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说明舆论和礼仪的重要;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受的灾难;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受的不幸。
这四点就像他做的工作报告一样清晰,有条有理。但是这四点里缺了什么呢?就是缺了他自己,他断然不承认这件事对他自己造成的痛苦,而这是他想谈话的最主要原因。在安娜回来后,卡列宁说:“我们要谈一谈。”安娜意识到了丈夫今天可能要爆发,她开始躲避。她说自己太疲劳了,明天再说吧。卡列宁还是坚持说了。首先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否意识到了今天你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安娜心里马上就开始想:他关心的就是别人怎么议论这件事,而不是他自己。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公众形象”是否受损,而不是自己对安娜的真实感情。安娜听了感到非常失落,不想再谈,说:“我实在太累了。”说完就躺到了床上。但安娜依然在等待着,觉得事情不可能就这样完了。任何一个人,只要还有血性,都会爆发。我们读小说的都替卡列宁着急:你不用说那么多话,你就表现你的愤怒、你的痛苦,哪怕你大哭一场,安娜都会感动,都会自责,都会惭愧。但是安娜躺在床上等待着,等待着,等来的是什么呢?是卡列宁的鼾声,他打起呼噜睡着了。安娜用发光的眼睛注视着头顶上黑暗的天花板,心里说:“一切都结束了,只能如此了。”就在这之后,安娜和渥伦斯基发生了肉体关系,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卡列宁这个人的内心中已经找不到了人的血肉感情,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但是在这个空壳子里面又掩藏着一个自私的、怯懦的、残忍的灵魂。就在安娜和握伦斯基两个人同居以后,安娜多次向卡列宁恳求离婚,她正式写了信给卡列宁。卡列宁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情无可挽回了,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他首先想到:如果是俄国的名人,他们会怎样来处理这个问题呢?他开始在俄国的历史上寻找那些有名的人——因为他也是一个名人。怎么来处理这件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达里耶洛夫决斗了”,这在当时俄国算是一种很习惯的做法——如果我受到了侮辱,那么我可以提出决斗,不管决斗的结果会怎么样,都可以挽回名誉,被社会所称道。这是一种俄罗斯的习俗。但小说里讲,卡列宁是最害怕决斗的。从小的时候起,他就害怕枪口对着自己,越害怕,就越喜欢在想像中把枪口对着自己,然后再想像自己是如何地英勇。所以他就开始想像自己像达里耶洛夫那样向握伦斯基挑战,然后两个人去决斗,决斗的场景如何悲壮等等。他沉醉在这样一种想像中,他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他最害怕决斗。但是自己又怎么样解脱出来呢?事实上他是不敢去决斗的,但是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胆怯。他开始给自己找其他理由,后来终于找到了。他想:哎呀,如果我向渥伦斯基提出决斗,马上就会有很多达官要人来劝阻我,说你应该从俄国的国家利益去考虑,国家不能没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物,怎么能够轻易地在决斗场上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想到这,他就很坦然,说:我不能去决斗,如果我明明知道人家会来劝我——为了俄罗斯的国家利益不要去决斗,那么我现在再提出决斗,让人家来阻止我,岂不是沽名钓誉了吗?这样他就很愉快地否定了决斗的方案。一个虚伪的人,不仅要向别人掩饰自己,而且还要向自己掩饰自己。这种掩饰是如此地自然,以至于自己都把虚伪当做真实。可以说,这种虚伪已经进入了无意识层面。
而后卡列宁又想到,某某人是采取了离婚诉讼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办法涉足于公庭,会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会评论这件事,于己不利。这个想法还算老实,我们也可以理解。他又想:我和她离婚,让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我就痛苦得不得了。这个想法我们也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卡列宁一想起让渥伦斯基和安娜两个人堂堂正正地结婚,他就痛苦,这也很正常。但是,问题在于,他断然不承认是出于这一点而拒绝离婚,他在给安娜回信的时候说:我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呢?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基督徒,不能眼看着另外一个基督徒堕落。如果我和你离婚,就表示我放弃了对你的挽救,出于一个基督徒的高尚品格,我拒绝离婚。安娜接到了这封信以后意识到这一结局比任何其他结局都要可怕: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她说,“自然,他总是对的;他是基督徒,他宽大得很!是的,卑鄙恶浊的东西,除了我谁也不了解这个,而且谁也不会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说出来。他们说他是那样富于宗教心,那样道德高尚,那样正直,那样聪明;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所看到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是怎样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活在我身体内的一切东西——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我不是尽力、尽我的全力去给我的生活寻找出一点意义来吗?我不是努力去爱他,而当我实在不能爱我的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来了,我知道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样一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
作者深刻揭示出,所谓完全按照自己所存在的那个社会的理性规范去生活,不仅使自我变得空洞无物,而且是一种渗入骨髓的虚伪,一种如鱼得水式的虚伪,一种不意识到自己是虚伪的虚伪。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如同把自己置身于生命的绞肉机里,他会把你的血肉和生命一点一点地绞碎。对此有切肤之痛的安娜含着眼泪喊道:“不论怎样,我都要冲破他想用来把我网住的那面虚伪的蜘蛛网,随便什么都比欺骗和虚伪好。”
安娜以死抗争,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向这面虚伪和欺骗的蜘蛛网冲去。她虽然失败了,但一个完全失去了生命的空壳是终将被抛弃的。从卡列宁这个沙皇制度下“最优秀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封建贵族社会的性格特征。令我们痛惜的是,卡列宁已死去百余年,但人类并没有多少进步,卡列宁式的虚伪依然存在,而且变得更精致了。
三托尔斯泰的艺术成就
托尔斯泰在艺术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我以为,最突出的一点,是他确立了对人的“瞬间分析”的观念。他认为,对人的观察与描写仅以个体为单位是远远不足的。因为一个人在此瞬间和彼瞬间是并不相同的。而且,在某一个瞬间的人,其心灵世界也还是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的、流动的系统。例如,我们前面举出的安娜同卡列宁在火车站见面的描写,那就是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问,包含着人类感情生活中永远会存在、而且会不断重现的典型形态。托尔斯泰关于“瞬间分析”这一观念的形成,同基督教有关。基督教义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本性的恶往往在一闪念中流露出来。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正视闪念中的恶。例如我们前面讲到过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抓住偷梨一事所作的长篇忏悔。但托尔斯泰对人的理解比奥古斯丁丰富得多,也乐观得多。他认为,人在瞬间的善恶交错中能够接近上帝。在这一点上,也显示出他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区别。
托尔斯泰在青年时代的第一部作品《幼年》的一开篇就显示了这种过人的才能:尼考连卡睡得正甜,被家庭教师打苍蝇的声音吵醒了,死苍蝇恰好落在他的头上。这是多么不愉快啊!“就算是我小吧!”尼考连卡不只因为甜梦被吵醒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卡尔勒故意欺侮他,因为他小,“为什么他不在伏洛佳床边打苍蝇呢?”问题本身多少有点专横——卡尔勒在他床边打苍蝇是因为苍蝇落在了他的床边,然而一种内在的不愉快,使他感到自己的逻辑是强有力的,他为自己的逻辑所折服,愈加相信卡尔勒是故意折磨他,“他明明知道他弄醒了我,惊骇了我,但他装作好像没有注意到……”从10岁孩童心灵里刚刚萌发出来的自尊意识是多么倔强阿,于是一切表象都在他的眼睛里发出了变异:平常那么好的老头儿(卡尔勒)变得极其讨厌,连同他戴的压发帽、穗子“都是多么讨厌!”卡尔勒呢?当然不知道尼考连卡内心的神圣的愤怒,他用善良的声音呼喊尼考连卡起床,尼考连卡装睡不理他,于是卡尔勒开始搔他的脚后跟。尼考连卡内心依然很愤怒,但又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他满眼泪水,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他竭力要维持住自己内心的“神圣的愤怒”,但钻心的痒痒使他又在笑。“卡尔勒!”他神经几乎错乱了,眼泪汪汪地叫着。卡尔勒看着他的眼泪,诧异了,然而善良的老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罪魁祸首”。他于是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尼考连卡望着卡尔勒那“善良的德国人的脸”,听他竭力在猜测是什么噩梦的那些关切的话语,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老头儿是多么善良呵!甚至他的压发帽、帽上的穗子都变得好看多了。他想起对他的诅咒,心里不禁觉得难为情,于是眼泪流得更多了。为了不使卡尔勒难过,尼考连卡开始撒谎,说他梦见妈妈死了。卡尔勒是那么相信他,柔声细语安慰他,这样,尼考连卡流的泪更多了。“我似乎觉得我真做了那个可怕的梦,而流泪不是由于先前的原因了。”请看,这一段细节中有多少戏剧性的“转折:
1.从自尊受辱的感觉到被爱时的心境(自爱到爱人);
2.从讨厌卡尔勒连同他的帽子到喜欢卡尔勒连同他的帽子;
3.从编造梦境到相信真的做了梦(幻想与真实的混淆)。
整个心理流动过程充满了偶然性,然而这些偶然性又是善良而敏感的童心的必然反映。它是富于个性的,又是极其真实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最早注意到托尔斯泰的这种才能。在青年托尔斯泰发表他的处女作《童年》时,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指出:作者具有洞察人类心灵隐秘进程的惊人的能力,“……托尔斯泰伯爵最感兴趣的是心理过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规律,用特定的术语来说,就是心灵的辩证法”。“人类心灵的知识是他的才华的基本力量。
托尔斯泰不仅洞悉瞬间的内心世界流动的隐秘过程(就像微积分数学所表述的血dt时间内走过的ds,而且意识到这种流动的意识是多层次的。表情与内心、表层意识与内层意识、内层意识与深层意识之间交互作用,形成瞬间意识活动的四度空间。例如,列文第一次向吉提求婚前后,吉提内心活动的变化: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吉提感觉着一种近乎青年人初临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路飘忽不定了。她感觉到他们两人第一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她一生的决定点。她心里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各自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默想过去的时候,她带着快乐,带着柔情逗留在她和列文的关系的回忆里。幼年时代和列文同她死了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信他爱她,这种爱情是使她觉得荣幸和欢终掺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到底好像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渥伦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和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对于列文却觉得自己是完全直爽和坦白。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她和渥伦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的远景就立刻展在她的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了这是她的一个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具有为了应付迫在眼前的事情她所需要的全部力量。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在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仆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这样”,吉提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她被自己脸色的苍白所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在她还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来向她求婚。到这时整个的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而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有法子想,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的人吗?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开,我要跑开。”
她已经到了门口,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要怎样就怎样吧,我要说真话。而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见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对他的脸看着。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他。
对于下列文进来前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吉提的瞬间心理活动可简列为下表:
对这两个爱她的男子,吉提在理性层面上(表层)分不清谁优谁劣,她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但在情感上总觉得渥伦斯基更富有男性的魅力,这种魅力使吉提感到同握在一起生活会是幸福的、灿烂的,而同笨拙、羞怯的列文在一起,却没有这种诱惑力。正是这种感觉支配吉提拒绝了列文,而期待着与握的结合。但这少女的意识的深层隐约地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对于列文进来前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吉提的瞬间心理活动可简列为下表:和列文在一起是宁静而愉快的,握伦斯基却使她感到局促。前者使她在拒绝列文前一度从深层升到内层,因此她感到痛苦,但同握伦斯基在一起的局促感始终隐遁在内心深渊里。直到握伦斯基抛弃她以后,吉提才弄明白这种局促感意味着什么:握伦斯基对她的爱及她对他的爱都未达到灵犀相通的地步,它们之间还有隔膜,而她同列文的爱情却恰好相反。
作为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勃朗峰”,列夫·托尔斯泰对人类心灵的艺术揭示起码有以下意义:
第一,推进了人类对于自身的认识。不仅是在家庭、爱情。友谊等日常生活的范畴,而且在对祖国、人民、战争……等方面的心理活动的奥秘,托尔斯泰都有杰出的贡献。他揭示的许多心理活动的过程具有惊人的准确性和深刻性,至今仍是心理科学家们兴味盎然的研究课题。
第二,改变了小说的结构形式,即由闭锁式(有头有尾)变成开放式,风格上的散文化进一步扩大了小说表现生活的能力。
第三,开创了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多种艺术手法,如动态的肖像描写、环境描写、人物的瞬间心理揭示、独特的“内心独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