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从山里出来,在一个老朋友家歇息。老朋友非常高兴,命令童仆杀鹅招待。童仆问:“有一只鹅会叫,一只不会叫的,杀哪只呢?”
主人说:“杀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山里的大树因为不成材而能够享尽天年,现在主人家的鹅,因为不成材而死,那先生是如何自处的呢?”
庄子笑着说:“我要处于成材和不成材之间。成材和不成材之间,好像是合于大道的妥当位置,其实不是,这样不能免于拖累。假如能顺其自然处世,就不是这样的了。没有称赞也没有非议,时隐时现好像龙见了蛇一样,随着时间的顺序变化,不专注于每个固定点: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以顺任自然为准则,在万物的本原状态遨游;役使外物而不会被外物所役使,那么怎会被牵累呢!这是神农氏和黄帝的处世法则。如果是万物的私情,人类的习性就不是这个样子的。有聚合也有离散,有成就也有毁坏,尖锐就会受到挫折,尊贵就会遭到颠覆,有为就会受到亏损,贤良就会被谋算,不肖就会被欺’负。怎么能够拘泥于一方面呢!可悲啊!弟子记住了,任何事情都要顺其自然啊!”
【原文】
市南宜僚①见鲁侯②,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③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④,无留居,以为君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⑤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注释】
①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因家住在市南而得此名号。
②鲁侯:鲁哀公。
③须臾:片刻,一会儿。
④形倨:形态傲慢。
⑤方舟:把两条船并在一起称为方舟。
【译文】
市南宜僚去见鲁侯,鲁侯面带忧色。市南宜僚说:“你面有忧色是为什么呢?”
鲁侯说:“我向先王学习治国的方法,经营先君的事业;我敬奉鬼神尊崇贤人,身体力行,没有丝毫懈怠,但是仍然不能免于祸患,所以我感到担忧。”
市南宜僚说:“你避免灾患的方法太浅薄了!比如皮毛丰美的狐狸和长着花纹的豹子,在山林里栖息,在岩洞里潜藏时非常沉静;夜里出来白天在洞里歇息,这是非常戒备的表现;虽然饥饿困乏,但还是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食物,这是非常稳定的。但仍然免不了要遭受罗网和机关的灾难,它们有什么罪呢?是由于自身长的皮毛带来的祸患。现在鲁国不就是你的皮毛吗?我希望你能打开身体丢去皮毛,洗涤内心,抛开欲望,在无人的旷野里遨游。南越有个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淳厚朴实,欲望少不追求私利;知道劳作而不知道储蓄,给予别人不期求回报,不知道怎样才合礼义。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行为都符合大道;活着的时候快乐,死了可以安葬。我希望国君能够舍弃国位;把世俗抛开,与大道相辅而行。”
鲁侯说:“路途遥远艰险,又有大江和高山的阻碍,我没有车船,怎么办呢?”
市南宜僚说:“国君不要傲慢,不要固执,可以作为你的车子。”
鲁侯说:“路途幽远且无人居住,我和谁一起呢?我没有粮,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花费,节制你的欲望,即使没有粮也足够。你将会渡过江河漂向大海,望不到边际,越往前走越不知道它的尽头。送你的人都从岸边回去,你从此远离了!因此说统治国家的人劳累,被人役使的忧虑。所以尧不役使别人,也不被别人役使。我希望能去除你的劳累和你的忧虑,独自和大道在广阔的国家遨游。把两只船并在一起渡河,有一只船撞过来,即使性子很急的人都不会发怒;如果船上有一个人,就会张嘴喊:‘后退!’喊一声不应答,再喊一声还是不应答,第三声就一定会恶语相加了。刚开始没有烦但是现在却发脾气了,是因为刚才是空船现在船上有一个人。如果人能够以虚己的态度在世间悠闲的遨游,还有谁能伤害他呢!”
【原文】
北宫奢①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②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③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注释】
①北宫奢:卫国的大夫,因为在北宫居住,所以得此号。
②王子庆忌:人名。
③侗乎:淳厚质朴的样子。
【译文】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费用制造钟,在城门外先建造了祭坛,三个月的时间就造成了上下两层的钟架。王子庆忌看见以后就问:“你用的是什么办法?”
北宫奢说:“心志专一的铸造,没有别的方法。我听说过:‘既然已经雕刻和琢磨,现在就要让它回复真朴。’我是没有知识的样子,又好像是纯真的;大家聚在一起,来来往往分辨不清楚,来的人不拒绝,走的人不制止;不愿意捐助的就由他而去,不赞成我的也任由他们自便,按照个人的能力,因此虽然朝夕征集募捐款,但人民却丝毫没有遭受损害,更何况是通晓大道的人呢!”
【原文】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①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
“子恶死乎?”
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日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②,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③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人兽不乱群,人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注释】
①大公任:一位名叫任的老者。大公,对老者的尊称。
②翂翂翐翐:鸟缓慢飞行的样子。
③伐:称赞。
④无责:无求。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了陈和蔡的交界处,七天七夜没有生火做饭。大公任前去探望时说:“你快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
大公任说:“你讨厌死亡吗?”
孔子答:“是的。”
大公任说:“我来说说不死的方法吧。东海有一只鸟,叫做意怠。这只鸟,飞行缓慢,好像没有力气似的;成群结队地飞,在鸟群中栖息;行进时不敢在最前面飞,后退的时候不敢落在后面;吃食物的时候不敢先吃,总是吃剩下的。所以它在鸟群中不被排斥,外人也终究不能够伤害它。它能因此免于祸患。笔直的树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也是最先枯竭。你有心通过纹饰才智来让世俗震惊,修养自身来显明别人的污浊,光耀明亮好像在举着日月行走,因此难免要遭受祸患。以前我曾听德行广博的人说:‘自我夸耀的反而不会有功绩,成就功业后不隐退的人一定会堕败,名声显赫的就要受到损害。’谁能够抛弃功名还给众人呢!大道流行而不以显要自居,德行广而不追求名声;纯朴平常,就和愚狂一样:消除形位抛弃权势,不追求功名,所以不会有求于人,也不会被人所求。德高到极致的人不追求名声,你为什么喜爱呢?”
孔子说:“非常好!”于是就辞别朋友,离开弟子,逃到了旷野;穿粗布制成的衣服,吃栗子野果;走进兽群里野兽不乱,走进鸟群里鸟群不飞,连野兽和鸟都不厌恶他,更何况人呢!
【原文】
孔子问子桑季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季曰:“子独不闻假①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②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③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季又曰:“舜之将死,乃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注释】
①假:国名。
②布:钱财。
③翔佯:舒适自在。
【译文】
孔子问子桑季说:“我被鲁国两次驱逐出去,在宋国讲学遭受砍伐大树的羞辱,在卫国被禁止留居,在商、周穷困不通达,在陈和蔡两国的交界处被围困。我遭遇这些灾难,亲戚和故交就更加疏远了,弟子和朋友也离散了,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季答:“难道你没有听说假国人逃亡的事吗?林回抛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背起婴儿逃走了。有的人说:‘为钱财吗?婴儿的价值非常少;为了受拖累吗?婴儿的拖累很大。抛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逃亡,是为什么呢?’林回却说:‘玉璧和我是利益的相合,婴儿与我是天性相合。’以利益相结合的,当遭遇祸患灾害的时候就会互相遗弃:以天性相结合的,遭遇祸患灾害时就会互相收容。收容和遗弃相差太远了,而且君子的交情像水一样清淡,小人的交情像美酒一样甘甜:君子的交情清淡但却亲近,小人的交情甘甜却容易断绝。因此没有原因结合的,就会没有原因而离散。”
孔子说:“我虔诚地接受你的教导!”于是就悠闲地回去了,学业就此终止,丢弃了圣贤书,学生不需要行礼,但是他们对老师的敬爱却增加了。
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将要死的时候,对大禹说:‘你要警惕啊!形体不如因顺,感情不如率真’。因顺就会不离散,率真就会不操劳;不离散,不操劳,就不需要纹饰来装饰形体;不需要纹饰来装饰形体,也就不需要依赖外物了。”
【原文】
庄子衣大布师补之,正补②,系履而过魏王③。魏王曰:“何先生之惫④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⑤不能眄睨⑥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傈;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
【注释】
①大布:粗布。
②补:带子。
③魏王:指魏惠王。
④惫:疲惫困乏。
⑤逢蒙:后羿的弟子,擅长弓射。
⑥眄睨:斜着眼睛看。
【译文】
庄子身穿有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系着破旧的鞋子,前去见魏王。魏王说:“先生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疲惫呢?”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疲惫。有理想的读书人不能得到施展,这是疲困;衣服和鞋子破烂,这是贫穷,不是疲惫,这就叫做不逢时。您难道没有看见跳跃的猿猴吗?它们在楠、梓、豫、章等树上时,在树枝上攀缘自得自乐,就连善于射箭的后羿和逢蒙也拿它们没有办法。等它在柘、棘、枳、枸等有刺的树丛之间攀缘时,谨慎地行走,内心还是战栗害怕的;不是因为筋骨被束缚而不柔软灵活,是因为处于不利的情势,不能够展现自己的才能。现今正处在昏君和乱相的时代,想不疲惫,怎么可能呢?比干被挖心,不就是典型的例证吗?”
【原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①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②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③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④体逝而终矣!”
【注释】
①犁然:悠然自得的样子。
②端拱还目:拱手直立,回眼相看。
③鷾鸸:燕子。
④晏然:安然。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和蔡交界的地方,七天没有生火做饭。他左手靠着一棵枯树,右手敲着枯树枝,唱着神农氏时期的歌谣,敲打着乐器却没有声音和旋律,敲击树木的声音和人歌唱的声音,让人的内心感到非常舒适。
颜回恭敬地站在一旁,转过眼睛看。孔子担心他认为自己德行高会有所夸大。爱惜自己会觉得悲哀,就说:“回,不受到自然的损害还算容易,但不受世人的利益却很困难。没有一个开始不是结束的,人为的和自然是相同的。现在唱歌的人是谁呢!”
颜回说:“向您请教什么是不受自然的损害还算容易?”
孔子说:“饥渴寒暑,穷困不通达,这些都是天地的运行,万物的转移,也就是指和它们一起变化。做人臣子的,不敢推却国君的命令。做人臣子之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待自然呢!”
颜回问:“什么是不受世人的利益却很困难呢?”
孔子说:“刚开始被任用就很顺利,爵位和俸禄一起来而没有穷尽,这些外界事物带来的利益,不是属于自己的,只是因为我有得到这些的机遇而已,君子不去盗窃,贤人不去偷窃,而我要去求取,这是为什么呢?所以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鸟,看到不适合的地方,绝对不会再去看第二眼,即使丢掉了食物,也会舍弃而走。它害怕人,但是却进入人的屋子,只是为了筑巢寄居而已。”
颜回问:“什么叫做没有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的呢?”
孔子说:“变化着的万物不知道是谁代替自己,怎么能知道它的结束呢?又怎么能知道它的开始呢?顺其自然罢了。”
颜回问:“什么叫做人为和自然相同?”
孔子说:“人为是产生于自然的;自然的事情,也是自然带来的。人为不能保全自然,是天性决定的,只有圣人可以安然地顺着自然进行变化。”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