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到派出所办理了案件材料的清理和移交工作,刘玉明就带着专案组的一班人马撤回了。他决定单独找陈涛谈一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和机会。按规定,必须两人以上才能提审关押的嫌疑人员,而他,对身边的人又不那么放心,万一他对陈涛所讲的话传到了徐大虎的耳朵里,那么,他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迟迟的,他没敢草率行事。
机会终于来了,在专案组撤回后的第四天,城区派出所民警夜间巡逻时现行捉获了两个外地流窜来扒包的小崽儿,在办理收审手续时,他对办案民警说他要到收审所亲自提审,以便挖掘抢劫杀害出租车驾驶员的线索。在审讯过程中,他慌称突然想起了什么,需要找陈涛临时补个材料,便叫管教民警顺便也将陈涛提出来。因为他是刑警大队大队长,又具体负责陈涛杀人案的侦破工作,所以,管教民警也没严格遵照管理规定,就将陈涛叫出来了。
陈涛消瘦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儿看上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沮丧、秃废、情绪极度低落,甚至,低垂的头上还零星的有了白发。陈涛瞥一眼刘玉明,呆呆地站着,没吭声。
“坐吧!”刘玉明指着审讯桌旁的凳子,轻声说。
陈涛依旧站着未动,不过,在一阵沉默后,他却抬起了头来。他盯着刘玉明深不可测的目光,说道:“君为座上客,臣为阶下囚,要问什么尽管问,要说什么尽管说,没必要那么客气。”
刘玉明垂下目光思索片刻,从裤兜里摸出烟,点燃,猛吸了两口。他说:“你把我当外人了,对吧?不过,处在目前的角度,任何人也是不值得你信赖的。换了我,我也一样。但是,我依然要告诉你,或者也叫提醒你吧,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相信这个社会好人总是有的,坚持法律和主张正义的人总是存在的,只是受条件限制,他们可能一时替你说不了话,一时还不能帮你,使你度过难关,但最终你会明白他们曾想尽办法在救你。不知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说完,他把目光落在陈涛的脸上。
陈涛将信将疑地打量刘玉明,同时思考着刘玉明的每一句话。他伸出手指找刘玉明要了一支烟,点燃后说道:“你需要我怎样配合?”
“做有罪的供述,怎样讲都可以,明白吗?”
陈涛摆摆头,说:“我办不到。我清楚你的意图,你是害怕我受皮肉之苦,便叫我承认自己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然后再到法庭上翻供。是的,那是绝好的办法,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可是,那样做我对得起谁呢?大一点说,我对不起法律对不起做人的责任和良知,小一点说,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孩子,难道两条人命换来的就是委曲求全,是不尊重事实的苟且偷生?再说,我的妹妹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假如我做了有罪的供述,你们转眼间便可提请检察院逮捕我,我就成了在押人员,而直系亲属在押,高考时政审是要受影响的,我不想让妹妹受拖累。人啦,到了这个份上,万事休矣!”
“你不做有罪的供述难道检察院就不能批准逮捕你吗?”
“能,我相信能,但那是违背法律的规定的。强权下面有什么事办不到呢?比如你们收容审查我吧,严格按照收容审查的规定,我就不该被关押在收审所里。收容审查只限于四种人,结伙作案、流窜作案、多次作案和作案后拒不讲出真实的姓名住址……请问,我到底属于四种中的那一种?法律啊,多少恶棍假你之名而横行霸道!”
“你可以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告公安机关呀!”
“告?你以为《行政诉讼法》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吗,也许将来有,但至少目前没有。是的,我可以和公安机关打行政官司,假如他们掌握了我杀人的证据,他们应该刑事拘留我而不是收容审查,他们采取了错误的强制措施,从法理上讲,官司我赢定了,可我会因此承受更加惨无人道的**和折磨,你是警察,你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我真的告了公安机关,法院也未必会受理。法院是为法律而设的吗,不是,是为权力而设的!”
“你有些激动,我可以理解!”刘玉明将烟头摁灭了。他转身取过杯子去倒了一杯水来端在手中,他说:“改革开放10多年了,我们国家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其中,法律体系的逐步建立健全和完善就是例证。以前没有的法律法规,现在慢慢的有了。虽然法制化建设一个国家的路还很长,所要经历的艰难险阻也很多,但作为警察,我们应该看到将来,应该看到明天。任何的社会,只要是飞跃式的进步,都要有人去做出牺牲……好了,大道理我不和你讲,你是受过高等教肓的大学生,而我呢,粗人一个,当兵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挑。实话实说吧,你不配合也可以,那是你的自由,但希望你相信我曾经对你讲过的话,你内心深处要敢于问心无愧地保证自己是清白的……很可能在近期内我们就要提请检察院对你作出逮捕的决定了,不管决定是否正确,你都要坦然面对,明白吗?”
陈涛将即将熄灭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他苦楚一笑,说:“你们所要采取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怕。横下了一条心,在牢里呆一年、两年、或者三年……我坚信法律最终会还我一个公道的。我才三十岁多一点,和徐大虎不能比权力的大小但我可以和他比时间的长短,未来留给我的时间比留给他的时间多得多,除非社会真的没有了公正、法律真的被践踏得没有了尊严,否则,我是会清清白白地走出监狱的。我还要做警察,不但如此,我还要查找真正的凶手,我要把真正的凶手捉拿归案,你们做不到的事我要做到,你们破不了的案我要亲自去破……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的承诺,是我对两条人命的承诺,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权力没有最终剥夺我的生命,我就要努力去争取实现目标。这话本来是不该随意说出来的,既然你叫我相信你,那么我就相信你吧!我俩是同事,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战友,虽然如今彼此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变化,我没有资格再称你做同事和战友了,但你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一位值得我信赖的好朋友、好大哥。如果猜测没错的话,你是私下来见我的,并不是来提审我。你在违犯规定走人情路,我不想连累你,所以你走吧,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晓得怎样善待自己。只是托你给妹妹讲,我的事不用她管,她自个儿考自个儿的学校,照顾好母亲(管教民警已将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及时转告了他)。世界之大,却没有了我更多的亲人,母亲和妹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们幸福地活着,我才有勇气活着,假如她们有了什么不测,那么……大队长,我不说了,你走吧!”陈涛眼里的泪水出来了,他不能再继续讲下去,因此,把头垂到了胸前。
刘玉明放下杯子,走到陈涛跟前,抚了抚陈涛的肩膀,低声说道:“小伙子,挺过来,你母亲和妹妹我们会关照的!回舍房去吧,听管教民警的话,许多事情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怨不得他们!”然后,他朝门外吼了两声,立即有两个年轻民警进来,将陈涛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