”:“再往右走。”

“脚步要轻,要碎。”

“小狗子你走得太快了。”

那几个小家伙平时看起来倒精灵,一让练把式就磨磨蹭蹭的,再挨打也不长记性。我正要好好说说他们,听到叶先生喊我道:“青瓷。”

我一回头,“叶先生。”然后遣散了那几个小家伙说:“今天不练了,干别的事去吧。”

几个孩子噢了几声,窃喜地跑开了。我对叶先生说:“屋里去坐吧。”

在凳子上坐下,我替叶先生倒了杯茶,叶先生接过,说道:“我听说你和云楚为白千涟的事闹别扭了。”

我摇头,“也算不上闹别扭。叶先生是来当说客的?要劝谁?劝我还是劝师哥?”

叶先生放下茶杯,“我没有要那个意思,就怕你们师兄弟不合,就过来看看。你们没事就好。”

我对叶先生也没有什么可避讳,叹气道:“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千涟的事我可以当作看不见……可现在师哥都不愿意见我,我有话也说不出去。”

“云楚只是太担心你。”

“我知道。”

“所以……”叶先生顿了顿,看着我道:“我也说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青瓷你也不是小时候的青瓷了,不用处处受云楚的照顾,有些事你有自主的权力。但……”

我心里大致也有个底了,我低声道:“叶先生就直说了吧。”

叶先生扶了扶眼镜,“但如果青瓷你能少和蒋沐来往也许会比较好,假如没有蒋沐的出现,那白千涟的事也不会发生不是吗?”

我看着叶先生,“叶先生你还说不是师哥的说客?”

“不是。”叶先生直白地说,“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我想青瓷你好好的不出任何乱子。”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叶先生认真时候的眉会微微地皱起来,俨然一副老师的模样。我愣着,突然又想起什么,答非所问地问:“叶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哪件?你和白千涟还是你和云楚,还是,你和蒋沐?”

“全部。”

“昨天云楚让人送信告诉我的,让我来探探你怎么样了,有没有生他气。”

昨天送的信。我一直以为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是不想见我,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他疼我,疼到了心尖上。

越是这样越让我感觉到了心里有一股愧疚在打转,由小到大的愧疚---他们都在乎我,我却为了另一个人背叛了全天下,包括他们。

蒋沐你看看,我们才认识多久,几个月把几十年的感情都压下去了。真应了那句话,遇到了对的人,哪怕是一秒,已抵千年。

就像杨玉环,她最后为唐明皇而死,都是心甘情愿的吧?

我什么时候中的蒋沐的毒?是中那一枪的时候,还是第一次见面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