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去嫂子和星儿的坟头看了看,陈蕊就赶回学校去了。对于她来说,至关紧要的目前是学业,而不是别的其它事情。从小学念到高中,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冲刺吗,因此,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眼前的事态突然间变得如何的严峻,她都只认定了一个理,那就是全身心的投入到复习考试中,力争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当然,家庭的变故,又不得不直接促使她把愿望提升到了非政法大学不考的地步!
从她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就总认为自己是和别的女孩有太多的不同的。她喜欢独处,喜欢思考,喜欢静心的阅读和沿着乡村小道漫无目的地漫步。村里的人说她老成持重,不像花样年华里满脑子充满了奇异幻想的少女,连她的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曾多次旁敲侧击的提醒她:“你还是孩子”!然而,她依然我行我素。她说:“妈,我早就长大了”!
严格意义上讲,她的确已经长大了,过不了多少天,她就整整的满20岁了。20岁的女孩子,能说还没有长大么?不过,她自己心里明白,在常人眼里她显得老成持重,似乎与年龄不相称,那完全是因为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和太多的委屈的缘故。父亲丢掉教书的饭碗,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时撑不起腰抬不起头,运动来了又挨斗挨打挨骂,说实在的,在那样阴郁压抑的日子里长大,童年的天真、少女的浪漫,早就和她擦肩而过了。
家庭环境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常常是不可低估的。陈蕊和陈涛,在性格方面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恐怕就是家庭环境造就的结果。陈涛被抓了,陈蕊的倔劲也来了。她本来就像她哥哥话语少,如今则更是沉默寡言。从家里返回学校,班主任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变化,还以为是她父亲去世了,一时半载的解脱不出来,便找她谈了两次话。轮到第三次,她有些不耐烦了,委婉地对班主任说道:“依照法律的规定,年满18周岁,我就是成年人了。虽说我仍是在校的中学生,但是,恕我直言,我享有成年人的合法权力,其中也包括隐私权。所以,希望老师尊重我的权力,不再找我谈话,该告诉的我都告诉你了,没有告诉你的便是不该或者暂时不想告诉的!”
听了她的话,班主任目瞪口呆,心想:这孩子怎么了?随后,在私下的多渠道了解和走访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班主任才明白了致使陈蕊变得沉默寡言的真正原因。班主任是个善解人意而又性情温和的中年人,在得知真相后对陈蕊有了同情心,因此,对陈蕊的学习和生活也就多了一份关爱。不过,害怕伤害陈蕊的自尊,他不仅要求所有知道真相的老师和同学保守住秘密,而且还要求大家,包括自己,在对陈蕊表示关爱时,尽可能的不要过分表露,以免适得其反,影响了陈蕊的情绪和学业……
李明趁到局里开夏季治安严打整治工作阶段总结会的机会,挤出时间又到学校看望了陈蕊一次。傍晚,夕阳的金光在漫长的水岸线上摇晃,过往的船只远远地拉响汽笛。漫步在柔软的沙滩上,凝视着长江的波涛滚滚而来,翻卷着浪花,又滚滚而去……陈蕊紧锁的目光显得深邃而执著,她问李明:“哥的案子何时能结?”
李明说:“我不大清楚,案子不是我们派出所办,以前指导员在专案组里,前不久他也撤回来了,案子全部交给刑大。不过,听指导员说,提请检察院批捕,检察院没批,证据不足,退回来要求补充侦察。在公检法三家领导的碰头会上,徐局长和检察院的检察长争论得很凶,后来还吵起来了。依我看呀,指证你哥杀人的理由和证据根本就站不住脚……”
“为啥?”陈蕊扭头望着李明,问道。
“我也说不出啥明堂,总之,凭感觉呗!”
“你是搞公安工作的,感觉能说明什么呢?”陈蕊低头沉思着,向江边走去。在江水澎湃的乱石旁,她俯身从水中捞起了拳头般大小的一块白色的鹅卵石,端详着,若有所思。她回头问李明:“妈妈在家里还好吗?”
李明走到她跟前,说:“去看过一次,身体还好。那天她在地里割玉米杆,太阳蛮大的,我替她把玉米杆割完了,又打成捆扛回了家。隔壁的长顺大伯见我在帮忙,还来打了帮手。”
陈蕊将手中的鹅卵石垫了垫,扔了出去。她说:“妈妈的命苦,但生性乐观。那些年爸爸落难,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情绪低落,妈妈总是叫爸爸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饭。直到爸爸落实了政策,哥也考上了大学,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哥几次要把爸和妈接到他那儿去,爸和妈总是不同意。爸爸说看不惯嫂子的脸色,妈妈呢,乐呵呵的,说过两年吧,等老了,干不动活了,再去……谁知爸爸走了,妈妈老了,哥却出事了。我真担心妈这一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呀!”
“怎么会呢,你考上大学,工作了,把你妈接到身边不就成了!”
陈蕊摇摇头,说:“哥的事没了,我的心就不能安啦!再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一个未知数,哪能就想到工作?即便考上了大学,等到毕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人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比不得我们年轻人。人活一辈子真不容易!”
李明听了陈蕊的话,心里也有些感伤,为了使陈蕊高兴起来,他岔开话题说道:“大妈叫我转告你,安心读书,不要去想你哥的事。”
“能吗?说不想那是假话,不过我会调剂好自己的心态。到了这个份上,别指望旁人能帮你什么,关键是自己怎么去面对现实面对生活。好在哥的事是哥的事,不像以前,哥坐牢,妹连学校也不能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自个儿有本事,就不怕无用武之地。我的第一志愿填报的真的是政法大学,我想毕业后当律师!”
“你们志愿填报过了?”李明问。
“是呀,填报好几天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考试了。等考试结束了,我就回家陪妈妈,然后,再去调查调查哥的案子。”
“不允许你介入的,未结的在侦案件一律不准外人介入。”
“我是介入么?难道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成?”
“不成,你不清楚公安机关的内部规定,劝你不要参与进来,否则对你升学没有好处!”
“我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相信我不会害你,行吗?实话告诉你吧,你考政法大学还必须过政审那一关。你知道是谁在政审你吗,是你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只要长湖派出所说你不行你成绩再好也就不行。”
“那还有公正和公平吗?”
“什么叫公正和公平?所谓的公正也罢公平也罢,都是相对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和公平,更何况国家正处在变革时期……不和你讲那么多,这件事你千万要听我的,离你哥的案子越远越好,是非曲直自有事实和法律来裁定,用不着你操心!”李明说得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顾及陈蕊的感受。
陈蕊没和李明争执,从李明说话的语气和面部表情,她意识到了事情不可能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因此,她一改往常的固执和任性,笑一笑,不再言语了!
14
一个月的收审时间满了,提请检察院批捕,检察院偏偏以证据不足退查,徐大虎气得暴跳如雷。他拗不过检察院那个倔老头朱检察长,却拗得过公安局的大小头目,于是,他把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韩跃进和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刘玉明找去臭骂了一顿。他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办的案,明明铁证如山,却稀里糊涂的搞了个证据不足出来。像你们这样办案,10个杀人犯9个都要漏网。老韩也是,组织派你来是干什么的,副局长,对吧?分管刑侦,对吧?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就是要协助局长搞好刑侦。你看你都干了些啥,没猜错的话你根本就没有蹲到案子上去。不行,办延长收审手续,如果刘玉明碍于情面攻不下来,那就换人。我看到底要换多少人才能最终办结……我说你们这些领导都怎么了,还要不要组织原则?刘玉明是老刑警,案子办了那么多年,大案要案破的也不下百十件,可轮到办我们警察自己阵营中的败类就施展不开手脚了。不是能力差,是立场不坚定!”
徐大虎怎么说怎么骂,对于刘玉明来讲都无所谓,他了解徐大虎的脾气,再说,一个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在徐大虎心目中本来就不算官,和他争执除了自讨苦吃外不起任何作用。可是,韩跃进不同,他是副局长,他有他的脸面和尊严,因此,听了徐大虎的话,虽然不敢直对直的顶撞徐大虎,但还是要替自己辩解几句的。他说:“老徐,我不是不想蹲到案子上去,是脱不开身。大会小会不断,全县的案子发的也不少,陈涛那样的大案在市里都是挂了号的,你在亲自督办,我好来插手么?要延长收审也罢,要换人也罢,公安局还不是听你一句话,你叫大伙儿向东,谁还会向西呢!好吧,延长收审,换人,你看延长多久,换谁来合适?”
徐大虎说;“陈涛哪天把罪行交待清楚哪天就结束收审,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三个月,三个月还不行,那就半年、一年……至于谁来上这个案子,我看就你们刑警大队的马天成吧,人年轻,又有进取心,撬开陈涛的嘴没问题,正好刘玉明也可以换下来去上出租车驾驶员被杀案。”
徐大虎提到的马天成,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前些年在乡下派出所当民警,因敢于打人和善于打人连破了几起盗窃案和一桩**杀人案,受到局里表彰后调到刑大任的职。提拔马天成,是徐大虎力排众议的结果。不过,刘玉明却一直对他不放心,他知道马天成手脚重,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嫌疑人员往死里打,所以案子大多没让他经办。此时徐大虎提出让马天成来接手陈涛的案子,其用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刘玉明清楚,韩跃进明白,不过,彼此都心照不宣。
韩跃进干咳了两声,故意问刘玉明:“徐局长的安排你有意见吗?”
刘玉明嘿嘿一笑,说:“局长安排的,怎么会有意见呢?”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在想:“陈涛啊陈涛,我怕是帮不了你的忙了,好自为之吧,怨不得我矣!”
于是,韩跃进起身准备离开,然而,盯着徐大虎,琢磨着,又仿佛有话要说。徐大虎收拾桌子上零乱的文件、报纸,抬头和韩跃进的目光碰到一块,问道:“还有事吗?”
韩跃进想了想,极尽商量的口气说道:“市局最近来了个文件,延长收审要报市局法制处审批,你看……”他把语调拖长,等待徐大虎说出下文。
徐大虎怔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今天放权明天收权,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令夕改,法律还有没有严肃性。严打那阵要是像现在,动不动报市局审批,我看天下岂不大乱。别管他,办自己的案,错要关,对也要关,只要是为了工作,为了大局的稳定,关错关对都不重要。不过,你们也可以将陈涛的材料报到市局去,看他们怎么说嘛!如果他们同意延长收审,我们就继续收审;如果不同意呢,我们就采取其他强制措施,刑事拘留、监视居住、取保候审……公安机关关人的理由多得很,不怕找不到理由,就怕政府没给钱修那么多的屋子。好吧,老韩,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我这人有口无心,话言话语上不大注意,可能得罪了不少的人,但你和玉明是清楚的,我没有坏心眼,也不搞贪赃枉法的事。别人不敢打包票,我徐大虎就敢拍着胸膛打包票,做官至今,没有收过任何人一分钱。户口农转非,抱着钱来找我的熟人和朋友多如牛毛,有的甚至还是上级领导的家属,我徐大虎就偏不信邪,结果没有一个不是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好了,不说这些,是非功过让历史来评说吧!”说完,他坦然地望着韩跃进和刘玉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徐大虎讲的肯定是事实,的确,他不搞歪门邪道。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除了霸气,还有正气,只是这种正气被他的霸气遮盖了,被他所接受的低层次低水准的文化教育和简单明了的是非观念扭曲了。社会是复杂的,判断是与非的标准也是多元化和与时俱进的,但是,他无法接受新的思想和新的观念,他思想模板的硬件设置事先没有达到预期标准,所以,也就无法在后来日新月异的变革中加速和升级。他的这个弱点他自己不清楚,韩跃进和刘玉明却是看在眼里。当然,他们也只是看在眼里罢了,他们不会给徐大虎明明白白的指出来。因此,听了徐大虎发自内心的表白,韩跃进和刘玉明都不约而同的笑了笑。
韩跃进说:“老徐呀,你不说我们也了解,长仁这个地方谁不知道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呢!”
刘玉明没有跟着韩跃进说表面中听的话,他思索着对徐大虎道:“徐局长,其实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和换一种思维方式来看待当前的刑侦工作。市局刑警支队连续召开了几次会,都是强调依法行政的重要性的。《行政诉讼法》颁布实施了,刑侦工作面临着许多新的课题,有必要的话,我们局里也应该组织大家学习学习,讨论讨论,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嘛,否则我们真要落伍的!”
徐大虎把目光落到刘玉明脸上,他刚愎自用的德性又上来了。他说:“学习啥,讨论啥?我看都是那些专家教授吃饱了没事撑的。改革开放,大家的腰包鼓起来了,专家教授们吃不愁穿不愁了,于是,便整天的板着面孔说这不对那也不对,老是拿国外的来和国内的比,有本事他们就到我们的岗位上来试一试。我***不论怎样变,对阶级敌人实行强有力的无产阶级专政总是不会变的……现在的年轻人,有知识有文化,就是没有思想觉悟。比如杨帆吧,小伙子聪明,办事也踏实,可脑子里就是不装脑花,整天都是尊重当事人的合法权力呀,尊重个人的隐私呀……要是在过去,他早就被清理出公安队伍了。他要向马天成学,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