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朱由检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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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国本之争(上)

万历十四年二月,申时行上疏《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自万历十年,元子诞生,诏告天下五年于兹矣,即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查得祖宗朝故事,宣宗以宣德三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一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弘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尚未周岁也。盖冢岁升储,所以明震器之重;冲年贻哲,所以端蒙养之功。成宪具存,昭然可考。今元子聪明克类,岐嶷夙成。中外臣民,属心已久。及兹睿龄渐长,阳德方亨,册立礼仪,允宜修举。伏望祗率祖宗之旧章,深惟国家之大计,以今春月吉旦,敕下礼官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以固千万世之基……【1】

简单一点说,申时行这是请求立五岁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并在奏疏中举了三个例子,都是年经很小就立为太子的。第一个是英宗朱祁镇,两岁就立为太子,他立太子的时候,那是原来的皇后胡善祥被废,他的亲生母亲贵妃孙氏被立为皇后,所以朱祁镇被立为太子时的身份是嫡长子。第二个是孝宗朱祐樘,他爹宪宗朱见深因为万贵妃的原因,很多年没有儿子,对自己能不能有后嗣都快绝望了,好容易发现了一个被窝藏起来的儿子,时年已经六岁了,当时就封为太子。朱祐樘虽然不是嫡子,但他是当时唯一的儿子,封为太子也毫无争议。第三个是武宗朱厚照,这更没问题了,因为孝宗一直都只有皇后一个女人给他生孩子,朱厚照是明明白白的嫡长子。也就是说,申时行所列举的这三个例子,有一个重大的漏洞,这三个之所以封为太子,是因为本身已经毫无争议的情况下,跟什么年纪立为太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那现在把朱常洛立为太子有没有争议呢?有。因为朱常洛不是嫡子,而且出生的有些意外,朱翊钧并不见得很喜爱这个孩子。那是有一次朱翊钧去给他母亲李太后请安的时候,在宫门前洗手,顺便把一个姓王的宫女给洗了,结果这个王宫女一炮中彩,怀孕了。李太后问起的时候,朱翊钧起初还不承认。李太后把起居注都拿出来了,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皇帝什么时候干了什么事,证据确凿,朱翊钧这才认了。王宫女生下来的,就是这个长子朱常洛。而正宫皇后王氏,在万历九年十二月生了荣昌公主朱轩媖以后,到现在还没再生育,也就是说朱翊钧此时还没有嫡子(以后也一直没有)。明朝的传位的规则是,有嫡立嫡,无嫡才能立庶以长。此时王皇后虚岁二十三,帝后的感情也很融洽(以后的数十年来也都是相濡以沫),谁能保得定她不会生儿子?如果把朱常洛立为太子,那王皇后要是接下来生出嫡子怎么办?是保持朱常洛的太子之位,还是废了再立嫡子?所以申时行的主张看起来道理条条,其实根本就不能执行。

对于这个奏疏,朱翊钧还不拿这个很正当的理由挡事,而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批复:“元子婴弱,稍俟二三年举行。”【2】先等两三年再说。

然而才过了三天,申时行又上了一本《为再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的奏疏:“……本朝列圣建储,多以冲年,实取法成周遗意。今元子方及五龄,虽未甚壮然,比之宪孝两朝,实已过期矣。”【3】说的还是这件事,而且还是这个理由。

朱翊钧还是照原样批复。明旨:“少俟二三年举行,则贻燕之谋保爱之道两得之矣。”上仍命遵前旨行。【4】依然坚持拖字诀。

申时行可是状元及第,现在又是内阁首辅,他会不懂立太子这些规矩吗?为什么上这么一道明显有漏洞的奏疏,着急上火的要皇帝马上立太子呢?

这就关乎言路的问题了。张居正一死,朱翊钧亲自废除了他恩师的考成法,彻底把言路这个洪水猛兽放了出来。他本以为可以撇开张居正的主张,有自己的国策,跟着官员们把原来的政策改变了,言路就会消停。哪知言路的风向在改革的举措废止了以后,很快就把矛头转向到皇帝身上。为什么呢?因为,讲究皇上的过失很能表现自己的正直,敢于直谏嘛,海瑞就是因此出名的。海瑞那是嘉靖皇帝真有毛病的时候说,可现在这些官员不是这样,皇上就是没毛病,也都要找毛病说,反正是说错了也无罪,规矩就是这么定的。现在这个皇上还真有一个毛病,不太大,就是对一个妃子郑氏好象喜欢的太多了。

郑氏比朱翊钧小四岁,北京大兴县人,知书明理,能陪着朱翊钧读书。心直口快,也活泼开朗,跟性格刻板的朱翊钧恰恰能互补,偶尔还开开皇帝的玩笑,比如说“皇上,您可真象个老太婆。”张居正在的时候,朱翊钧就已经有了十几个有名份的女人,除了结婚时一后两贵人,万历十年三月还一下子晋封了九嫔。郑氏就是九嫔之一的淑嫔,十一年八月她怀孕要生了,晋为德妃,十一月生下了皇二女,这个女儿万历十三年长到三岁上就夭折了。万历十二年八月七日,又是因为怀孕要生,晋为贵妃,十二月生的是皇二子朱常溆,刚出生就死了【6】;到了万历十四年正月,又生了第三子朱常洵,这次这个孩子活下来了。朱翊钧起初的孩子中,王皇后最早生了大公主,荣妃(原九嫔中的安嫔)生了皇三女,德妃(原九嫔中的德嫔)生了皇五女,尤其是生了长子朱常洛的王恭妃也给朱翊钧生了第四个女儿【7】。从万历十三年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只有一个朱常洵出生,可见这两三年中,他是独宠郑贵妃一人,以人之常情度之,自然是特别喜爱这个孩子。

朱翊钧跟郑贵妃两人,曾在北上西门以西的大高玄殿(这个地址今天仍在,在北京景山公园西侧)真武大帝像前密誓,并且朱翊钧将誓言御书一份,封在玉盒里存在郑贵妃处为信。誓言的内容是什么?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猜。废了长子朱常洛立朱常洵为太子,这不可能,立太子这事情真武大帝是不管的,而且这事情朱翊钧也没那么傻,把这种违背祖制的东西写成白纸黑字,哪怕是秘密的。立郑贵妃为皇后也不太可能,因为那等于王皇后过世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被废,在神明面前诅咒某人,尤其是皇后,那是要遭天谴的。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就是他俩纯洁的爱情誓言,恩恩爱爱,长长久久。这背后当然可能有不纯洁的想法,如果,只是如果,真等到皇后出了什么事,郑贵妃就有机会递补上来成了郑皇后,那朱常洵就是嫡子了,他继位的排序就在朱常洛前面了。以郑贵妃的性格,她并不是心机很深的女人,这种招数虽然有些绕弯,但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宫斗的历史中,还是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典故。郑贵妃后来宫斗的行事也是如此,手法简单粗犷,圈子倒是会兜了几个,可目的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俩显然小看了官儿们的政治嗅觉,人家一早就闻出这里的味儿不对了。在他们的眼里,死了的儿子都不算,女儿也不算,算数的只有活着的儿子,同样都只有一个,人家王恭妃生的还是长子,才只是妃,恭妃。而郑氏却已经是贵妃了,差距咋那么大咧?这个不公平的待遇让人有理由怀疑,朱翊钧是不是有废长立幼之心?这要放在平常人家,老爷喜欢哪个小妾,家里人是不敢说的,也没什么好说。可天家无私事,皇帝的事情,大臣们就是会说,特别是关乎立嗣根本的时候。皇帝是没有爱女人的自由的,皇上您只有**女人的自由。

申时行没有张居正的魄力,官儿们讲究皇帝的时候,他总是忙着两头救火,一边在票拟替皇上圆场,一边劝皇上不要总跟大臣们计较,夹在中间做好人。官儿们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岂容得你长期做墙头草,现在这苗头出来了,你内阁首辅就不能不表态了。因此申时行上疏请立太子,以此观察皇上的态度。朱翊钧当然不傻,他可是张居正的亲传弟子,官场这些套路,他懂。就在申时行上疏请立太子之后,马上就让礼部准备册封郑氏皇贵妃大礼。你要让我立太子,我就先册封一个皇贵妃玩玩,他的道理,朕就是喜欢郑贵妃,跟这些官儿们杠上了。

这下热闹了,正直的傻冒不断冒出来,首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劝皇上不要册封皇贵妃了,按首辅的建议先立太子吧。朱翊钧当时就火了,“责其窥探,命降边极边杂职。”去山西边远的广昌县当个典史,最小最小的文职官员。

什么叫窥探?窥是偷看,探是侦查。偷看侦查皇上的心思,这就是罪名。申时行的试探当然不好处理,你个从七品的给事中还不好弄你?接下来就是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璟、刑部山西司主事孙如法、御史孙维城、杨绍程等一堆人上疏,主要内容就是请封太子,请封王恭妃,或者同时请封太子恭妃,另外附带解救姜应麟等人。朱翊钧有一个算一个,都把他们或是降职,或是夺俸(扣工资)。这个过程中,朱翊钧一再重申,朕不是因为他们请封缘故处理他们,是因为朕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你们怀疑朕有这个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第一个回合,双方各有所得。郑贵妃得封皇贵妃,万历十五年五月,郑皇贵妃又生第四子朱常治,早夭。一个虚数才二十五岁的母亲,生了四个孩子,硕果仅存一个皇三子朱常洵。朱翊钧似乎也不象以前那么宠她了,因为这之后,宫里又有别的女人开始替他生孩子。百官也得到皇帝不会废长立幼的许诺。这之后不久就是朱翊钧长太三十多年的厌政情绪,这恐怕就是此时的国本之争很有关系。在他的心里,是不是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开始那一下子,或者一阵子,可能会有,到了这时以后,那是真没有了。后来到了明朝即将灭亡的时候,有一个活了九十几岁的老太监,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说,大家都说皇上要换太子,真是好没天理。皇上当时曾非常喜欢一个玉杯,每喝酒必用它。有一天杯子突然不见了,找了很久没找着,最后郑贵妃才说,可能是孩子们拿去了吧。朱翊钧大怒,把玉杯要回来立刻摔碎,并说,我不会因为此杯给你们留下祸患【8】。朱翊钧对朱常洵是父子真爱,不会因为他拿走这个玉杯生气,他是想告诉朱常洵一个规则,生在帝王家,不该是你的东西,拿了不仅不是福,反而是祸事,朕另可把这惹祸的东西毁了,也不留给你们。

消停了几年,到了万历十七年,又有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了一份奏疏,没事找事的批评朱翊钧沉迷于“酒色财气”。平心而论,朱翊钧酒和色是都有,可那不过是正常的范围,他决不是因酒色误事的人。贪财倒是有,隔三差五的就从太仓弄点钱到宫里来花,张居正留下的底子不错,还经得起他花几个钱。如果真是有气,那就不会听申时行等人的劝告从轻发落,雒于仁是真不会有好下场。趁着万历十八年正月朝贺,朱翊钧向几个内阁大臣诉说这个委屈的时候,大臣们又提起关于国本的事情,因为时年朱常洛虚龄已经十岁,是可以读书的年纪了。朱翊钧心情好,本来诸臣已经退出宫去了,又叫回来,说你们来看看朕的儿子们吧,把俩两孩子带出来会见诸臣。是不是皇上的心里又有所活动了呢,于是大臣们请立太子的奏疏又来了。烦死了,朱翊钧又一次动怒把这些大臣都夺俸处理,而且定了一个规矩,明年再说,而且这一年之内,再有人提立储之事,那就等到长子十五岁的时候再立。本来应该平息下去了嘛,可到了年底,眼看时间要到了,工部主事张有德上疏请求准备东宫仪仗,次辅许国也跟着上疏。好,你们犯规了,这可不是朕说话不算数,于是次年封太子又作罢。大臣们只好再上心解释,继续请立太子。这时候连郑皇贵妃的哥哥郑国泰也坐不住了,也上疏请立朱常洛为太子。立不立太子,关你们郑家人什么事啊,还嫌事情不够乱哪?郑国泰也活得大小脑都不清楚了,这种事避嫌都来不及呢,凑什么热闹。曾有一个内臣叫史宾,善书能诗文,本来已经很受重用,朱翊钧是想把他召用文书房(负责奏疏的地方,很有可能就升司礼太监了),就因为郑贵妃极力支持,史宾不但没被录用,反而挨了一顿打以后逐去南京十几年。郑贵妃同时也吓得待罪了很久才获释。【9】连宫里的事情郑贵妃都插不上嘴,郑国泰无端生事,真是活该被贬为民。朱翊钧紧接就来了一招“三王并封”,而且这回终于抛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理由。时年皇第五子已经出生,朕先把三个儿子都封王,如果将来王皇后生了儿子,就封太子,如果没有嫡子,那再把长子立为太子,合情合理。

封什么封哪,当时的皇第五子才满周岁,会不会走路都是问题,需要这么早封王吗?这不过又是皇帝搪塞大臣们的一个做法。

【1】【3】【4】【5】《明祖宗实录》卷一七一,万历十四年二月。

【2】郑亲王迹儿哈朗等题本:……该礼部查得明朝旧案开载:“……万历五年八月初四日,会极图出揭帖中,王喜姐年十四岁,十月初四日子时生,父王伟系工部文思院副使,母赵氏长女。”

【6】《明神宗实录》与《明史》均不载朱常溆生母,但出自启祯两朝的内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载:“皇贵妃郑娘娘生皇二子、皇三子即福王,又生皇四子,生皇二女、皇六女、皇七女即封寿阳公主驸马冉兴让所尚者也。”另有一种说法皇二子朱常溆生母为顺妃,因不载于正史,故不采纳。

【7】《明神宗实录》卷之一百五十一甲申万历十二年七月【初六日】“庚辰,皇第四女生,恭妃王氏出也。”

【8】史惇《恸余杂记》,立碎玉杯。

【9】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宫闱[今上家法]。